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博士帽1接親的隊伍已經走到了村口小石橋那邊的桂花樹下,就要進村,
但還不見這邊迎親的炮仗響,米嫂就有些不高興,好像是熱情不夠一樣,
就急著打手勢對橋這頭迎接新娘的剛叔跺著腳說:“快放炮仗?。?/p>
”橋這頭看熱鬧的人就都笑起來,有人就代表大家發議論:“這個話哪該新娘子說呢!
真是不清白!”剛叔就應著說:“她要是太清白,還能嫁老進這男人嗎!”米嫂這么一催,
剛叔手里的炮仗就響了,炸得紅一片、黃一片地到處飛,
沒有炸響的炮仗就嘶嘶地笑著在腳邊轉圈兒;也有炮仗炸到小溪里,落了水,
沉了;沒有落水的就在水邊燃著一點一點的青煙。米嫂這才笑了一下,
從炮仗的喜慶響聲和煙霧里走過橋,進了村。她今天“做大人”,樣子就裝得有些嚴肅,
不看大家的臉就往進哥的屋里走。田剛剛栽過,
拋在瓦背上殺毛蟲的秧苗在一陣一陣的新雨里又翹起一些新綠來。
有人從山上摘了一斗笠楊梅放在村口讓大家吃,人的腳腕還有些軟,吃了楊梅更酸,于是,
村里很多人就都集中在村口橋頭的樹蔭下歇氣看熱鬧。米嫂又是個讓人感興趣的新娘子,
大家就認真地看她;也都看清楚了,米嫂今天穿的是大紅衣服、大紅鞋子,戴的也是大紅傘,
整個就是一團火從大家面前燃過去,似乎還帶著一團灼臉的熱氣。喜慶是喜慶,
但年輕的女人們就覺得,米嫂到底還是不會打扮,本是全身新的東西,
就不曉得在自己身上多安排幾個顏色?如今,別人結婚越辦越闊氣,
鄉里人也都興大車、小車接新娘,但米嫂今天結婚卻非常簡單,她娘家窮,
就五個人的隊伍:米嫂自己走最前,走第二的是送親娘,送親娘是米嫂的堂嬸,
還有三人是男方這邊派過去搬嫁妝的“黑耳朵”,
個黑耳朵背被子;兩床被子叫一鋪一蓋;還有一個黑耳朵就提一個漆著大紅顏色的杉木尿桶。
一鋪一蓋也沒有人說什么,嫁女嘛,富有富的嫁法,窮也有窮的嫁法,
像這樣給女兒一鋪一蓋的往前想想,也不只米嫂一人,以前在集體過窮日子時,
別人也興過;只是那大紅尿桶,村里人就想不通。后來,也就成了取笑米嫂的把柄。
嫁妝雖是簡單,但結婚畢竟是大喜,尤其進哥這人也能娶上媳婦就是村里的大喜事!
女方比進哥小十多歲,結過婚,但還沒有來得及生孩子,男人就在外面打工出事故死了。
進哥可是連自己都快養不活的鬼男人!大家就都跟在炮仗后面走,
女孩子想看米嫂是怎樣進屋,怎樣和進哥說話,男孩子不關心這些,
就把那些沒有燃完的啞炮搶過來,用腳踩熄了引線上的火,然后塞進自己的衣袋;顯然,
他們是要自己慢慢地去燃放,最好是栽在稀泥巴里燃放,炸響時還要將稀泥巴濺得很高,
弄臟別人才高興。進哥的屋在一個碼頭上面的菜園一角,雖也是不小的杉樹柱頭撐著,
但只兩舍一間,而且,柱頭像是站得太久,已很不耐煩,做出了“稍息”的模樣,
四壁沒有裝板子,只是夾了木條,釘了廢簟子擋風。村里像他這么差的住房已經僅此一棟。
米嫂一到門口就把大紅傘收起來豎放在門外,跨進門就大聲喊進哥,
送她的堂嫂覺得太失斯文,就掐她屁股不讓喊,她照樣大聲喊,
還把她堂嫂伸過來掐屁股的手狠狠地一掌拍開說:“我喊我自己男人!
”這更讓她堂嫂很沒有面子。喊過幾句不見進哥應她,
米嫂就笑著說:“堂客進屋了都不敢見!算什么男人!”大家也就互相問起來,
進哥躲哪個角落里去了呢?別說吃喜糖分喜煙,送米嫂的送親娘想杯茶喝也沒有人端來。
這種局面本已很不好收拾,但是,米嫂把大紅衣服一脫,就摟柴燒火,下米煮飯。
她把那個油漆剝落的開門柜拉開,里面卻有一塊豬肉蜷在一個大土缽子里。
米嫂將肉提出來開心地笑著說:“人不在屋里,好菜還是給我們留了。
”米嫂顯然是要夸她男人,安慰送她過門來的堂嬸。她堂嬸將臉一板說:“沒吃過肉,
也還見過豬走路!留塊肉在那兒就稀奇了?”米嫂說:“證明他心疼我!
”她堂嬸臉就更黑了,說:“連茶也沒人來倒一杯!”米嫂說:“我這就燒水給你泡茶。
”她堂嬸說:“蠢婆娘!你泡只代表你,就能代表你男人了?
”米嫂說:“我和我男人一個家,我怎么就不能代表他?”她堂嬸屁股一翹,
走出門說:“我懶得和你這個蠢婆娘說話,這就回去了!
”她堂嬸說著就把雨傘夾在胳肢窩里走了。照說,米嫂這時候應該很難過,
但她走出來看著她堂嬸急匆匆走下碼頭的賭氣樣子,不去挽留,
還送屁股一句說:“你自己要走嘛你走就是,反正路也不遠!不過,你要快走點,走慢了,
黑在路上就別怪我!”這時候,進哥不知從什么地方出來,穿件新衣服,兩手插進袖子里,
弄得一頭的蜘蛛網。米嫂應該黑著臉罵他幾句才讓別人解恨,但她不罵,
偏是親熱地把進哥拉到自己懷里,把他的頭按下來,將蜘蛛網摘掉,又細細地拍灰塵,
問他:“客人來了,你躲哪兒去了?”進哥幾根稀胡子動了動,是笑。
他不告訴米嫂他剛才躲在哪兒。米嫂說:“你不說,我把你留那塊豬肉一餐就煮吃了!
”進哥說:“那本來就是留給你吃的!”米嫂就提了進哥的耳朵進屋了,把屋門也關上,
還閂牢,還對在外面看熱鬧的孩子們說:“我們進洞房了啊,你們就別看了!嘿嘿嘿!
”熱鬧看到這兒就的確不能再看了,也是不該大家看了。有年長的人就擔心起來,
說:“這兩個二百五加在一起,以后怎么過日子!”村里人都有些看不起進哥,
因而也就看不起米嫂。但是,村里張媽和別人不一樣,只要米嫂少什么,到別人家借不到,
到張媽家來借,張媽從不拒絕。米嫂就非常尊敬張媽,佩服張媽,一有空就坐在張媽身邊,
和張媽談話。甚至,張媽走到哪兒米嫂也跟到哪兒,別人說米嫂是張媽的尾巴。
張媽的女兒、媳婦都不在身邊,也就喜歡米嫂給她添這個熱鬧。有一次,
張媽在飼料機上打完了不少的豬草,坐在門外的石墻上歇氣,米嫂就來找張媽談話。
米嫂從來都把說話叫做談話,而不叫說話;在她看來,
談話這個詞似乎比說話這個詞要高雅許多。張媽看了看米嫂的肚子說:“你是不是懷毛毛了?
”米嫂相當自豪地摸摸肚子說:“都幾個月了。”張媽逗她說:“老進種莊稼不里手,
種人他倒不要人教就會了?!泵咨┯窒喈斪院赖卣f:“他會什么?都是我教他。
”張媽撲哧笑了,說:“你怎么教他?”米嫂嘿嘿笑起來,
笑過又說:“他不知道把種子往哪兒下,我就告訴他從哪兒進門。不過他也還聰明,
牛都要教三早才會背犁;他呢,只教一次就會了?!睆垕屝α苏f:“這個都要教,
你還說他聰明!”米嫂和張媽已有了無話不談的親密。于是,米嫂就向張媽學習。
張媽七十多歲了,頭發全白,無論到哪兒做什么都戴上一頂博士帽。
米嫂有一次就蹲在張媽身邊說:“張媽,你那頂博士帽多少錢買的?
”張媽說:“十二塊錢買的。”米嫂就逗張媽說:“那我給你六塊錢,我們兩人輪著戴好嗎?
”張媽說:“鬼婆娘!說鬼話!”米嫂說:“你戴一天我戴一天,
”張媽說:“鬼婆娘盡想鬼主意!”米嫂詭譎地笑笑逗著張媽說:“那就我戴白天,
你戴晚上?!睆垕屨f:“鬼婆娘!你那么會打算盤!你不會自己去買一頂?
”米嫂哈哈大笑說:“我逗你好玩哩,張媽。我要戴,我不會自己買??!
”米嫂就坐村里農用車專程到縣城里買了頂博士帽,每天早晨一起來就戴上,
至晚上上床睡覺才摘下擺在床頭。村里人嘲笑她,就都喊她米博士;她也應,
覺得她是向張媽學習,不會錯的;自己也覺得戴博士帽有一種富貴氣。
進哥卻不喜歡米嫂戴那博士帽,罵她說:“你一戴博士帽我都看不見你臉了!
”趁米嫂不在家,他將博士帽往稻草里收藏過一次,但是,家里只有那么寬,
米嫂不是很費工夫就又找了出來,還是照戴不誤。于是,
村口就有了一老一少天天戴著博士帽進出。村里人就把張媽叫老博士,把米嫂叫做少博士。
張媽不明白博士是什么意思,別人叫她老博士,她沒反應;而米嫂就不一樣了,
她明白博士是很有學問的。米嫂生的是個兒子,胖得讓米嫂感到相當地自豪,剛滿四十天,
她就把又大又白的奶子放在兒子嘴里含著,將兒子抱到村口張揚了。
村里有人看了米嫂懷里的兒子就說:“米博士,你男人做別的事不里手,做人倒里手得很啊!
”米嫂見功勞都被歸到男人頭上,就不服,說:“你們懂什么?光是種子好就行了?
我要你在石板上種出包谷來,你能做到嗎?還是要土地肥,種子下去才會長出好苗來。
”村里人說:“看看,博士就是博士!說出來的話就是有知識!”張媽背著柴火正走到村口,
接話說:“你那么有本事,沒有男人的時候,你怎么不養個胖兒子?
”張媽一句話就把米嫂打敗了。村民哈哈大笑起來說:“還是老博士厲害!
只有老博士才能打敗少博士?!泵咨┱f:“張媽這么說,我服!要是別人這么說,我就不服!
我不嫁到這邊來,我男人這么多年怎么也沒生出個胖兒子來?再說,我男人死了,
我還生出個胖兒子來,我和演戲唱歌的一樣了?我可不能隨便就跟人上床!別的不怕,
就艾滋病我都怕得要死!”有男人說:“艾滋病怕什么?可以戴套子!
”米嫂說:“戴了套子哪還能生孩子!”男人說:“少博士真是什么都懂!”看樣子,
少博士在老博士面前還是謙讓了一著。村里人誰都看得出,
米嫂和張媽的關系的確好得非同一般,要是在別人面前,米嫂是決不會這樣忍讓的。但是,
少博士和老博士也有鬧矛盾的時候。第二年田禾脹胎時,米嫂和張媽吵了一回,
是在村口吵的。老博士和少博士吵架,村里人就不僅不勸,還在旁邊使勁,等著看熱鬧,
覺得聽她倆吵架相當地有味。吵架是由張媽的牛嘴巴惹起的。
張媽常常是在同一個時段里做著幾件事,比如,她把飯煮在鍋里,
就背了背簍去山上背柴回家;背柴去又要順便把牛帶到山上去吃草;這樣,
把牛丟在坡上吃草,他就背柴回來;等她背柴回來,鍋里的飯也就煮熟了;她吃飯的時候,
牛也就在坡上吃草。這一天,
一定是張媽的牛知道田里正在脹胎的禾苗吃起來比山上的野草更甜,于是,
它斜著眼看著張媽,等張媽背柴回家過后,就溜下山來吃田里的禾。
它一定不知道這禾是米嫂的,吃得就有些放肆。等張媽吃過飯再上山去背柴,
牛已吃掉了靠田塍邊的兩行禾苗。牛沒有下田,
這個時候的牛還怕泥巴和石子陷進腳蹄里不舒服,只是站在田塍上伸長頸根吃,于是,
沒有吃得更寬;不過,它吃過去很遠的一段,差不多從這頭的田角吃到了那頭的田角。
張媽再去山上背柴發現牛犯事之后,當場把牛狠打了一頓,跟它說了很多話,
把它罵得體無完膚?;貋砭透咨┱f,牛吃了她家的禾。米嫂當時也沒有多說,
只是說:“那我去看看,回來再說?!泵咨┛赐晏锖袒貋頃r正好在村口碰上了張媽。
米嫂說:“張媽,你的牛嘴巴好毒?。e人的牛吃禾只吃到水面以上,
你的牛吃到水面以下了?!睆垕尞敃r也沒有看得很仔細,就感到米嫂在擴大事實,
擴大事實就意味著有更高的要求。張媽就說:“我家的牛又不是水獺,還能鉆水里吃東西?
”米嫂說:“張媽,我是少博士,你是老博士。你說話也別這樣把我往石坎上逼嘍。
”張媽說:“給你賠幾塊錢肥料錢。行了嗎?你還有什么說的?
”米嫂的口氣稍稍硬了些說:“那恐怕就不是幾塊肥料錢的事!”張媽就忍不住了,
說:“未必還要我賠你一大丘田禾的谷子?”米嫂說:“我又不是磕釘打杵的人!
話說在明處,親兄弟明算賬。到收割的時候,我們倆到田塍上去踏看,
和沒有被牛吃的禾比一比,量一量,數一數,損失多少賠多少就是。我也不要你多賠。
”張媽說:“你要去數谷子?你有閑工日數谷子,我是沒有閑工日陪你數谷子。
”米嫂說:“要數什么谷子呢?根本就不要數谷子,只要數蔸數!
做任何事情眼睛都是最好的師傅,到收割時站在田塍上看看還能看不出差別來?
”張媽說:“為什么要等到收割時候呢?現在我給你幾塊錢買肥料,
你買些肥料下在被牛吃過的禾蔸上,禾苗不就很快趕上來了嗎?
”米嫂說:“現在是田禾脹胎的時候,如果還是小苗期,
那當然是可以趕上的;加之你那牛嘴巴又毒,吃到水面以下了,怎么下肥料都是趕不上來的。
”張媽說:“那你要賠多少?”米嫂說:“我從來不要人便宜,多了我不要,少了我也不干!
”進哥在村里是從來不知道維權的,因為他常要乞求人家,
何況張媽在村里是從來都不示弱的,張媽的兒女都在外面當的當官、賺的賺錢,很有身份。
現在,進哥的堂客米嫂竟敢這樣針鋒相對地在張媽面前算賬,
在村口聽她們對嘴的村民就都聽癡了,他們要看看,兩位博士的糾紛,
最后會是一個怎樣的結局。張媽沒有想到,米嫂敢這樣和她說話,會是她的對手。
她在這村里還沒有碰到過一個真正的對手,她沒有這個準備,不知該怎么反擊米嫂,
就記起米嫂嫁過來那天,有人譏笑她的嫁妝里有個紅尿桶。張媽就說:“你這么會算賬,
你這么多年,也不見富到哪里去!”米嫂說:“我那邊的男人是沒能力的人,又不聽我盤算。
我要他不出去打苦工,他不信,結果呢……如果聽我的算盤,他不會死,
我現在根本就不會是這個樣子!”張媽說:“你怎么不說你還有一件好嫁妝呢?
那個大紅杉木尿桶你怎么不提呢?好笑!”顯然,張媽是要好好貶損一番米嫂,
刺痛一下米嫂,打敗米嫂。然而,米嫂卻笑了,簡直哈哈大笑,說:“張媽,
這你就少知識了!這個絕不能叫尿桶,它叫“夜?!?。帶個金箱銀柜又有什么用呢?
帶什么嫁妝都沒有我帶這個夜福作用大么,到了下雪的冬天,
我睡在床上把屁股溜下去就能方便,暖和得很呢!你想想,如果沒有那大紅夜福,
冰雪天還要起來去茅室方便,屁股冷變冰坨坨,回到被窩里大半天還回不了陽!
”村民聽到這兒就都真的大笑不止,似真似假地說,看看,還是少博士有學問!
少博士比老博士有學問得多!張媽說:“我沒空工跟你說這些閑話!
那就到時候我再給你賠損失。我給你賠谷子還怕你難到打米房去打,我給賠米,
讓你拿回去就倒進鍋里煮!”米嫂說:“張媽,你這是氣話!吃飯要吃米,做事要講理。
我若有不講理的地方,你罵我,我接受。你是長輩!是老博士!
”張媽還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說:“我看你將來就萬事不求人!還才吃你一蔸禾呢!
”米嫂說:“張媽,你這話就講得不在理了。你是富人,我是窮人,
你能幫我的時候還是要幫我,要共同富裕才符合黨的政策嘛!”大家又一陣大笑,
是那種給米嫂撐腰的大笑。張媽倒感到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了,理兒都讓米嫂占了,
就起身往村里走,說:“拍嘴巴皮我拍不過你!收割時,我們去田塍上看禾,
該賠你多少谷子賠你多少就是!”米嫂說:“你要這么說,我還有什么話說呢!
”兩人的皮絆就要等到秋收時才會有結局。2秋收時,米嫂就來到張媽門上說:“張媽,
我們趁禾還沒有割,先去看看;禾割了就不好談話了?!睆垕尵透咨﹣淼教镫笊峡春堂纭?/p>
果然如米嫂所料,被牛吃過的禾后來雖然也匆匆忙忙地長出了穗兒,但都是老鼠尾巴,
瘦小得沒有結多少谷粒。張媽對米嫂說:“你后來根本就沒有下過任何肥料。
”米嫂說:“是!我是沒有下過任何肥料。我跟你說實話,要是我再下肥料,我就錯了!
”張媽說:“只有你才說這話!下肥料讓禾長得茂盛起來,還錯了?
”米嫂說:“禾要是長得和沒有被牛吃的一樣,你今天就會說我當時要賠產是詐你。
”張媽不再有話說,就在田塍上蹲下來小便,米嫂學張媽,也是為了說話方便,
就也在田塍上挨著張媽蹲下來小便,就在小便的時候,兩人談妥了,
張媽給米嫂賠一半的產量。米嫂沒有意見。但是,回家后張媽要米嫂到她門上取谷時,
米嫂卻不去,說:“這谷子我不能到你門上去取,你得送我門上來?!睆垕尵突鹆?,
說:“我賠你谷子,你還顯闊擺架子!”米嫂說:“不是我要顯闊擺架子。我這是為你好!
你想想,要是你把谷子送到我門上來,村里人會認為你是大人大量;我到你門上來要谷子,
那像我逼你一樣,像你這樣有名望的人家,就太沒有面子!”張媽被米嫂說笑了,
罵著夸她說:“你怎么不去當個鄉婦女主任呢?你這么會說話!
”張媽就真把谷了送到米嫂門上去。不過,賠過谷子,
張媽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這回是我的牛吃了你的禾,由你整;下回你落到我手上,
我也要好好整整你!”米嫂笑著說:“落到你手上由你整,我二話不說!”在這個村里,
從來沒見張媽在人面前這樣服帖過!第二年春上,米嫂就不能不求張媽了。買牛要一大筆錢,
米嫂家里沒錢養牛,犁田就成了問題。往年,進哥是要等到別人的田栽完了,
才靠好心人可憐他,把牛給他犁一天。所以,拖遲了季節,秧老了,收成就差。
今年是米嫂當家,她要在最好的季節把秧苗栽下去。
米嫂因向張媽索賠的事感到不好再求張媽,就還是先去問別的人家借牛,
但別人都認為她家里窮、嘴巴硬,是最難打交道的女人,不愿意與她扯扯拉拉,
不肯借;米嫂倒過來也就說,瞧不起他們,不求他們,
求他們不算好角色;而求張媽她不覺得自己沒面子,
張媽的兒女們在外面當官的當官、賺錢的賺錢,和張媽在一起說話打交道,哪怕挨張媽的罵,
她都覺得自己有身價。張媽家的牛也非常壯實,張媽家的田又不多,早早地就栽完了田,
牛就在家里閑著腳。這個季節野竹筍已經長出來了,張媽到山上背柴順手拗回來一大把,
坐在家門口的石墻上剝筍子。張媽雖然七十多歲了,做事還是很麻利,
用草刀把筍子尖兒削掉一半,把另一半兒纏在食指上一卷,一節節筍子肉就白嫩嫩地剝出來。
米嫂走來,沒有說話,蹲下來就幫張媽剝筍子,剝了好幾根之后才說:“張媽,
把你家的牛借我犁兩天田好嗎?別人的牛我不想借呢!
”張媽一針見血地說:“也不肯借給你!”米嫂硬著嘴說:“可能也有肯借的,
我沒有去問他們。有人嫌我人窮嘴硬,不好打交道,我也不愿和他們打交道。
”張媽說:“你借我的牛犁田,你拿什么來還?你家又沒有牛。
”米嫂說:“我既然說是‘借’,自然就有我自己的打算。我若說給錢,
那肯定是兌不了現;你知道我家現在還窮,買博士帽時把十幾塊現錢都用光了;我是說借,
我就要給你還工。我借你一個牛工,我給你還兩個人工。”米嫂說得很新鮮,
張媽臉上高興了一下。秧苗雖然栽下去了,到了打禾的時候還是非常需要人工的,
自己兒女都在外面回不來,村里青壯勞力又都進城打工了,打禾時往往是拿錢都沒有工請。
張媽說:“你自己說的?。∫粋€牛工換兩個人工!”米嫂說:“我說的話,下面要生根,
上面要結果!我若不兌現,下次你挑大糞往我嘴里塞!”張媽每次聽米嫂說話總感到好笑。
張媽說:“嘴巴是吃飯說話的,哪能放大糞呢。”米嫂就牽著張媽的肥牛和進哥上山去犁田。
走到村口,集中了好些村民在那里等客車進縣城,有村民就說:“少博士,
今年你們家做早陽春了?”米嫂說:“未必就興你們家做早陽春,不興我們家做早陽春?
現在國家政策這么好,一分稅不要交,一斤糧不要交,還要給種田補貼,我不把田種好,
我都對不起黨和政府了!”村民說:“看看,你這么會說進步話,
你不跟老博士兒子拉拉關系,弄個代表、委員當當?”米嫂說:“那個我不想!
我只想盡快致富!”村民說:“有老博士幫少博士扶貧,還怕不富?
”米嫂說:“鼻孔流血各有路!你們不借給我牛,自然有人借給我牛!你們田里禾黃,
我田里禾也要黃!”村民說:“看看,牛腳還沒有落田,就先講大話了!
”米嫂說:“事要做,大話也要講!”這是米嫂進村后的第二個陽春,嚴格說,
是米嫂當家后的第一個陽春。因為抓住了最好的季節栽田,到了收割時,
她家稻子就和別人的稻子一樣豐收,金黃的稻穗都沉得讓田塍裝不下溢到外面來。
米嫂把進哥帶到田塍上,雙手捧起沉沉的稻穗咬著牙根說:“你看看!你看看!
要不是我早早地從張媽那里借牛犁了田,栽了秧,你能想這收成?你做夢都別想!
”進哥反映有些木訥,沒有表揚米嫂。米嫂就說:“蠢男人!真是蠢男人!
都不知道表揚我幾句!”進哥從稻穗上摘了幾顆谷子放進嘴里剝成米嚼成甜甜的白漿,咽了,
說:“明天要開鐮割禾?!泵咨┮舱f:“是該要開鐮割禾?!边M哥就有些激動,
順手摘了土坎上的葛藤葉壓在手窩里,一個一個打葉炮,葉炮很響,應到重重山外了。
兩口子來到田角桃樹下,想坐下來歇歇,那里有兩塊石頭,是栽田的日子歇氣時坐過的。
進哥先坐下,對米嫂說:“坐啊?!笨墒牵斆咨┞渥鴷r,他又一下把那塊石頭抽掉。
米嫂就仰天八叉地翻倒在草地上。進哥大笑!米嫂明白是進哥施戲法,
就爬起來用拳頭敲他的腦袋,進哥感到不痛,是抓米拳,拳頭里面是空的。
米嫂打著打著自己也就笑了起來。兩人你認著我笑,我認著你笑??墒牵麄兓丶視r,
張媽打爛了他們的計劃。張媽用篾簍兒端著幾個金黃的香瓜從進哥的碼頭下過路,
就便走了上去,見進哥坐在家門口的石頭上扯胡子,就說:“明天我要打禾了,
你給我還牛工啊!”進哥把捏在兩個指頭間的胡子噗的一聲吹掉,
說:“我們明天也要打禾呢!”張媽說:“今年你有米妹當家,說話都不一樣了!
那我還能等你家禾打完了再還我的牛工?”兩人就有些說紅了臉。
米嫂走出門來把進哥拉進屋去,然后又走出來笑著跟張媽打圓場說:“張媽,你別跟他說,
他知道什么呢!是我當家!我做事說話算數!你現在要還工,我就給你還!
”口氣自然是極堅定。進哥不同意,說:“你家谷子要進屋,我家谷子就不要進屋了?
”米嫂就阻止進哥說話:“這不管你的事!這是我和張媽的口頭約定。也只要還四個人工,
我就不相信推遲四天收割,谷子就都落掉了。我明天就去給你還工。
”進哥說:“你去我不去!”米嫂說:“我不要你去!”米嫂就去給張媽還工。第二天,
張媽到米嫂門上喊工時,米嫂還沒有起床。米嫂起來臉也來不及洗,
拿了鐮刀就往張媽家門上跑,一邊跑一邊嘮叨著:“真是比周剝皮管工還厲害!”嘴上嘮叨,
兩腳還是很快地跟著張媽家收稻子的隊伍走。米嫂知道,給人家還工不能不高興,于是,
還是做出一臉的微笑。張媽家種的全是雜交稻,肥料又喂得足,禾稈都高粱稈一樣的粗硬,
谷子是豐收,屁股寬一塊又是一擔谷,但割起禾來,手很難捏緊,非常吃力,到中午,
虎口幾乎酸得拿不起禾把。中午沒有休息什么,吃過中飯又去田里割禾。
這種沒有休息的勞動,米嫂感到非常傷筋骨,到了下午,她就開始變換幾種姿式來割禾。
先是彎著腰;腰痛得受不了,又蹲著割;兩腳蹲得麻痛了,又站起來彎著腰割。
張媽把人安排得絲絲入扣,幾個人打禾,幾個人割禾,割禾的人是不能歇氣的,一歇氣,
打禾的人就沒有禾把子打了。米嫂實在是受不了,就坐在田塍上的黃豆樹里喘口氣。
她剛一坐下,打禾的人就說:“少博士,你要歇氣?沒有禾把子打了,
我們就到老博士那里去告你狀!”米嫂憨笑著說:“老博士又不是老虎,還能吃了我?
”嘴是這么快活地說著,手就不敢再歇了,又變換姿式繼續割禾。雜交稻的葉片很硬,
葉齒像芭茅一樣割人的肉皮。米嫂臉上、眼簾上、脖子上、手脖上,
到處割滿了縱橫交錯的大小血道,割得不深,血還沒有完全冒出來就又凝結,
凝結的血道微微鼓起來,就像地圖上的鐵路、公路、水路和航空線路。
這些血道因是在忙碌的勞動中形成,并不感到痛,但鹽汗出來就從血縫里咬進去,
在血里面撕咬,就痛得難受。被鹽汗咬痛難受的時候,米嫂就用衣袖去狠狠地擦,
臉都成了要紅腫的樣子。割到傍晚時,米嫂就一直望著西下的太陽;那個太陽實在是不憐人,
往山那邊落得非常慢,像是舍不得這個有著一窩兒青瓦木樓和幾百人口的村子,
或者說像是被哪個頑皮的小孩用繩子把它牽住,
讓它走不動……米嫂也終于想出一個讓自己經常歇歇的好辦法,那就是躲到田坎下去小便。
在田坎下看不到的地方蹲一會兒,她感到真舒服,臉上沒有那些鋸齒一樣的禾葉戳割,
手腳也不要用力地運動。這是個很正當的理由,就是皇帝也還省不了這道手腳。
她每隔一會兒就說要小便,就往田坎下面走。每一次又只想多蹲一會兒。
這讓張媽對米嫂不滿,米嫂去的時間稍長一點,張媽就喊她:“你怕是尿袋子通眼兒了,
就有那么多尿屙?”米嫂并不生氣,笑笑地提了褲頭站起走過來說:“張媽,
你還是老博士呢!說話都不知道斯文一點。說屙尿好難聽啊,你應該叫小便。
”張媽才不管這個,她說:“屙尿就屙尿!叫小便就不是尿了?就成糖水了?
”米嫂說:“說小便好聽多了!”張媽說:“我家的牛給你家犁田時,
都是這么一會兒屙尿一會兒又屙尿?”米嫂說:“人怎么能和牛比呢?
牛是可以一邊走路一邊小便的,一邊拉犁一邊小便的;我難道也可以一邊走路一邊小便不成?
一邊割禾一邊小便不成?我不去小便,拉在褲襠里?”打禾的人又都被米嫂說得大笑起來,
張媽也忍不住笑了。張媽說:“說話你是村里第一把手!如果你做事像說話這么有能耐,
那就好了!”米嫂說:“事要做,話也要說哩!”米嫂為了把張媽的幾天牛工還清,
累得骨頭都像是要脫節了。第四天晚上,張媽家的禾打完了,張媽辦了收工酒席,
菜是非常地豐盛,臘貨幾盤,新鮮豬肉、牛肉和魚又是幾盤,
尤其巴掌大的隔年禾花干魚用紅辣椒炒出來,那是相當地送飯。豬腳是臘的,
和了黃豆燉出來,紅亮飄香,真是好吃;而且是哪樣菜吃完了,張媽馬上又添,
那種闊派全不是她平時的節儉樣子。張媽雖然責怪過米嫂做工時屙尿次數過多,但是,
她看得出來,米嫂這四天還是非常盡力的,她比她男人不知強過多少倍。張媽就心疼米嫂,
幾次跟米嫂說:“你多吃點。你跟老進屁股后頭也吃不到什么好東西?!泵咨┥钌罡械剑?/p>
做一戶人家,要是有張媽家這么富有,打禾的日子有這么多菜上桌,
到這個時候還有臘豬腳吃,那就真是神仙日子!不知道哪一天能把自己家里也弄得這么富。
但是,米嫂不愿讓張媽這么說她,她說:“我們家也是經常吃肉吃糖的。”話是這么說,
還要夾了一大塊臘腳放進自己的飯碗里,飯已經吃完了,只剩下空碗,
肚子也實在飽得吃不下,但嘴還是想吃。
她把筷子放在碗上稍稍歇了歇;她不能把筷子放在桌上,放在桌上就表示吃飽了,
說不定張媽就會把飯碗收拾了,那就吃不成這塊臘豬腳了。啃完碗里的豬腳,
她飽得有點兒不敢走路,但她又累得只想躺在家里好好睡一覺,就跟張媽道了別,要回家。
張媽說:“這幾天辛苦你了?!泵咨┱f:“做事哪能怕辛苦呢!”米嫂一進門倒在床上就睡,
要進哥給他毛巾抹臉,要進哥給她揩揩腳。進哥就有些煩了,說:“幫人家做事你就拼命!
回家累我!”米嫂坐起來在進哥頭上打了一拳,說:“要你還工你不去,
我做牛做馬還清了牛工,你在家里躺尸躺了四天,要你做這么點事還不愿意!你哪會打算盤?
更新時間:2024-10-10 16:06: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