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說行醫之人無男女之別,如今怎么不自在起來了?”楊廣在我身后說話,明顯有輕微的笑意,說道,“開始吧。”
我轉過身去,看見上衣放在椅子旁邊,我不敢看他,直接拿了衣服朝他身上蓋了上去,說道,“公子頭目刺痛,先從額部開始?!?/p>
我拿了砭石,說道,“請公子閉目,略微有些溫燙,請忍一忍。”
我見他閉了眼睛,用砭石在他印堂跟眼眉來回刮試,他立刻明顯就放松下去。片刻,在他后頸部跟頸部兩側慢慢刮擦,刺激穴位跟經絡,再到兩側上肢反反復復沿著脈絡拍打、刮療。明顯就看見了皮膚通紅,甚至連漲起的血管都一清二楚,看來這砭石的確有效,氣血開始順暢起來。移到背部的時候,楊廣忽然就開口,說道,“治療身痛麻木,只能用這樣的方法嗎?”
“當然不是?!蔽铱戳怂谎?,邊移動砭石,邊回答道,“治現病不如治未病,未病就是還沒有發生的病,主張防患于未然。在還沒有生病的時候,就要注重保健,時時用砭石活絡血脈,的確能夠遠離這般病痛?!?/p>
“真是神乎其技?!睏顝V無端端說了一句。
待到從頭到尾熱療了一遍,已經有一個多時辰,我已經差點虛弱了。替楊廣穿好衣服,我就退了幾步,說道,“公子若是眼困,可以就寢,氣血暢通本就有利于睡眠?!?/p>
楊廣站了起來,看看窗外,說道,“天就快明了,你不妨天明再回去,我讓人送你?!?/p>
“不,我現在就回去。”我說著,剛要拿東西,就聽見了楊廣的聲音。
“你就不能服軟一次?為什么總在我面前若即若離,知道了我的身份,想引起我注意嗎?”楊廣站在原地,目光卻直刺我心底。
“公子的病已經好了,我先行告退?!蔽已b作聽不見,走兩步過去拿東西,卻被楊廣一把抓著,我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推了他一把,桌邊的茶杯跌翻在地上,碎了一地,守衛的軍士立刻跑了進來。
“出去吧?!睏顝V淡淡地揮手。
那些人行禮后出去了,我不知道該不該朝他賠罪,只覺得這個男人實在太可怕。
“你不必驚慌,只是夜深人靜,我看你實在累了,想留你歇息片刻,天明再回去?!睏顝V看著我,眼神變得幽遠,嘆了一聲。
我定了定神,說道,“多謝公子,不必了,我撐得住。”
“橫豎你現在是出不了這行館了,沒有我的話,沒人能走出去一步。”楊廣話語平平,不帶什么情緒,對我說,“我就在椅子上閉目片刻,你等我醒后再走吧?!?/p>
說完,楊廣當真在椅子上坐了下去,看了我一眼,說道,“我不喜歡你一直站著,坐吧。”
不等我回話,他復又閉上眼睛,靠著椅子,像是很快睡著了。我看他也沒有別的意思,暫且長長出了一口氣,退到離他對面的椅子上坐著,人一下子松懈下來。整整兩天不合眼,忙得腳不沾地,我實在是太累了,眼皮一沉,我就趴在茶桌邊睡著了。也沒有來得及去想剛才推了堂堂的晉王一把,會有什么后果。
朦朦朧朧醒來的時候,感覺自己還是趴在椅子邊上的,只不過感覺身上披了薄薄的外衣。我睜開眼睛一看,先看見了明亮的燈火,接著看見了楊廣坐在油燈旁邊,手里捧著一本書在認真地看,似乎并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趕緊坐直了身子,把外衣拿下,才發現是他的衣物,我自己身上滿是雨水污漬,生怕弄臟了他的東西。站起來朝外一看,窗外已經看見了晨曦。
“睡好了嗎?”楊廣看見我,放下手中的書,含笑問道。
我突然有些慌亂,回答道,“好多了,多謝公子?!庇职淹庖码p手遞了過去,低著頭艱難地說道,“多謝。”
楊廣把外衣接了,放在一邊,說道,“你放心,等天色再亮一些,就差人送你。軍士剛剛輪值,你總不能不讓他們多睡一會吧?”
我不知道要說什么好,只得抬起頭,說道,“昨晚,沖撞了公子,我真是罪過?!?/p>
“我真要怪罪,你也不能還站在這里了?!睏顝V朝外面喊了一聲,“來人?!?/p>
聽差的人趕緊開們進來,只聽楊廣說道,“拿兩杯熱茶。”
那人出去后把門帶上了,我有些如坐針氈,跟一個陌生男子共處一室竟有半夜之久,雖然是行醫之名,也不免叫人多少心中不暢。
“坐吧?!睏顝V如是說,我只好又坐了下去。
“公子可是有話要說?”我忽地問道,也不知自己為何要這樣問。
“有,不久我就要北上復命,我要帶你走?!睏顝V很輕易說出的話語,在我心里卻如同晴天霹靂。
“什么?”我差點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你沒聽錯,我要帶你北上,你醫術精湛,性情素雅溫良,適合留在身邊?!睏顝V說道。
我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極力鎮定著,站了起來,對楊廣說道,“謝公子厚愛,建康是我祖地,我也離不開這里的百姓,請公子體恤,收回成命。”
“你可知我要從這里帶走一個醫女是多么輕而易舉的事情?”楊廣定定盯著我。
我當然知道,我如何能夠不知道?成者王侯敗者寇,隋軍夷平了陳朝,莫說是帶走區區一個醫女,就是燒殺搶奪、大肆殺戮也是在他一念之間。如今他只要一個醫女,我是不是應該感謝他?我心里凄苦地笑道。
“公子回了北上,自當有御醫服侍,我只是舊朝俘民,沒有資格替公子分憂解難?!蔽野底晕艘豢诶錃猓也恢兰づ暮蠊?,我只知道我不能被人擺布自己。
“是嗎?倘若我要帶走一個女人,是不是更加容易得多?”楊廣的笑容里面有幾分冷淡,跟他慣于給人的溫雅如此格格不入。
我一驚,手心里面就沁出了汗珠。我寧愿老死在這陳朝舊地,做一輩子醫女,也不愿意自己像柳絮一樣,在男人身邊無根地飄零。
“公子怎么不問問我愿意不愿意?”我忽然緊緊盯著他問道。
“你還是不愿意?”楊廣嘴角還算是含笑的,說道,“若愿意,你就不會如此問了?!?/p>
“對,我不愿意?!蔽业皖^回答。
“你知不知道你屢次頂撞我,換了別人早就已經千刀萬剮了?先是替我的部下出面說話,到如今當面逆我的意?!睏顝V的笑意不見了。
我偏偏是越來越不長腦子,說道,“公子是要用晉王的身份逼我就范、恃強凌弱?”
“就是你這樣的性子,讓我心里時時放不下??粗崛?,卻有一身骨氣、傲氣,在大男人面前也不肯服輸,偏要以理服人,讓人眼前一亮。南國胭脂的綿柔、北國佳麗的大氣你集于一身,卻又如此不同?!睏顝V看了我許久,說道,“我不會逼你,我知道你這樣清高、有心性的女子,逼你是沒有用的,就算逼著到手也會索然無味,叫人沒有興致。我希望你能夠自己想通,我對你始終是尊敬的,沒有半分齷齪之念?!?/p>
軍士開門端了熱茶進來,又無聲退了出去,屋子里面更加寂靜。
好一個“沒有半分齷齪之念”,楊廣雖然是難得一見的人中龍鳳,可說穿了,到頭來我也不過是一個被男人擄獲的戰利品,是一個被人炫耀的特殊物品,可我卻是寧愿死,也不甘心自己這一生任人糟踐。
“我已經習慣了在這江南之地,暢行在這山水之間,救病治人足矣。請公子念我家父在堂,成全了我家父有生之年的父女天倫。”我實在無法,只得如此說,卻也是真心誠意。
“你才貌雙全,留在此地是埋沒了你,在我身邊,我會讓你得到更多,你一樣能夠行醫救人?!睏顝V并未理會我的話。
我一咬牙,說道,“若說是才貌雙全,公子還是為了得不到張麗華而仍然耿耿于懷嗎?”
我知道,這話說出來,我或許就會死。隋軍破建康城之時,楊廣早聞陳叔寶寵妃張麗華發長七尺、光可鑒人,面若朝霞、眉目如畫,而且精通詩文音律,聰敏靈秀。所以想留下張麗華做自己的妾室,但是被高穎阻止了。
高穎對楊廣說道,“昔姜子牙蒙面斬蘇妲己,就是為了避免妖姬再生禍患,若留下張麗華,必定再掀波瀾?!彼怨麛喟褟堺惾A殺了,為此楊廣介意了很久。我的話無疑是戳到了楊廣的見不得人的傷疤,不知道他會如何對付我。
楊廣的臉色果然就變了,如同暴風雨前兆,叫人捉摸不透、不寒而栗。我立刻緊張起來,心里只求他不要走過來,若是走過來就大事不妙了。楊廣卻偏偏朝我走了過來,我心里想,不要跟我說話,若一說話我便要被五馬分尸。楊廣卻偏偏朝我說話,輕聲道,“說得好,要的就是你這樣的一針見血!若沒有一個人時時在身邊提點,怕我真會做錯了什么事?!?/p>
我也不知道他說的是正話、反話,只知道大禍臨頭,就要跪下去,楊廣卻一把抓著我,把我扶了起來,說道,“我雖然耳聞張麗華已久,但卻不是昏君,你也不用跟張麗華比較。至于你父親,會有人照料的?!?/p>
“你為什么?”我已經管不了什么公子不公子,什么尊卑不尊卑,直接昂了頭對著他的視線問道。
“你不知道你很容易讓人憐惜嗎?那么高傲、那么倔強,那么不卑不亢、那么臨陣不亂,尤其是在你行醫的時候,言行之間那端潔風采讓人著迷,第一眼就讓我念念不忘。就是三弟他,也對你贊不絕口,你如此聰慧,怎么會想不到?”楊廣這話夾著相當復雜的情緒,有男人的專制、情感的細膩,跟幾分排外的醋意。
“不,你不能勉強我。”我不斷搖頭,淚水就溢滿出來,竟發覺自己渾身在顫抖。
“我不是在勉強你,是在請求你。若是勉強你,五花大綁就可以了,我如此殷殷待你是為什么?”楊廣的眼中心思深不見底,我實在是猜不出那里面都有什么,我也沒有力氣去猜測。
“生、不逢時……”我吃力地說著,楊廣的身影在我眼中漸漸模糊。
趴在桌邊片刻睡意并不能讓我的體力恢復多少,我此刻熱血上涌,心智慌亂,加上操勞過度,我再也忍受不住,眼前一黑,就栽倒下去,不省人事。
更新時間:2024-08-12 12:3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