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間摘遍雙雙葉,寄與相思。朱槿開時,尚有山榴一兩枝。】二零一七年,我16歲,
和15歲的朱瑾相識。那年秋天的清河縣,異常溫暖,已是九月的祖國最北,依然暖風徐徐,
樹葉翠綠。一心逃離曇花胡同的我,遇見了逃往曇花胡同的朱瑾。被瞎子奶奶養大的我,
遇見了被父親打罵虐待的朱瑾。在我們抱團取暖的幾年里,我經歷了唯一親人的離世,
被畜生打到昏死。二零二零年九月,我們的故事結束。九月,清河縣,漫山飄雪。
1.二零零一年,我成為奶奶在新世紀初收到的第一個禮物。一個5斤的早產兒。那天,
奶奶在樹林河溝里的垃圾堆翻找塑料瓶時,發現了滿身污泥的我。
我躺在污泥里哭得撕心裂肺?!巴迌汗浴迌汗浴棠瘫Ч怆胪尥藁丶摇蹦棠陶聡?,
包住可憐的娃娃,哼著歌,抱著娃娃回了家。奶奶 9歲輟學,13歲干農活時,
不慎意外弄瞎了一只眼。在這種情況下,奶奶捧著一本新華字典,靠著一只眼睛,翻了很久,
給我取名為林澗。我跟了奶奶早逝老伴的姓,就是那個生活在墻上,與我相見無日的爺爺。
我患有先天性哮喘,小時候整天病殃殃的。奶奶為了賺錢給我看病買藥,早出晚歸,
靠撿塑料瓶供我上學。十六年里,在奶奶的悉心照料下,我的哮喘愈發好轉,
基本不會影響正常生活??禳c長大,努力賺錢,帶奶奶離開曇花胡同,過好日子。
這是我唯一的夢想。曇花胡同,夏末秋初的夜晚,微微暖風帶著些許涼意,
我背著奶奶剛撿來的塑料瓶,走在通往避風港灣的胡同里。曇花胡同是一條從東往西的上坡,
異常狹窄,沒有路燈,夜晚一片漆黑。胡同口,一個女孩艱難地拽著一個大袋子,
往胡同里拖。奶奶見狀,接過我背上的袋子,示意我過去幫忙?!澳愫?,我幫你拿吧!
”女孩愣了一下,撥開眼前被汗水浸濕的秀發,“那,麻煩你了。”我扛起袋子,
三步并兩步,一口氣沖上了坡。“瑾瑾,不是說讓你等媽媽回來咱們一起搬嗎?
”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從一個已經荒廢幾年的院子里走出來,對著女孩說道。“沒事,媽!
我能幫忙!”女孩拽著一個巨大無比的行李箱,咬著牙回復道。“謝謝,麻煩你了,小伙子!
進屋喝口水吧?!卑⒁探舆^袋子,放在院子里?!安挥昧?,阿姨,不客氣!
”我扯了扯微皺的衣角,和女孩對視了一眼,隨即向奶奶跑去。再次路過院子時,
母女兩人正在忙碌地收拾著院子里的垃圾。那天,我十六歲,朱瑾十五歲。那天,
是我和朱瑾第一次見面。那天,沒有人知道她們從哪里來,為什么來。那天,
是我青春的起點。只是在那樣一個夜晚,女孩和媽媽,兩個人匆忙地來,匆忙地開始生活。
只是一夜之間,原本生銹發黑的鐵皮大門煥然一新,露出了原本的紅色。
那個不到二十平米的小院子,從原本的破敗,變得生機勃勃。深夜,我趴在床頭,
看著窗臺上昂首的向日葵。那個剛搬來的女孩,大眼睛,長睫毛,活潑,靈動,自信。
女孩的靈動和陽光,在我心里久久揮之不去。窗臺上的向日葵,隨著微風翩翩起舞,
勤儉的奶奶坐在院子里,就著月光,正整理撿來的塑料瓶,一個個瓶身被擠扁,嘎吱作響,
像在為向日葵的舞蹈伴奏。奶奶整理的,是我未來的人生和希望。
2.清河縣高級中學新生入學報到日,我和奶奶站在報到隊伍中間。身旁,奶奶佝僂著身子,
時而望向隊伍盡頭,時而看向從林間水溝里撿來的孫子?!爸扈??不是女生嗎?
怎么來個男孩?”報到窗口的老師疑惑地看著我?!袄蠋熌愫茫∥医辛譂?,下面那行,
我是第 7 行?!崩蠋熗屏艘幌卵坨R,湊近學生報到名單,瞇眼,皺眉?!袄蠋煟?/p>
我是朱瑾!”身后響起一聲清脆,回頭看去,是一個身穿白色短袖,扎著馬尾的高挑女孩。
女孩身邊,站著一位阿姨。正是昨晚剛搬到胡同里的那對母女。阿姨眼角有一處淤青,
端莊地站著,看到林澗以后,微笑著向我揮手?!笆抢蠋熆村e了,林澗來,把手續給我。
”我慌忙回過頭,遞過手續?!袄蠋?,我辦走讀,我得照顧奶奶?!薄靶』镒油π㈨?!
爸媽不在本地工作嗎?”老師抬頭看向我問道。“我沒有爸爸媽媽?!薄氨福±蠋煵恢?。
”老師一臉歉意?!皼]關系,麻煩了老師?!逼?,
老師將一張印有基本信息的 A4 紙交到我手里。我小心翼翼地接過入學手續,
伸手扶著奶奶。轉身的瞬間,我和朱瑾對視了一眼。朱瑾輕輕拉了一下她媽媽的手,
看向媽媽。朱瑾大方地沖我笑,我紅著臉擠出一個微笑?;丶衣飞希棠虧M眼希望地看著我。
“大孫子上高中了,晚上奶奶給你燉排骨。”“奶奶,我肯定帶你過上好日子。
”奶奶面容慈祥,帶著微笑,是發自內心為我驕傲的笑。走到家門口時,
奶奶忽然甩開被我挽著的手,猛然站在原地?!澳闶钦l?我孫子呢?”奶奶迷茫地站在原地,
像一個迷路的孩子。眼睛里帶著驚恐和無助。隨后不停地拉扯我的衣服,祈求我,
讓我把孫子還給她。我被奶奶的舉動嚇了一跳,疑惑地看向奶奶?!澳棠?,我就是您孫子??!
”“你不是我孫子!我孫子才兩歲!你別騙我,你把我孫子帶哪去了?快把孫子還給我!
”我騙奶奶說,帶她去找孫子,把奶奶帶到附近的診所。醫生說,這種病叫阿爾茨海默癥。
這病治不好,而且,情況會越來越糟。隨著時間流逝,慢慢地,奶奶會徹底忘記我。
從診所出來以后,我和奶奶坐在診所門前的長椅上,和奶奶聊了很久,奶奶才相信,
眼前的小伙子,就是自己的寶貝孫子。3.高一開學第一天,奶奶煮了兩個雞蛋。
“我去上學了,奶奶。”“去吧,大孫子,路上慢點兒,別著急!”“知道啦!
”奶奶已經全然忘記昨天發生的事情,一切似乎又回到從前。走到胡同第一家時,我駐足,
轉頭看向大門。和往日一樣,大門緊閉。正呆呆地望著,門開了?!暗?7 行的林澗,
又見面啦!”出來一位白色短袖,扎著馬尾的女孩?!爸扈?,你好!”“你在這干嘛呢?
”“我,我看太陽呢!”我指了指天上。朱瑾抬頭看了看陰沉的天空。
“你怎么像個木頭一樣,你和女生說話害羞嗎?”朱瑾歪頭問?!鞍??有嗎?
”我頓時感受到臉部發熱?!班郏∧阏婵蓯?。”朱瑾笑出了聲?!白哐?!一起上學!
”我們并肩走在通往學校的路上,清晨的陽光透過樹葉灑在地上。
路旁的狗尾草伴著和煦的秋風,對著少男少女頻頻點頭。我和朱瑾都被分到了高一二班,
班主任是一位戴著眼鏡的中年女性。我的同桌是我初中時的校友,一個胖胖的短發女孩,
叫梁曉雨。上午大課間時,梁曉雨忽然湊到我耳邊?!澳憬惺裁促v是吧?
你奶奶是撿破爛的那個?”“那個撿破爛的瞎子老太太?
”“老師怎么把咱倆分到一個座位了,真晦氣!”我看了梁曉雨一眼,沒有理會她。
“問你話呢,你是聾子還是啞巴啊?”我的沉默,成為了她變本加厲羞辱我、辱罵我的理由。
“你一個棄嬰你神氣什么?”“大家都不知道吧!我這同桌是個棄嬰,棄嬰知道吧?
就是沒人要的垃圾!正好,他那個撿破爛的奶奶把他撿回家了!”梁曉雨忽然提高音量,
向全班同學“介紹”著我。梁曉雨是一個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女孩,我不想,也不敢和她爭吵。
教室里,同學們三三兩兩地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這些低分貝的聲音,
讓我感覺我的臉正在發紅,發燙。我努力把臉貼近桌子,把自己偽裝成真正的聾子、啞巴。
“你他媽有病???”后排忽然傳來一聲怒喝,我回過頭,朱瑾雙手叉腰,站在椅子上。
“你他媽牛 B 什么?。磕銈€有缸粗沒缸高的玩意兒!”“有爹娘養沒爹娘教育的東西!
”“你瞅你那大臉,跟你腚差不多大!你要是沒長腿,都他媽分不清哪頭是上哪頭是下!
”“就你這出怎么還好意思在這羞辱別人呢?”“我看你最像垃圾!”說完,
朱瑾跑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出教室。那一刻,朱瑾像女神一樣,
我的懦弱和她的勇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梁曉雨一腦門問號,木然地站在原地,顯然,
她還沒有從朱瑾的魔法攻擊中走出來。朱瑾拉著我一路小跑到操場的柳樹下,
我們坐在花壇上,一起沉默著發呆?!澳悴挥霉芩麄冋f什么,全都當成放屁就行了。
”朱瑾率先打破僵局?!爸x謝你!”“林澗,你越不反擊,他們就越欺負你,這種人,
都是欺軟怕硬的玩意兒?!薄澳阈挪恍牛院竽莻€地缸再見我都不敢正眼看我!
”朱瑾神氣地雙手抱膀,嘴快撇到太陽穴了。“其實我挺溫柔的,
今天純粹是因為那個胖子太過分了?!敝扈a充道?!澳阍趺催@么會罵人?
”我疑惑的轉頭看向朱瑾。“跟朱永濤學的?!薄爸煊罎俏夷莻€賭徒老爸,每次他喝完酒,
打我和我媽的時候,都會罵人?!薄皬奈矣浭麻_始,印象里都是朱永濤咒罵我和媽媽的樣子,
還有他用腳踹我,用拳頭打我媽媽的臉,
拽我媽媽的頭發往墻上撞……”朱瑾仿佛若無其事一樣,回答道?!皩Σ黄穑?/p>
我不知道……”“哎呀,沒事!我和我媽搬家到清河縣,就是因為躲他,
現在我們也算是逃出魔窟了?!薄澳悄銈優槭裁床粓缶??”“朱永濤說,如果敢報警,
就弄死我們?!敝扈?,咱們家那邊的片警陳叔,特別負責任,跟他說,他一定會管的。
”我補充道。“沒關系,反正朱永濤現在也找不到我和媽媽了。”“好啦,走吧!回去上課。
”朱瑾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很難想象,積極樂觀的朱瑾,溫婉大方的阿姨,
竟然經歷過這么多痛苦。有的人,會被苦難殺死,而有的人,會殺死苦難。
4.果然如朱瑾說的一樣,現在不光對她,梁曉雨連我都不敢正眼看。
高中的第一天一晃而過,不算充實,放學鈴聲響起,朱瑾拎著書包跑到我面前,
發出了結伴回家的邀請。“一起回家嗎?”“行,不過得等我把黑板上的題目記完。
”朱瑾把梁曉雨趕走,坐在她的椅子上,趴在桌面上側過頭看著我。“你這么努力,
學習成績一定很好吧!”朱瑾歪頭問?!斑€可以,但是我覺得,還可以更好。
”“那你可以給我補習功課嗎?”“行!”“但是我很笨?!薄皩α?,你有夢想的大學嗎?
”朱瑾問。我停下手中正在飛舞著的筆?!皼]有,我只想找個好工作,給我奶奶更好的生活。
”“治好她的病。”“奶奶生病了嗎?”“嗯,奶奶有風濕,心臟不太好?!薄白罱?,
奶奶開始健忘,醫生說這是阿爾茨海默癥。”“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敝扈f著話,
怔怔地看向窗外,長長的睫毛沒有擋住她眼里的光。“你給我補習,我幫你對付梁曉雨!
”朱瑾瞪著大眼睛,巴巴地望著我,像是在期待被夸獎的可愛小狗?!昂?,記完了,
我們走吧?!蔽冶成献约旱臅酒鹕?,同時拿起朱瑾的書包。走到大門口時,
遠處一個阿姨不停地向我們揮手。“阿姨您好!我叫林澗。”我臉微紅,眼神飄忽著說。
“你好,林澗!我姓陳?!卑⒁梯笭栆恍?,沖我點了點頭。朱瑾上前拉住媽媽的手。“媽,
咱家離學校這么遠,你以后別折騰了。”朱瑾上前挎住媽媽的手說道。“那怎么行?
萬一他又……”“算了,沒什么,媽媽每天都來接你,這樣媽媽才安心。
”阿姨眼神中寫滿了擔心,補充道。“林澗!”“以后每天都一起上下學吧!”“好。
”“媽,有林澗陪我,這回你放心了吧!”阿姨笑了笑,沒再說什么。我從阿姨的眼里,
看到了她正在努力隱藏的惴惴不安。晚上,奶奶做了紅燒排骨。奶奶的記性越來越差,
紅燒排骨忘了放鹽。早已記不清類似的事情,這是第幾次發生。那天,
我含著眼淚吃了一大碗飯。仿佛悲傷會和米飯一樣被我消化。飯后收拾碗筷時,
朱瑾背著書包走進來?!澳棠毯?!我來找林澗補習。”“你也好!奶奶給你們洗水果。
”“這大閨女真俊兒!”奶奶停下忙碌的手,慈祥地笑著說?!昂俸伲x謝奶奶!”補習完,
奶奶拉著朱瑾坐在沙發上,和朱瑾一起翻看我小時候的社死照片。其中有一張,
畫面中我劈著腿,坐在沙發上,露著小蠶蛹。白色的小蠶蛹,超級白!朱瑾的嘴笑得合不攏,
我的臉黑得像個煤球。奶奶很喜歡這個叫朱瑾的女孩,為了方便,奶奶叫朱瑾小朱,
還說朱瑾太瘦,應該多吃一些,胖成小朱,就更漂亮了。我在旁邊捂著嘴哈哈大笑。
從這天開始,朱瑾多了一個外婆,我多了一個外號——小蠶蛹。
朱瑾說小蠶蛹比蠶蛹聽起來要可愛許多。并且,大蠶蛹很黑,而蠶蛹小時候,更嫩,更白。
“……”從這天以后,朱瑾每天都會來我家補習功課。她說她很笨,叫我不要嫌棄她。
我說沒關系。5.時間總是過得很快,眨眼間,又是歲末年初。清河縣今年的冬天來得很晚,
不像往年,今年的冬天,沒有扯住夏天的尾巴,一下躥出來。陳阿姨經常邀請我到家里吃飯,
還給我織了一條和朱瑾同款的白色圍巾。起初,對于陳阿姨的熱情,讓我感到不知所措。
熟絡了以后,我越來越羨慕朱瑾有這樣一位溫柔大方的媽媽。童年的經歷,
讓我不同于同齡人,成熟、內向、慢熱,愛臉紅。遺傳了陳阿姨的朱瑾,
可愛、開朗、大方、陽光、自信。哪怕母女二人經歷過無數次家暴,依然沒有被痛苦打倒。
和陳阿姨母女相處的半年時光,我感受到自己正在發生改變,我變得開朗、陽光。
像臥室窗臺上昂首挺胸的向日葵。幽深的曇花胡同里,我和朱瑾并肩走在上下學的路上。
日復一日,從樹葉翠綠,到漫山白雪。老齡化嚴重的曇花胡同,因為兩個少年,
變得活潑鮮活,變得生機勃勃?!熬涂煲谀┛荚嚵?,準備的怎么樣?
”我從朱瑾手中接過書包。“一大早剛見面,能不能不討論這種讓人壓力倍增的問題。
”“哎呀煩死了!林澗你能不能別這么直男???你這問題,會讓一個女孩子難過一整天。
”朱瑾跺著腳,把頭埋進圍巾里,小聲回復道?!鞍。菍Σ黄?。”我幫朱瑾掖了掖圍巾,
露出了被凍得通紅的小鼻子?!啊敝扈谥?,抓起花壇上的一把雪,
塞進了我的衣領里,轉身就跑?!爸扈?!你等著!”“阿姨剛送給我的圍巾,全被你弄濕了!
”朱瑾在幾十米遠外,捂嘴大笑?!斑@是懲罰你的!小蠶蛹!”朱瑾大喊。
“……”我彎下腰,用力抖動,試圖抖落衣服里的雪,狼狽至極?!澳憧烧嬗字?,涼死我了!
”“哎呀!對不起對不起,人家和你玩呢嘛!”朱瑾從遠處跑回來,把手伸進我的衣領,
努力著,試圖彌補自己前幾分鐘剛犯下的錯。我忽然彎腰,捧起一大把雪,
全部倒在了朱瑾的頭上?!肮?!”我用手指指著朱瑾,放聲大笑。
朱瑾說:“林澗!你像個傻子!”6.期末考試,朱瑾不負眾望地考成了一坨。
我對朱瑾這次考試的評價:估計是考試那天把腦子落在家了。朱瑾看起來一臉冤枉,
說責任全都在我,因為我是她的輔導老師。還說,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
更新時間:2025-05-15 04:1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