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這個時候病人特別多，頭痛發熱、嘔吐腹脹，輕者上吐下瀉，重癥者水米不進、渾身無力，是典型的南方濕熱瘴氣病癥。天色剛剛亮了不久，病患還不是很多，我一一開了藥方，交代童子按方子抓藥，就走到后院，用清水洗了一把臉。

雨水雖然停了，可空氣還是潮濕無比，走在路面，甚至都能夠感覺到腳邊熱氣上蒸，氣味不適。我走到藥柜旁邊，看著童子抓著硫磺就要放在內服的碗里，我立刻上前叫住他，問道，“慢著，童兒，我問你，這硫磺有何用？”

童子愣了一下，看著我，說道，“外用配白礬，可殺蟲去瘡廯，內服配半夏，可升陽緩瀉?！?/p>

我點點頭，說道，“你說的不錯，那你可知道硫磺外用內服有何區別？”

童子被我問住了，一時間回答不上來。我看著他實在想不出，問道，“你難道不知硫磺大熱、有毒？”

童子一聽，恍然大悟起來，說道，“哦，我記得了，硫磺內服需炮制以減毒性，不可直接生服，我真是該死，幸虧小姐提醒。”

“這些人虛寒瀉痢，又有瘡廯，雖都可以用硫磺，卻需謹記分別用法，不可忙中出錯，連累百姓?！蔽医淮?，“炮制硫磺非一時半刻之功，記得后院還有一些炮制好的硫磺丸，你先拿出來，再另外抽空炮制。我去請老爺出來坐診，你把硫磺拿出來后，先給病者服下。再在門外支起兩口大灶，煮兩鍋沸水，把白頭翁、金銀花、秦皮、黃柏、白芍這幾位清熱解毒的藥材放去煎熬，凡就醫者可每人飲用，此湯劑要連日供應不能斷，不可收百姓分文?！?/p>

“明白了，這就去?！蓖哟舐暣饝?，就朝后院拿硫磺去了。

我轉身走進后院父親的房外，卻看見父親已經出來，我走上前，說道，“父親，我剛想請父親起來，門外病患已經不少，怕是少不得要勞累父親了?！?/p>

父親神色依舊疲倦，看來昨夜睡得不好，想是憂心百姓的事情。他擺擺手，說道，“這是醫者使命，何來勞累之說？為父不怕出這點力氣，就怕百姓受苦，好了，走吧?！?/p>

能自行回去的，都交代他們自己熬藥，實在病重的就在醫館現熬，就算如此，人還是多了很多，藥罐子也不夠用了。我讓人把屋前屋后所有能夠熬藥的瓶瓶罐罐都搬了出來。正忙得滿頭大汗，父親卻遇到了棘手的問題，一男子當場全身抽搐、口吐白沫，竟然兩眼僵直、神志不清，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父親連忙飛快地從桌面拿起一根撥藥的竹板，幾步沖過去把竹板死死壓進他嘴里，防止咬傷舌根，再扯開他的領口，當場用力按壓人中穴跟合谷穴，一邊沖我叫喊道，“針刺十宣穴，快點！”

我趕緊拿了銀針過去，抓起病人手掌，輪流在十個指尖上扎了下去，再叫童子道，“端一盆冷水過來！”

童子抄起銅盆就進了后院，不多時捧著大盆冷水出來，父親浸濕了布條，反復冰鎮病者頭部跟頸部，一番折騰，病人才終于慢慢安靜下來，連忙抬到板凳上，開方子熬藥。

父親年邁，此刻有些力不從心，我也是已經累得不成樣子，汗流浹背得頭發都貼在臉上。一起身，卻看見了門口站了兩個男子，皆為尋常裝扮，卻掩飾不住滿身氣派，我一看，心里一驚，知道是楊廣的人，卻不是昨天的那幾個，忙迎了上去，問道，“兩位可是有事？”

那二人看見我，居然恭敬行禮，說道，“林小姐，我們公子吩咐接小姐過去治病，方才小姐在施救，我們才不便叨擾?！?/p>

這么說，他們剛才就到了，只是我沒有發現，我回頭看看父親，他看著這邊，雖然沒有說話，但他的眼神分明已經告訴我，他全然清楚，并且是允許我去的。那兩個人沿著我的目光看去，對父親又是恭恭敬敬一行禮，父親立即起身回禮。

“大人言重了，請兩位稍后，我取了醫具，就隨兩位走一趟?！蔽铱粗麄儯宄卣f道。

“多謝林小姐?！?/p>

我轉回身去，對父親說道，“只要施針完畢，我馬上回來，千斤藥材之援手，不可不報。”

“你雖是女子，卻有此膽識風魄，若是你母親還在，不知多欣慰?！备赣H忽地又想起母親來，神情頗有些憂傷，說完又低頭支額，沉默不語。

我深知其中酸楚，定了定，說道，“父親，不必如此，在我心里，母親一直都在，從未離開過。父親，我去了?！?/p>

父親沒有回答，我不忍再看，拿了東西就出去。不多幾步，就看見一頂轎子停在路邊，接我的男子說道，“這是公子吩咐的，請林小姐上轎。”

我問道，“兩位過來之時，昨日那位大人的病情可曾復發？”

“沒有復發，正在跟公子談事。”來人回答道。

我一聽，回道，“既然如此，便不趕時辰，我還是步行過去?！?/p>

那兩個人神色有些緊張，說道，“這是公子的意思，請林小姐勉為其難，我們也好交差。”

“你家公子不會怪罪到你們頭上，這是我自己的意思，他不會遷怒于你們的，到了行館，我自會替你們解釋。我本只是尋常醫女，斷不會講此排場，兩位還是帶路吧?！蔽液軋猿帧?/p>

兩個人一聽，只好作罷，帶我一路到了行館。今日雖然沒有下雨，卻比昨天更加熱，濕熱籠罩著建康城，我好不容易到進到房中，楊廣、楊素、高穎都在，邊上還有幾位侍從站立。

楊廣幾個人看到我，眼神明顯意外，都直直盯在我身上，我知道自己比上一次看到的更加狼狽不堪，甚至衣裙上都濺了不少的泥污，想當作看不到都不行。我趕緊把臉轉過一邊去，很快又覺得不妥，遂上前請安，“見過幾位大人?！?/p>

楊素先站了起來，一臉驚訝，問道，“林姑娘，是行路過來？”

“對。”我仍然在行禮，沒有人讓我起身。好一會，才聽到另外有人說話。

“先起來吧。”楊廣很輕的聲音，像是微風掠過耳畔，那么清潤，他也已經站了起來。

“謝大人?！蔽移鹕砹⒃谠?，看見楊廣的眼光未起波瀾，但看向去接我的那兩個人之時，卻有了不怒自威的霸氣。

“是你們去接的人？”楊廣一身白色袍子在身，英挺神武，本就高高在上，如今眉目淡淡，更加清冷。

那兩個人立刻跪了下去，“屬下失職。”

怎么又是這樣的事情？我暗自嘆了一下，不得不上前，說道，“此事與他們無關。”

“他們是我的人，事情做的不好，當然要責罰?！睏顝V并不聽得進去我的話，他比我還要堅持。

“公子，起因在我身上，我不得不替他們說話。我感激公子的好意，但是行醫者乃是清苦修行的一種，倘若這點腳力都沒有，還談什么濟世救人？是我堅持不用轎子的，公子既然連千斤藥材都肯舍義，怎會因為一點小事責罰自己人呢？”我很不想說，但是我不得不說。

跪在地上那兩個人一聲都不敢出，楊素跟高穎定定瞪著我，在他們眼里，我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就是瘋了，他們一定在想，如果我知道楊廣的身份，斷不會如此大膽。

楊廣在五步之外站著，風姿還是那般雅致，他很平靜地看著我，忽然眼光中就有了若有若無的笑意，朝我走過來，那看著我的目光中讓人看不出深淺，或許本就是很深，我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立在兩步之外，輕聲說道，“你既如此說，我便放了他們。”

楊素一聽，揮手讓那兩個人出去。

我鎮定了一下，回道，“從今晨開始，百姓接連能夠用上藥，家父要我代百姓向公子道謝?！?/p>

“不必了，替這位大人行針吧。”楊廣像是想也沒想，脫口回答。

我朝他行了一禮，朝楊素走去，楊素這才在椅子上落座，笑道，“又要勞煩姑娘了?！?/p>

“大人客氣?！蔽乙幻婊卮穑幻娲蜷_醫匣，取出銀針。

更新時間：2024-08-12 12:3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