在姜柏卿的面前,姜玄表現的和他的母親一模一樣,乖順,安靜,又時時刻刻警覺,全部心神都用來觀察別人的喜怒,時時刻刻做好準備道歉賠禮。
姜柏卿按鈴,叫來服務人員,將餐食撤走,換了兩杯清水。
“你的嘴唇都干裂了,喝點水。”
姜玄這些年不受父親喜愛,很少能得到這樣的關懷,眼眶微微發濕,捧起水杯靜靜地喝,雖然只是寡淡的溫水,也如飲甘泉。
董事長的那杯沒有喝,他等姜玄喝完,讓他坐在床邊。
他努力伸手,帶著手臂的輸液管拍了拍姜玄的肩膀。
姜玄捧起父親的手,唯恐輸液針頭刺傷他,將手放平,但還是兩只手捧著。
“我老了,你又太小?!苯厍鋰@了一口氣,聲調低沉。
“有些事情我想告訴你,可你總是像個小孩子,告訴你恐怕你無法消化,想不到辦法應對。于是,一年一年拖著。我能感覺到,我不行了,所以,無論你受不受得住,你都好好聽著。”
“您說什么呢?您醒來就有很大的希望了,不要胡思亂想?!苯难蹨I大顆地滴下來。
董事長看著自己枯樹皮一樣的手,再看著他年輕光滑的一雙手,眼淚讓兩只手短暫相連。
“我能給你的也只有財產,無論你能不能看得住,你都不能便宜了外人?!?/p>
外人?是哥哥嗎?
姜玄不愿忤逆父親,可他真的很費解。
哥哥在集團工作二十年,哪怕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更何況他做得很好。最近十幾年,父親癱在床上,時?;杳?,集團業績仍然蒸蒸日上,可見哥哥的能力。
而我做了什么?
我睡過了頭,造成一下收到了兩百萬噸玉米。要不是哥哥找關系幫我解決,恐怕我現在要守著一堆發芽玉米當種田大戶了。
他有點想笑。
“你專心一點。”姜柏卿對于兒子的幼稚無可奈何。
“你不要以為哥哥是什么神圣的人物,他只是一個野心家。我茍延殘喘,你碌碌無為,這是他想看到的局面。我剛剛透露出將遺產給你的消息,他就派人追殺你,你別以為我不知道?!?/p>
所以,你直接給他不就得了?
“為什么不可以給哥哥呢?”
“他不是我的兒子。”
姜玄猛地一愣,眼淚都嚇沒了。
“爸爸您……”
“我沒有老糊涂,這樣的事怎么可能隨便說?”姜柏卿威嚴地瞪著姜玄。
“對不起?!苯拖铝祟^:“我就是比較驚訝?!?/p>
姜柏卿把手抽出來,放平在床邊,又嘆了一口氣。
“怪我作孽,都報應到你身上?!?/p>
姜玄小幅度抬頭,看著姜柏卿睡衣的前胸口袋上的繡花,不敢去看他的臉。
他也沒理解這句話。
“第一次中風,我住進醫院,一昏迷就是一年半。兩個兒子,一個才只有三十歲,尚不足以獨當一面,另一個才只有十歲,還是個幼稚小孩,那時候我死都不安心?!?/p>
“什么?”姜玄詫異地抬頭,對上姜柏卿渾濁的眼神:“您是昏迷了那么久嗎?我以為……以為……”
“你以為我聽信了傳言,相信了你母親出軌自殺,相信了你是私生子,所以不理會你了?”
姜玄眼眶里的淚水層層累積,就要決堤。
“對不起,我不知道您那時是在昏迷?!?/p>
“你知道又能怎樣呢?你那時才只有十歲啊?!?/p>
姜柏卿閉眼,搖搖頭。
“重病的人難免心生軟弱,我想著你母親過世,而我身體又不好。不如放權給你哥哥,讓他看護你,也許親手照顧能產生感情,他不會把對我的恨牽連到你身上。將來如果我不在了,他能夠存有一絲憐憫,給你一口飯吃??墒?,不可能。如果不是集團元老仍然忠誠于我,他恐怕早就送我去和你母親團聚了。他又怎么可能會放過你?”
“為什么?”
“因為他母親,他要報仇!”
姜玄的哥哥名為姜初,母親姓溫,是高門貴女。姜柏卿年輕時,準備將業務轉回國,然而立即遭遇各種勢力的圍剿,正好他單身,便迎娶了溫夫人,借由溫夫人娘家的支持,站穩腳跟,繼續擴大版圖。
溫夫人去世得很早,差不多已經有三十年了。那時候,姜初也是十歲的年紀。
在姜初五歲的時候,姜柏卿覺得這孩子長得不像自己,做了DNA檢驗,結果證實了,確實非親生。
他拿報告去質問溫夫人,而溫夫人直言不記得了。
“你要錢,我家族支持你,你要面子,我給你繼承人,你還要什么可不滿足的?”
后來,溫夫人和保鏢私奔,駕車在國外的無人區探險,出了車禍,雙雙喪命。
姜初得知母親身亡之后沒有哭,而是憤恨地瞪著姜柏卿。
“是你殺了我母親,我知道。你給我等著!”
一個十歲的小孩,眼神令人發寒。
“他等到了機會。”
姜柏卿動了動手指,姜玄立即把自己的手墊在他手心底下。
“你母親經常去別墅的塔樓頂看遠方,一個人靜靜。有時我不在家,她晚上也留在那里,用天文望遠鏡看星星。”
“是,母親帶我看過。”姜玄又滴下眼淚。
“你十歲的那年,你哥哥把你從學校接走,連夜去鱸城郊區的慟山,帶你玩得非常開心,還記得嗎?”
姜玄那是第一次見到大哥。
母親跟他說過姜初是他哥哥,也給他看過照片,此前每逢年節,母親都會帶著他給過世的溫夫人準備祭品。所以,姜玄見到姜初,就知道他是誰。
在保姆車上,姜初抱著姜玄指指外頭的夕陽。
“這城市像是個鴿子籠,家里像是一個魚缸。學校像是個工廠,生產出一批又一批的書呆子?!?/p>
姜玄被他逗笑了。
姜初也笑,那時他好年輕,好英俊。
“聽說你很喜歡種菜養花,我帶你去一個能夠自由呼吸的地方,那里有干凈清澈的小溪,數之不盡的花花草草,還有各種各樣的小動物。你想怎么玩、怎么撒野都可以,沒有人會說你。”
然而就在次日,姜玄的母親從閣樓墜落身亡。
姜柏卿拍拍姜玄的手。
“你的母親就是姜初害死的。他認為是我害死了他的母親,所以等到你十歲的時候,也要讓你嘗一嘗和他一樣的喪母之痛?!?/p>
“這不可能!”姜玄一下站起來。他恨你,他為什么不報復你?
他一把抓住姜柏卿的手。
“爸爸,你是騙我的對不對?”
姜柏卿拍拍他的手,從枕頭底下拿出兩份報告,一份是姜玄母親孟夫人的尸檢報告,另一份是她體內殘留物的DNA對比報告。
生日那天玩得太瘋了,姜玄呼呼大睡,一直睡到轉天下午。
難道在此期間,姜初返回鯨城,傷害了母親,逼得她羞憤自殺?
“你什么本領都沒有,我告訴你這些,你也無法為母親報仇。給你錢財股份,就是給你拳頭利器。你不想讓你母親在九泉之下安心嗎?”
姜玄整個人混亂了。
可是,他記得那天父親應該是在家的呀。
他還問過哥哥,不回家,需不需要跟爸爸媽媽稟告。
哥哥說已經稟告過了,他才跟著走的。
“可是……您既然知道,您為什么不為我母親報仇?。俊苯幌卤罎ⅲ骸拔夷赣H戰戰兢兢辛辛苦苦,沒有做錯任何一件事。她唯一的錯就是不該攀附豪門,但她又享受到了什么呢?”
珠寶鉆石她沒有過,奢品大牌她沒穿過,吃飯是殘羹冷炙,睡覺也只是占據您董事長豪華大床小小的一角。
姜柏卿沒有說話。
姜玄知道父親沉下了臉,但這一次,他不想道歉。
一個女人她再怎么出身平凡,她為你生養了孩子,照顧你的身體。十年光陰,哪怕是養條狗也會有感情的吧?
她死了,是以那樣不光彩的方式離開的。哪怕你纏綿病榻,可你總有清醒的時候,你有那么大的能量,你不為她主持公道,任由別人議論她,給她的靈位潑臟水。
你讓我道歉,我做不到。
“是你自己的母親,你不為她報仇,我也沒辦法?!苯厍鋼]揮手:“你走吧,我累了。”
離開醫院,姜玄坐上了付青青的車。
“去哪里?”付青青擔憂地看著他灰暗的臉。
姜玄抬頭,夕陽壯美。
“去鱸城!”
清早,姜初在別墅的后園練太極,天涼了,但他不冷。
保鏢按了按對講機,接聽門廊的消息。
“總裁,小姜總來了,想見您?!?/p>
姜初充耳不聞,完成最后一式,深呼吸收功。
“我要見他,他嚇得跑掉,現在怎么肯主動過來?”
保鏢上前道:“小姜總是從董事長的療養醫院直接過來的?!?/p>
姜初愣了一下,忽然轉頭,望著東升旭日,笑了起來。
別墅有一個房間很特別,四面都是玻璃門,平日始終拉著窗簾,把里面遮蓋得嚴嚴實實的。
姜玄是平生第一次走進這個房間。
房間中央有張歐式圓床,四面落著床帳。
排風口打開,向內換風,床帳的流蘇輕微飄蕩。
姜初推門而入,反手落鎖。
姜玄畏懼地退后一步。
“哥。”
姜初指指那張床。
“坐吧?!?/p>
姜玄回頭看去,床上鋪著粉色的被褥,平白曖昧,床頭小桌上擺滿了琳瑯滿目的各式用品。
羞恥感像章魚一樣抓緊他的心臟。
他咬了咬牙,鼓起勇氣抬頭,看向姜初。
姜初今年有四十三歲了,風華不再,但仍然是儒雅俊逸的,眼尾有些細紋,發絲中有些銀白。
可他的身材仍然筆挺,在家里還穿著西裝,正裝領帶扣在喉嚨口,夾著金邊藍寶石領帶夾。
“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p>
他努力調整呼吸,直視姜初的眼睛。
“我的畢業舞會,那天晚上,是你嗎?”
姜初的表情凝固了瞬間。
姜玄一下閉上了眼。
猶豫就是答案。
他猛地轉頭,眼淚決堤。
“我的母親也是你殺死的嗎?”
姜初擰了擰眉頭,上前,搭住姜玄的肩膀。
姜玄一下躲開,大喊出聲:“你回答我!”
姜初的表情有些尷尬,但搖了搖頭。
“孟夫人是個很本分的女人,一生圍著老公孩子轉,從來不肯與任何人為難。我記得她每逢年節都會給我母親準備祭品,還教育你要尊敬大哥。我怎么可能害她?”
那真相究竟是怎樣的呢?
姜玄痛苦萬分。
“可是你害了我,你害得我好苦啊?!?/p>
他眼淚崩潰,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
“母親不在了,父親不喜歡我,你是這世上我最信任的人啊……”
姜初長嘆一聲。
他拉起姜玄,將他扶到床邊,按著他的肩膀,讓他看自己。
“那天晚上的確是我。我是為了救你,你那時太痛苦了。”
“救我可以有很多辦法,你可以送我去急診?!?/p>
“像你很多個男朋友一樣嗎?”
姜玄低下了頭。
姜初始終看著他。
“我喜歡你,我也是男人,當你滿身炙熱鉆進我的懷里,抱著我親吻,你覺得我會怎樣?”
姜玄愣住了。不知道是被當年那不堪的一幕被翻起來更痛苦,還是“喜歡”更刺痛。
“你……”
他看著姜初。
姜初放開了手,轉過身,仍然嘆息。
“我不是你親哥哥,我們沒有血緣關系,這一點我早就知道。我喜歡你,但你太小了,未來也有無限選擇,我始終沒有走出那一步??赡阒溃瑸槭裁慈巳硕贾滥愕纳矸?,在你帶著保鏢的情況下,還會有人敢給你下藥?”
姜初轉過了頭。
“因為給你下藥的,就是你的保鏢!”
姜玄徹底呆住了。
姜初轉身出去,很快回來,拿來了一個筆記本電腦,打開一個名為“玄玄”的文件夾,在許許多多的次級文件夾中,點開一個,是一則視頻。
一個保鏢滿身是血地跪在地上,哭著說:“是董事長讓我做的,不是我,藥也是董事長給的。真的不是我。”
姜玄猛地站起來,要去搶奪電腦。
姜初一把將他抱住。
姜玄猛烈掙扎,可是被死死地抱著,這懷抱,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樣。
他簡直想死。
“孟夫人經常教育你尊重父親,感恩現在的生活,好像她是不配擁有那一切,始終是個外人。你難道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嗎?”
姜玄停止了掙扎,他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你也不是董事長的親生兒子,孟夫人嫁給他的時候已經和心愛的人懷有結晶。那個男人在工地意外身亡,她走投無路,選擇跳海尋死。姜柏卿這輩子做過的唯一一件好事,恐怕就是把孟夫人從海里救上來。不過,于他而言,孟夫人只是個卑微的奴仆。而你,就是一匹母馬帶來的小馬駒,養大了總有用處。你最大的用處,就是用來對付我。”姜初說著,親吻姜玄的額頭:“哪有比睡了親手養大的弟弟更痛苦的懲罰呢?”
電腦里還有很多的照片和視頻。
那天晚上,那個房間,早被安放了偷拍探頭。
“在兩個野種茍合的時候,董事長就端坐在網絡另一頭,欣賞著,品味著,說不定,還和別人分享著?!?/p>
更新時間:2025-03-29 05:5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