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之后，我做的最對的一件事，就是藏在柜子里錄音。1最后一科考完了，我走出校門，
第一眼就看到了媽媽。她穿著綠色的旗袍，手里捧著花，眼神熱切地盯著校門口，
我的父親站在她的旁邊。【媽媽！】我調整心情，笑著跑過去?！竟媚?，真是辛苦了，
想吃啥，回去媽給你做?！克Φ梅浅ｉ_心，眼尾堆疊著很多細細的皺紋，捧著花的手，
粗糙、骨節腫大，還有些變形。還沒等我開口，我父親出聲打斷了?！緞e折騰你媽了，
我帶你們去飯店吃。姑娘，你說吧想吃什么？】我張開胳膊，
摟著媽媽和爸爸說：【就去吃鐵鍋燉吧，突然好想吃上面的鍋貼。】【行，
那你們就找個地方等著，我去把車開過來?！克吡??！景?，姑娘，你先在這等你爸，
我上去換衣服，這個旗袍媽穿的不怎么舒服?！俊緥?，我和你一起上去，正好我想上個廁所。
】我牽著媽媽的手，坐電梯上了樓。媽媽去臥室換衣服，我就躺在客廳的折疊沙發床上。
床不大，只有一米六。我的身高和媽媽差不多，都有一米六五，平躺著、腿根本就伸不直，
中間還有折疊的痕跡，腰部硌得慌，很不舒服。這個時候，媽媽出來了，
換上了一件黃色的衛衣。我認識這件衣服，記憶里，這是我小學時候，父親帶媽媽去買的，
媽媽很寶貴它，即使穿了這么多年，看起來也和以前一樣。【姑娘你怎么還躺下了？
是不是困了？先去吃飯，等吃完飯回來，你再好好睡一覺。】【媽媽。
】【叮鈴鈴...】媽媽的手機響了。她接起來，里面傳來了父親的聲音：【你倆去哪了？
快點下來啊?！俊具@就下去了，我上來換個衣服...】媽媽的話還沒說完，
那邊已經掛斷了。她的表情好像習以為常，但因為我在場，媽媽稍顯尷尬，
聳聳肩笑著說：【你爸掛電話就是快。】我沒有拆穿媽媽，而是說：【媽媽，
我陪你去離婚吧?！繈寢尩谋砬殂读艘幌拢胰バP換鞋，她的動作有些僵硬。
【你怎么又說傻話了，你爸再下面等著急了，咱們快點下去?！繌某鲩T到上車，
媽媽沒有再說一句話。上了車之后，她還是和往常一樣，坐在后座，身體前傾，
雙手扒著我和父親的座椅，聽我們嘮嗑。但我知道，我剛才說的話，擾亂了媽媽的心神。
因為剛才出來的時候，她只是把門推上，沒有上鎖。這一頓飯，我和父親嘮了很多，
他給我講自己從各種新聞里了解到的那些好找工作的專業，
把所有的利與弊都一股腦地告訴我。而我的媽媽，卻什么都參與不進來，
她只是在一邊吃著飯、默默聽著。吃完飯回到家，父親在客廳看電視，我和媽媽在收拾行李。
為了上學，我的父母在學校邊租了房，兩室一廳、一衛。三年里媽媽一直陪著我，
而父親由于忙生意的時間不固定，有時候一個月只來三次，但也有時候，
他會在這待整整一個月?！竟媚?，你是怎么想的，要讓我和你爸離婚？】【因為我發現，
媽媽你過得很不開心。】聽到這句，媽媽微微笑了，對著我擺擺手，【大人的事，
你就別跟著操心了?！俊纠钍|，剛才咱妹給我打電話，說讓咱們早點回去，媽想希希了，
你們快點收拾。】【奧，知道了?！繈寢屖窒碌膭幼髟桨l麻利，我也不再多說，
彼此沉默著收拾好，當天晚上父親就開車帶我們回家。2到家的第二天，
小姑就設宴說要給我們接風，讓我們一家都去。我奶奶很能生，加上我父親，有四個兒子，
兩個女兒。我看著飯桌上一個個長輩，心里一陣惡寒。因為我知道，
這個大家庭只是表面看起來很和諧，可背地里都是一群虛偽的吸血鬼。人到齊后，
我小姑開口說：【希希高考完，我嫂子也回來了，哥你什么時候把咱媽接回你家去啊，
媽天天吵著想希希?！俊疽粫酝觑垼揖腿ソ??！柯牭竭@句話，小姑笑了，吊梢著的眼睛，
充滿了算計。而我媽媽嘴角微微扯開，眼睛直直地看著坐在圓桌對面的父親，
她沒忍住開了口：【我這剛回家，家里還沒來得及收拾，咱媽過來了也休息不好，
要不然等兩天吧。】小姑神色變了：【嫂子你這么勤快，那家里還不是很快就收拾好了嗎，
實在不行，咱媽還能幫著你干點?！匡堊郎系臍夥蘸軐擂?，我掃視了一圈，
每個人眼里都是看戲地姿態。媽媽強撐著看向父親，眼神里滿是懇求，
希望他可以站出來說點什么。但等來的結果卻是我大姑說的一句：【好了，
家里那點活你干得話也快，都是為了媽好，你辛苦點也沒什么。再說了，
我弟剛才不也答應了一會去接，反正你又做不了主，還不如快點吃完飯回去把家里收拾好。
】全程，我父親一言不發，而媽媽看向父親的眼睛里熄滅了光，滿是失望和苦澀。
她吐出一口長長的嘆息，收拾好心情，就好像這種事早已經不是一次兩次。這個時候，
服務員進來上菜，先前僵持的氣氛被打破，他們該喝酒的喝酒，該嘮家常的嘮家常，
誰都沒有被影響心情。飯桌下，我死死地握緊拳頭，我恨父親在這刻沒有替我媽媽說話，
恨我所謂的大姑、小姑對我媽媽的咄咄逼人，更恨我自己。這么多年我所受到的教育，
在禁錮我不要去頂撞長輩、即使她們在傷害我最愛的人，也要稱呼她們為“親戚”。
3這頓飯，只有我和媽媽吃的最少，他們像蝗蟲過境一般，
只用了半個小時就把十盤菜外加兩盤米飯全吃光了。出了餐廳，他們約著找地方去打麻將，
我挽著媽媽的胳膊慢慢走回了家。【媽媽，等奶奶到了咱家，你又會受氣。離了婚，
你就和她們沒有任何關系了。】【姑娘，沒你想的這么簡單。嫁了人，就是要伺候公婆，
就是要和那些小姑子、妯娌們打交道，這才是過日子啊。你還沒長大，等你再大大，就懂了。
】媽媽前半輩子一直在低著頭過日子，而后半輩子，還想一條路走到黑。
我奶奶是當天晚上來我家的，她腿腳很不好，走動的時候都要拄著一根褐色的拐棍。
我爸害怕她摔倒，精心挑選的拐棍，末端觸地的部分特意包了一圈橡膠。除了防滑，
還考慮到奶奶晚上起夜的時候，聲音會小些，不要吵到樓下鄰居的休息。我家在四樓，
父親把我奶奶背上來，而我和媽媽跟在后面抱著行李。一到家，我奶奶就拿著一個小花包袱，
拄著拐棍，沖著我父母的主臥去了?！景?，小蕓，把我的被都抱過來。】【來了媽?！俊緥?，
我幫你搬吧，你向我爸學學，坐下喝點茶?！课覐膵寢屖掷锝舆^被，走向奶奶。
奶奶坐在床上，正在解她的小花包袱，里面裝的是包了好幾層的存折、鐘表和鏡子。
她都沒看清來人，就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說：【我那床單什么的都臟了，你明天給我洗洗。
】【奶奶，我小姑她們是不是從來都不給你洗衣服？】所以每次來我家，
總是會帶著很多臟衣服和床單留給我媽洗。聽到我的聲音，
奶奶這才抬起頭看向我：【希希啊，你媽呢？】【我媽在客廳?！磕棠贪欀?，
突然很大聲地叫：【德文，你過來?！俊緛砹藖砹藡?，怎么了？
】我看著父親急沖沖地跑過來，手里還拿著沒剝完的橘子。
奶奶用手夠到一邊的拐棍掄起來就要打我父親，好在她并不是下死手，而我的父親躲得也快，
只是碰到了一點衣角?！具@是怎么了媽？
】【我看你這幾年一直在外面是不是就不把我這個媽放在眼里了？】【媽你這說的什么話，
我雖然總會去鎮上陪讀，但隔三岔五不都會開車回來去看你嗎，我這做兒子的，
怎么可能不把你放在眼里?！磕棠痰穆曇粲指吡艘粋€度，聽著異常刺耳：【我看不見得，
出去那么久，這才回來，保不準就要欺負到我頭上了?！课也幌肟粗赣H在奶奶面前說好話，
順著她、哄著她。我直接離開去了客廳。媽媽在陽臺上站著看花，我走到她身邊，抱住她。
后來，奶奶被我父親哄得哈哈大笑，出來的時候手里拎著那些臟衣服和床單，
就那么堆著放到椅子上。【小蕓，你明天找時間給咱媽洗洗。】說完，
父親就拿著手機進了另一個房間，并關上了門。客廳里留著很多奶奶大大小小的行李，
椅子背上還堆著要洗的床單衣服。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到，
媽媽是怎么沉默著將一樣一樣的東西全部收拾好，一點點恢復成家往常的樣子。原來，
在我讀書的那段時間里，媽媽竟習慣了受苦。4早上我父親因為一些生意上的事情出門了，
家里只有我們三個。我由于剛剛高考完，每天總是會犯困，剛吃完早飯沒多會，
我就跑回了床上去睡覺。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媽媽在我耳邊說：【姑娘，
我出去買個路由器，你要是想出門，鑰匙我給你放桌子上了。】我哼唧著算是回應。
我睡得挺沉，夢到我又回到了高三，剛打上課鈴，老師就抱著一厚摞卷子進來。我被嚇醒了，
但是耳邊的鈴聲卻還在響。那不是上課鈴聲，而是門鈴。我剛要下床去開門，
就聽到奶奶在問：【誰？】【媽，是我和大姐，我倆買了點東西來看看你。
】知道是大姑和小姑，我瞬間沒了心思下去開門，我打開手機準備刷視頻。我都想好了，
如果她們進我臥室，我就立馬躺下裝睡。開門聲傳來，【媽，怎么就一個人在家??？
】【你哥一大早就走了，你嫂子和希希也不知道啥時候出去的，我上完廁所出來就沒人了。
】【那臥室呢？我看關著門?！课衣犞齻兊膶υ?，也能感覺到有人正往這走過來。這一刻，
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非常害怕，就像我以前看的【閃靈】里，
男主下一秒就要拿著電鋸闖進來。我立刻掀開被子抽出腿，
光著腳下地伸手拉開了我床邊一米八多高的大衣柜，閃身躲了進去。我剛關上柜門，
就有人進來了。因為太過著急，腳踩在了我隨手丟進去的腰帶上，正好硌在腳心的位置，
很疼。但是我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只能站著一動不動，抿著嘴忍耐著，屏住呼吸的同時，
緊緊摁著我手機的音量鍵。【嫂子也太邋遢了，出門連被都不疊。
】我聽著小姑的腳步聲繞著我的床走了一圈，然后離開，走到了沙發那里，坐下。
她沒有關門，這意味著在她們從我家徹底出去之前，我絕對不能發出任何聲音。
外面傳來翻動塑料的沙沙聲，我趁著這個時候，小幅度地把我的腳從腰帶上移開，
又用腳尖輕輕卷走了幾雙團在一起的襪子，慢慢踩在底層的木板上。因為太過緊張，
我渾身特別燥熱，攥著手機的右手心里全是汗。我又用左手前半片指尖的力量微微抵開柜門，
露出一點縫隙，然后再一點點換力用手掌支撐著，以防指尖抽筋，柜門突然關上發出聲音。
我像在進行慢動作一樣，將我的口水一點點吞咽下去，屈著膝蓋，聽外面她們的談話聲。
5【媽，還是來我哥家好是吧，又大又寬敞，你可以來回溜達溜達?！俊疚腋缢褪悄芨?，
我們兄妹幾個里，也就我哥先讓你住上了樓房?！啃」玫穆曇舨皇钦５牧w慕，
我反而在里面聽出了嫉妒和陰陽怪氣?！灸銈儎e著急，他現在有能耐了，肯定會幫襯你們的，
我也會和你哥說?！俊疚腋缍嘤杏H情味啊，對了媽，我嫂子這次回來對你咋樣？
】我聽到她們談到了我媽媽，我下意識把手機解了鎖，又找到了錄音機，
將聽筒緊貼那條縫隙，摁下了錄音鍵?！舅?？更沒數了，昨天連我的那些臟衣服都懶得洗，
居然拿希希做幌子，我看好孩子都快要被她給教壞了。】【媽，這你可不能慣她！
她以為自己是誰啊，她既然嫁進了咱們劉家，就應該恪守本分，好好侍奉公婆，
說句不好聽的，我爸死了這么多年，她也就伺候伺候你唄，怎么她這出去陪讀三年，
還真把自己當成盤菜了？】【這也賴我弟，對她太好了，讓她這么個小歲數待在家里，
啥也不干，每天就做做飯、干干家務，時間長了，可不越來越懶，現在就敢對老人不敬了，
以后還得了？媽，她要是敢欺負你，指使你干活啥的，你就和我弟鬧，
鬧大了我弟收拾她幾次，她就再也不敢了?！俊緦?，這種人就應該好好治治，
不出去賺錢什么都靠我哥養著，舔個臉在家張個嘴等著吃，她也不害臊，
真是不知道她媽怎么教的?！俊竞﹄磕闵┳硬艑W不會呢，隔天差五做個排骨湯，
她也不想著給你哥留點，就一個勁地往自己碗里裝，那些肉全被她吃了，
我和希希都沒吃多少?！俊咀瞿敲炊啻闻殴菧?，她錢哪來的？】【你哥給的。
】【我哥真是被這女人玩得團團轉，把錢給她管，他也不怕這女人偷摸著把錢補貼進娘家。
】【拿回娘家那還算是好的呢，誰知道她外面有沒有人，這都說不準的事?！俊灸遣荒芙?，
她長得那樣，一臉麻子，還那么胖，誰能看上她？當保姆人都嫌膈應不要，
也不知道我哥年輕時候怎么想的，把她娶回家了?！俊疚铱?，
還是張姐那樣的女人才能配得上我弟，那大個子，臉還白凈。媽，你是不是也喜歡她？
】【張淑宏啊，她老好了，又漂亮又能干，還總是買東西來看我。
】【你說她和我哥做生意這么多年，倆人怎么就沒看對眼呢。
】【那還不是因為家里有個黃臉婆礙著事，你看她把我哥看得多緊，每天都要打好幾個電話，
昨天和我們打個麻將還要查崗，這對我哥是多不放心?！课掖粍託?，低著頭，
大滴大滴的淚珠落在我的手機上，死死地咬住嘴唇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哭出聲。我的媽媽啊，
她這些年在這個吃人的地方，是怎么活下去的...張淑宏，在我記憶里，
她從我小學六年級開始就一直是我爸的生意伙伴，他們總是會一起出差，也總會來我家吃飯。
我忘了是什么時候，她和我爸說很喜歡我，要認我為干女兒，讓我叫她干娘。時間長了，
她又讓我改口，叫她【親娘】，說是顯得更親近，我同意了。
我從來都沒想過這聲稱呼代表什么，
也沒有考慮過我媽媽在一次次聽到我喊一個陌生女人【親娘】的時候，心里會有多痛。
6最后她們又從我家的冰箱里采購了一番后，才徹底地離開。我聽著外面沒有了聲音，
推開柜門出來，隨便套了個衣服，輕手輕腳地探頭，奶奶正在陽臺曬太陽，
我從她后面溜到玄關，拿上鑰匙把門推上，下樓去透氣。我沒有固定的路線，
只是隨便地溜達。這份錄音我該給誰聽？我爸嗎？我不確定。
因為那三個女人除了張口胡謅外，確實說對了一件事，就是我爸對親情看得太重，
他明明不是家里的老大，可偏偏總是想撐起作為老大的擔子。我知道，
他大男子主義非常嚴重，還死要面子?？晌倚睦镉謱λв邢Ｍ?，
我想他和媽媽生活這么多年，她是他的妻子啊，別人這么用語言去詆毀他的妻子，
他作為一個男人，一個丈夫，總該做點什么吧。但這件事涉及到太多的人，
我不敢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我爸身上。當晚吃飯的時候，我看著那盆排骨湯，心里冷笑。
相對排骨，我爸更喜歡喝湯，媽媽和他生活了大半輩子，當然知道他的喜好，
所以爸爸的碗里，只有一小塊的排骨。而碗里排骨最多的，除了我，就是奶奶。
媽媽考慮到奶奶的牙口不好，所以盛給奶奶的那碗里，全是脫骨的凈排，
更新時間：2024-12-18 16:2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