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鎮子就這么大，大家都喜歡我，我吃百家飯。因為我嘴甜，
因為他們覺著我是倫理很亂的女人養下的——畢竟我媽和很多男人都有關系——當然，
她是個什么樣的人，我已經不太記得了，生下我虐待了我幾年，就跑了。大家給我飯，
主要原因也可能是因為我漂亮，準確點兒來說，這個鎮子里學齡前的兒童，我最漂亮。
我媽說，因為我眼睛太像她，十七八歲的她，大約很漂亮，看得她一會兒落淚，一會兒發恨。
抄起雨傘打我的時候，嘴里說著：「都是你的錯，要不是你……」
她怎么會變得像現在一樣難看，一樣面容扭曲，把年華老去怨給生身骨肉?！覆皇俏?。」
我知道，不是我的錯。她終于跑了。沒人打我了。我沒法和鎮里的人說，
「我媽給我做炒雞蛋吃，炒雞蛋是甜的和咸的味道，很好吃?！顾芰耍疫B冷飯都沒得吃。
掀開鍋，有一個蛋，和三塊四角錢。蛋還是溫的，只是不是炒的。也更不是甜的和咸的。
我這種小美人注定不會餓死。被她的媽媽接回去，她的媽媽很蒼老了，像壞掉的樹。
在她的媽媽的年邁的膝下，我親昵了幾年，我知道，她是姥姥。
媽媽的媽媽的干枯的樹皮蹭著我柔嫩的臉，說我太漂亮，要漂亮死她了。于是沒多久，
姥姥嘎巴死掉了。我坐在她床邊想得不是好難過，而是想著，要是鎮里一人給我一口飯，
我也很好活，活很好。甚至可以隨便找個爹就開飯。2.只有徐丞臻多事兒，
他阻止了我隨便開飯的想法。墻角根子里，我看著他比我高一個截，生平第一次有點兒露怯。
我覺得他看上我了。他那雙長手一撈，我張嘴就咬。徐丞臻罵了聲臟話，甩也甩不開。
我怕把他咬壞了，要坐牢。只能撒口就喊：「混混！搶女人賣發廊爛根子！」我有媽的時候，
我媽就這樣講的。徐丞臻愣了一杵子，然后一下氣得臉發紅，把原本扛著的我放到地上，
為了站穩我有點兒東搖西晃，「屬狗的你，七歲大點兒，不會用詞就別說話。」
早說不賣我不就行了，嚇得我有點兒想尿。又一次在徐丞臻肩上了。我臉好燙，「哥，哥，
放我下來……」徐丞臻沒放。我扯開嗓子就喊：「尿！！我想尿！?。 构肪瓦@么尿。
3.我看著家徒四壁的徐丞臻家，和正在吃飯長個兒的小徐丞臻，抱著徐姨的腿晃晃，
決定要走?！敢?，皎皎想過好日子，皎皎不想住你家，皎皎想去富貴人家。」徐姨面上一紅，
罵罵咧咧，一邊心疼跺了水泥地一腳，一邊不怎么心疼地踹了徐丞臻一腳。
「徐丞臻你聽見沒！你撿回來的，你以后掛面只許吃一把！」4.從此掛面徐丞臻只吃一把。
「姨，皎皎肚子小，可以吃半把。」很快就不行了。十二歲時，我飯量徒然增大。
我背開徐姨，一邊哭一邊問徐丞臻該怎么辦。徐丞臻停了筷子，兩眼鎮定自若地盯著我，
試探著說：「會長個子，長到賣豆腐的趙家嬸子那么高?！埂改悴皇且恢焙芰w慕嗎，
說以后長不到那個個子，你到了縣里還得買高跟鞋?！埂改情L到那個子，
你就不給我買高跟鞋了？」「買?！埂纲I漂亮的！」「好，買漂亮的！」于是我吃了兩份飯。
徐丞臻和我睡一個屋，兩張單人床，扯一個簾子。偶爾悶熱得睡不著，我就像蛤蟆一樣喘氣，
透著簾兒看徐丞臻的影子。迷迷糊糊的，也就全無意識了。睡到半夜，猛的咕嚕一聲。
嚇得我一骨碌爬起來，扯開簾子，往徐丞臻床上竄?！感熵┱?！打雷了！」
徐丞臻兩手乍舉著，臉色神色不太好看，也不知道想推我還是不想推我，
只咬牙切齒地說：「睡你的，劈雷也劈不到你身上。」我躺回自己的那張小床。「哥，
我明天不和你搶吃的了?！箾]睡安穩，做了噩夢，大叫著：「哥，求你，你別和老鼠搶餅吃！
」徐丞臻臉一黑又一黑，遇上我以后，這是徐丞臻的每一天。5.十三歲，兩個人上學，
徐姨擔子重了。我打算鬧了，我先和徐丞臻商量著：「徐丞臻，我不愛念書，能不能不上學。
」「那你會干什么？」「我會要飯?！雇忸^青蛙盯著眼睛嘰里呱啦，我頂著眼睛想來想去，
覺得自己可能一夜也睡不著了?！改阋遣凰?，明天就會很難看，熊貓眼。」
徐丞臻說這話時候，我已經睡得流口水了，聽得半真不切，「哥？你說啥？」
……徐丞臻好像磨牙了。我又睡瞇了。第二天是被徐姨搖醒的。徐姨找了個好活兒。
「是給人伺候月子的，就是給人當保姆，看孩子，累應該是累點兒，但是給的很多，
就是在縣里?！刮液托熵┱樗哪肯鄬Γ闹谎哿凉?。異口同聲：「給多少？」「很多，
這個數?！剐煲瘫绕鹨粋€手指頭。那很多掛面了！6.婦人是個很美的婦人，徐姨領著我倆，
她一眼就看見了我，原本半閉著的眼睛睜大些：「這孩子，長得真喜人。」我頭發自來卷，
徐丞臻給我綁的丸子頭。那婦人甜甜一笑：「可巧，我老公也是自來卷?！刮覌尣皇恰?/p>
我記得。她老公來了。我呼吸停了一瞬。伸手去扯的徐丞臻的衣服角：「你說，
我能不能真是有錢人的閨女？」徐丞臻神色凝了凝，長長嘴剛想要說話。
那有點兒發福、身材走樣的男人也看見了我，笑得和善，把臉擠得圓圓乎乎的，
把眼睛笑得小小的，揉了揉我的頭發。他拔我頭發。7.我不知道說什么。夏天好熱，
有風扇也好熱，只在嘎吱嘎吱的床翻來覆去。明占金，是有錢小老板，縣里，算大老板，
最大。一個月后，明占金精明地看著我，也稍有些和愛，「我很愛倩倩?！箙琴唬?/p>
那個嬌俏的懷孕婦人。我猜的是對的，完全對的，比如他不打算認我。
我故作姿態得擺出天真樣式?！该飨壬煲谈苫詈苜u力，
我和徐丞臻平時也能來幫忙澆花灑水，您多給徐姨開一點兒工錢，我就能吃上豬肉?！?/p>
「皎皎，血緣上，我真是你爸爸，但情況不允許，我不會認你回來。」「你還有什么要求，
一次性提?！刮铱匆娮约旱慕廾！改沁@樣嗎，您人好，和大家說的一樣」「那我想跳級，
想念縣里的高中?！刮姨ь^瞥他的反應。「徐丞臻也想念。我倆想一起念?！?/p>
他似乎松了口氣。當天里，明老板和吳倩留下我們娘三個吃了頓館子?；丶視r，
徐姨拿著漲了的錢，一面里有點兒惶惶恐恐，一面里又忍不住喜上眉梢，
突然在路燈底下就摟緊我，濕濕的，把我的臉親了好幾口?！葛ǎ辛四?，
咱日子真是好起來了。」徐姨看著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也許是我媽的臉?！敢痰酿ǎ?/p>
真漂亮，」「比天上月亮還漂亮，以后不知道便宜誰家小子?！埂感熵┱?。姨，
我和徐丞臻天下第二好。」徐姨愣了一下，「第一和誰好？」「和徐姨好?！剐煲虛У酶o，
「那我肯定讓徐丞臻把飯都留給你吃?！剐熵┱榈傻勺约耗铮侄ǘ粗?。
我在徐姨懷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敢蹋袃蓚€選項，一是我嫁給徐丞臻給他當老婆，
但徐徐丞臻很壞，他把自己不愛吃的蛋黃掰在我的小米粥里?！埂杆晕医ㄗh你選二，
我要給你當女兒?！剐鞁寢尅Ｄ且灰估?，三個人走得很慢，
慢得像要扶持著走過著大汗淋漓的一生。8.我覺得他知道。知道我和明占金。
徐丞臻一直很聰明。我睡不著?！感熵┱椋覜]有爹。」徐丞臻悶悶得嗯了一聲，
把我往他懷里按。十四歲我發育了，他很久沒這樣抱我了。「哥，你真好，比爹好，」
「以后我就管你叫爹了。」徐丞臻身子一僵，有一瞬間我覺得他想抽我。
我死死拽緊他的衣服，把自己埋進去。他天天在學校撿瓶子，很厲害，撿的多，
同學們也覺得他厲害，給他封王，喊他「破爛王」，我覺得這大小也是個王，很厲害。
但他身上沒什么汗味兒，里頭一股皂角味兒，和我的一樣，我們娘三個的衣服都是他洗的，
因為我不會洗。摟著徐丞臻熱乎乎的身體，我的心安安靜靜的，好像亮亮的路燈。
我也意識到，徐丞臻的個子竄起來了，好快，像松柏。松柏，是小時候外婆和我說的樹。
北地的，我外婆很久以前的家那頭兒，遠得好像世界的另一頭，種的樹。爹好用，
可惜他以后是別人爹，我還是沒爹。但我有徐丞臻。
明占金是真不想和我這種便宜女兒扯上關系，不多時日，徐姨就回來了，
但給了一筆不菲的報酬，夠我們生活一段時日。縣里孩子沒有鎮子里的好相與，
但一切都還蒸蒸日上?！肝倚『嚎蓵嫯嫞嫷美虾昧?，都能上那個、那個……」
「中央美院?！剐熵┱榻釉挕Ｈ缓筠D頭看著我的百鳥朝鳳圖。徐丞臻別過臉去，「小雞啄米，
頭上還戴光環，媽也好意思夸。」我上前扯徐丞臻左邊耳朵。徐姨更是一個大起立，
上前扯徐丞臻右邊耳朵。拉扯笑罵之間，我恍了個神兒，徐丞臻長大了，長開了，好帥，
眉毛硬挺挺的。硬帥。下雨了。徐姨背過身罵罵咧咧收拾牌攤子。背影那么鮮活。
命運和雨來得一樣快。9.命運和雨來的一樣快，一樣突然，像猛頭一鐵棍，砸在我頭上，
鮮血淋漓得捶在徐丞臻背上。老師先去的徐丞臻班里。然后走到我班里。
他張嘴剛說了兩個字，我把凳子踢倒就要往徐丞臻班門口跑。我是撞進去的。
徐丞臻少年一樣的胸膛，硬得像一堵墻。「我先去看看，你在班里上課?！埂肝也?，」
我抬頭看徐丞臻，他的臉已經白的不成樣子?！敢黄鹑?。」五號，廠里發工錢的日子。
本來只是搶劫，徐姨死死扯拽著袋子不撒手，搶劫的人急了，拿比劃的板磚砸上去，
第一下有了，十幾下就砸下去。仍舊沒搶出來，第一個看見的人嚇壞了，著急報了警，
圍觀的人去摁他胳膊時，搶劫犯也不反抗了，也淚流滿面，死死捏著全是血的磚頭撒不開手。
我試圖用身子擋著徐丞臻的視線，我先看見徐媽媽，在一張單薄的床上，單薄得好像一輩子。
拉過去得斜長光影好像誘人的玩笑，好像三個人相依相伴走路燈的晚上。那一夜里，
徐丞臻的影子最長?！感鞁寢?，這個長影子像米老鼠，美國動畫片?！埂笟W呦，
米國動畫片啊。」「安皎皎是狗。」那一夜的米老鼠，這一夜的徐丞臻，
腿軟得要跪到地上去。我張嘴就哭，邊哭邊嚎：「哥！哥你別死！媽死了，你再死我怎么活！
」就這樣，徐丞臻不死了。他定住身子，挺拔著像青松一樣的身子，像個真正的大人一樣，
一言不發在派出所點好了錢——是兩個半月的工錢，怪不得徐姨死也不松手。他把錢扔給我，
叮囑我找地方把錢放好。「能活，先念著?！惯@一年，徐丞臻 18 歲。
我剛停了鬼哭狼嚎，在對上徐丞臻眼睛的一瞬間里，我讀懂了——徐丞臻想退學。我食言了，
我夜里去找明占金了。小時候鎮里的人說，我側臉和我娘最像。
我不知道明占金對我娘的臉能記住幾成。但我娘那么好看。我哭得側過去半張臉。
還是拿了一小兜子現金回去了。扔給他?！改芑?，先念著?！?1.那時大家愿意給我飯，
但到底不敢養我，一來我沒爹，二來我娘跑了，再然后我外婆也去了。其實就徐丞臻要我，
徐媽媽要我?，F在徐媽媽沒了。我像個災難。我在簾子后面一言不發，簾子嘩啦一聲被扯開。
徐丞臻和我講過男女大防，他稍微長大些以后，從不碰那個簾子。反應過來，
已經被徐丞臻狠狠掐住了頭。徐丞臻兩眼盯著我，眉毛豎著，他長得挺兇了，
從來也沒兇過我，嚇得我想尿了?！赴拆ǎ愀嬖V我，你剛才在想什么？」他兇我了，
我真想哭了?！改惆涯隳屈c兒想法收回去，這是咱兩家，你從來也不欠誰的，不欠媽，
不欠你外婆，……」「……也不欠你媽的。」「你媽的？」我打了個嗝，「徐丞臻，
你怎么罵人？」我知道徐丞臻有點兒想哭了。我試著把他的頭往我胸脯上按，
試圖讓他哭一鼻子。徐丞臻更想打我了。只是從來沒動過手。11.那個人賠不了錢，
他的母親是很壞的腎病，在醫院要病死了，缺手術費，走投無路，還有一個身體不好的妻子，
一個正念書的孩子。造化造的是我和徐丞臻?？赡芤驗槲液托熵┱槟驮臁?/p>
我和徐丞臻就那點兒錢，但沒人再主動提退學?？慕O著，念著，活著。我打小就美。
擔驚受怕了許多年，怕自己長大不好看。其實沒有，我越長越好看。我在班里戴發卡，
徐姨在我剛進家買的。我在班里戴手串，那是十五歲徐丞臻賣瓶子給買的。我和人拉拉扯扯，
和我拉拉扯扯的人當然沒人舍得說我不好。幾個人又給我買包子，又給我打飯。
我就往徐丞臻寡水一樣的湯里倒飯。徐丞臻不吭聲，往嘴里塞著咽了。還好我們不在一個班。
12.還是被徐丞臻發現了，我收別人包子的時候。徐丞臻現在為了方便，剃了個寸頭，
眉毛擰著，看著眼睛要噴火。包子也被嚇了一跳，差點兒要掉地上，還好我手快撿住了。
那男生東瞅西看，撒腿就要跑，張嘴扔下一句，「你只是她哥！你管的太寬了！」
更新時間：2025-05-14 23:54: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