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白梅燼溫沅將最后一支朱筆擲在案上時，檐角銅鈴正撞碎三更的雪。
瑾言披著鶴氅立在梅影里，指尖摩挲著青瓷盞沿，像撫弄一尾將死的魚。
“陛下今夜又留宿御書房？”他笑時總垂著眼睫，藏住瞳孔里所有的神色。
五年前他便是這般笑著，將先帝臨終前染血的詔書捧到她面前：“臣助殿下登基，
換一個鳳臺宮掌印之位，不過分吧？”窗外白梅簌簌落進炭盆，燃起嗆人的香。
1.難生花“陛下，雍州流寇四起，雍州知府不作為，百姓哀怨聲遍地，
臣懇請陛下派出官兵捉拿流寇！”大殿上，御史大夫的一聲高喊，把我從早起的恍惚里驚醒。
后知后覺御史大夫說了什么，我一如往?？聪蛳逻呎局呢┫噼?，
他暖玉般的面容在任何時候看，都可以讓人安靜下來?！按耸仑┫嘣趺纯?？
”大臣們果然開始低頭絮語，我撐著臉打哈欠，有什么值得討論的，常都是如此，
他們應當早習慣了才是。“大將軍不是剛回來？陛下可派他去雍州?！辫栽捖?，
朝臣們的絮叨聲音更大了。大將軍夙離大勝敵軍班師回朝，此時儼然是百姓心之所向，
本該加官進爵。而雍州路途遙遠，荒蕪偏僻，又要反向改道，若此刻派夙離去捉拿流寇，
怕是人言可畏。可是，我瞧了瞧瑾言的臉，他溫和的笑著，仿佛我說什么他都會支持，
可惜只有我知道，那副溫潤的臉皮下卻是和狐貍一樣狡猾?！澳潜阋镭┫嗨?。
”與往常一樣，朝臣們聽見我的這一句話，開罵的開罵，撞柱子的撞柱子，離開的離開。
我只是看著熱鬧，看著瑾言含著笑意的眼睛，不說話。自我十七歲那年坐上這個位置，
五年了，這些事我已經習慣了。明日我再來的時候，他們又會如今天一樣乖乖站好。是夜，
如小山一樣的奏折惹得我越來越困，索性直接枕著胳膊瞇起眼睛。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動靜傳來，一件披風披上了我的肩。我以為是我的貼身侍女荷花，
便道：“荷花啊，我想吃桃子了。”“如今快要入冬了，還哪里來的桃子？
”一道含笑的熟悉聲音傳來，我的心臟不自覺地跳了跳，可我并不想睜開眼睛，
生害怕見到那張令人煩心的臉。“我就想吃桃子?！泵髅魇请S意的語氣卻好似在撒嬌，
說出去一剎那我就后悔開口了，老狐貍啊，我果然還是沒你臉皮厚?！澳蠂募境?，
說不定有桃子，我派人為你買來可好？”那聲音離我越來越近，溫熱的氣息流過我的耳朵，
感覺那么真實，又那么毛骨悚然?！柏┫啻笕?，近日怎么越發的調皮了，天天往朕這跑。
”我顫抖著睫毛，終于睜開眼睛，嬉皮笑臉地盯著瑾言笑。
旁人看到瑾言出入我的御書房和寢宮已是司空見慣，
在他們眼里我就是個對瑾言言聽計從色令智昏的昏君。尤其是近幾日，他來的更加勤快。
不用想也知道外面的謠言更如狼似虎了?！吧頌楸菹碌慕?，不得察言觀色討陛下歡心？
不過是南國的桃子，為你尋來便是了。”瑾言的狐貍眼直勾勾看著我，明明艷麗多情，
可竟叫人無端發怵。他站在我面前，微微俯身，繡著金絲的鶴氅一半也落在了我的膝上，
沉香裊裊中，他的聲音低沉又模糊：“而且陛下本就是南國之人，故鄉的桃子，
估計陛下也想念多時了，是吧？”我抬眸，撞進那雙泛著冷光的眸子，
我又彎起眉眼笑：“是呢。一時竟沒察覺，朕在這北境已經十年之久了。
”圣旨被快馬加鞭地送給已經在回朝路上的大將軍，大將軍臨時改道，率兵下了雍州。
果不其然那些朝臣又開始上書誠諫，御書房那些奏折又堆成了小山。我小時候，
本是極為不想讀書寫字的，
雖然那時候父皇總是告誡我身為唯一的公主必須知書達禮通曉四書五經，
可我還是喜歡四處瞎逛睡大覺。是啊，這五年，白駒過隙，果真是天翻地覆，
叫人都變了樣子。皇宮后院，清冷又空曠，我命人修了好幾座花園。如今是剛立冬，
花葉凋零，我坐在秋千上，曬著冬日的暖陽。“陛下。”我睜開眼睛，聽見那溫潤的聲音，
我就知道是何人?！柏┫嘣趺磥砦疫@里了？難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穿著毛絨襖子，
遮住下巴，露出分外狡黠的眸子，更像一只狡猾的狐貍了?！皩Π?。幾個時辰不見陛下，
倒是想念的緊?！薄柏┫噙@嘴真甜，叫朕好歡喜?！蔽倚Σ[瞇地看著他，
目光故意在他紅潤的嘴巴上流連。笑話，都是千年的狐貍，還跟我玩聊齋？
瑾言熟稔地在我背后幫我輕輕推著秋千，明明是很輕的力道，卻讓我心里一緊，
生害怕下一秒我就會高高飛出去摔倒在地。“陛下還真聽我話，居然真愿意派大將軍去雍州。
”我笑瞇瞇抬眸回答：“丞相的話還是要聽的，當初如若不是丞相，
朕今日也不會坐在這里呢?！薄柏┫嗖皇浅３Ｕf施恩惠，安天下。我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
自然要聽丞相的話的，不是嗎？”瑾言并沒有看我，只是看著遠方天空，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卻能感受到氣氛的肅穆。末了，我聽見他輕聲說：“陛下學以致用，微臣甚感欣慰。
”我偷偷翻了一個白眼，切，這人怎么就是聽不懂我的陰陽怪氣？“陛下這后花園好生氣派，
若是到了春天必然生機勃勃，一副好景象。”瑾言的聲音，
似乎能聽出來他真的在期待春天的到來?？墒撬恢?，北國天氣干燥寒冷，
這花園中盡數種下的，都是南國的花種，在這北地無論如何都是開不了花的。
2.臺前賜夙離向來深藏謀略手段頗多，短短半個月便解決了雍州之事，啟程歸朝。
收到消息的我早已上了朝堂，和眾大臣等著大將軍的歸來，看見底下仍然沒有表情的瑾言，
心中有點竊喜。小樣，我看你還有什么理由把夙離打發出去。似乎察覺到了我的沾沾自喜，
謹言突然抬眸嘴角微勾。老狐貍又有什么奸計了。我不甘示弱笑了回去?！靶?/p>
大將軍夙離覲見！”我整理衣袍起步，準備迎接夙離。朝堂門口，夙離穿甲披鎧，
逆光大步流星走來，威風凜凜。尚未完全看見夙離的面容，一道黑影突然遮住了我的視線，
再反應過來時，我已然躺在龍椅上，耳邊是瑾言胸膛里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
他的左手緊緊桎梏著我，右手捏著一顆剝了皮的葡萄正要喂我嘴里。在外人看來，
我正在緊緊抓著瑾言讓他喂我葡萄。我掙扎了一下，沒有什么用。又搞什么鬼？
“臣能讓他去北境塞外五年，自然也能讓他死在北境塞外?！彼穆曇糁挥形乙蝗四苈牭?，
哪里聽不出來瑾言的威脅，我笑了笑，張嘴吃掉那顆酸澀的葡萄：“丞相如此投懷送抱，
朕自然歡喜的很?！薄鞍??！薄柏M有此理！”我有些歉意地看向那幾位老臣，
倒是要難為他們的心臟了?！俺?，拜見陛下?！笔煜さ穆曇魡酒鹆四承┯洃?，
我望向那張熟悉的臉，眼角不自覺地落下一滴淚來。瑾言低著頭，
拇指輕輕擦去那滴淚：“這葡萄，可是太酸了？”“對對，就是太酸了。
”我賣力配合著瑾言，余光中，夙離的眼神逐漸垂落下去。面對一個久別的人，
重逢的時候我卻不知道要說什么，我只是看著他的臉，仔仔細細看他的眼睛，看他的嘴巴，
最后看他眉尾那道疤。那道疤像一條扭曲的蟲子，最后入了發鬢。
許是我在那道疤上目光停留的時間太長，夙離偏過頭解釋：“戰場上刀劍無眼，
一道小傷而已?！辟黼x的聲音沉穩略帶沙啞，不似十年前那般清冽。
想起記憶里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若是那個時候的他此刻必然會嘴角噙著笑，
然后驕傲地說：“幸好我這張臉舉世無雙，那道疤無傷大雅，錦上添花罷了。
”夙離長的確實好看，劍眉星目，玉面薄唇，如今，我依舊覺得是錦上添花。
“陛下可知自己在史書里會成什么模樣？”夙離半跪著，銀甲上還有一絲干涸的血跡，
他剛風塵仆仆剿滅流寇歸來，眉骨刀疤還凝著霜。那些不堪入耳滿天飛的謠言，
他自是一句不信。直到回來的路上，他路過鳳臺宮，那里的臘梅開的耀眼奪目，
同鳳臺宮的牌匾一樣?！奥犝f因為丞相喜歡臘梅，
陛下便尋了最好的工匠為丞相種了一片梅林?！薄澳区P臺宮可是當年前朝皇后娘娘的故居，
那丞相都在鳳臺宮住了五年了。”夙離望著龍椅上只是慵懶地倚著瑾言的女帝，
女帝言辭輕佻：“朕只要丞相眼里的明君?！逼咸阎炯t丞相玉白指尖，
他順勢含住女帝的腕骨輕笑：“陛下是臣親手打磨的玉璧，自然完美無瑕。
”屏風后新貢的西域迷香裊裊升騰，卻堵在了我的胸口。我知道，夙離的眼中，必然是失望。
夙離尚未起來，我便掙脫開瑾言下去托夙離起來，
不顧瑾言突然變冷的眼神大聲道：“大將軍征戰沙場五年，勝戰無數，保我家國，護我子民，
朕此特赦，朝堂之上不必跪朕。”我對上那雙清冽又冰寒的眼神，
精確地捕捉到了夙離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亮色?？傇摬荒茏屗?/p>
許是我的發言實在感情真摯，那些老大臣們都在欣慰點頭?！澳阆胍裁促p賜？
”我坐在龍椅上，面前桌子上放著一道空白圣旨，夙離想要什么，我給他寫上什么就是了。
“厚祿豐田？美酒珍饈？”夙離卻搖搖頭，眼睛定定地看著我。我忽然想起來年少時，
我坐在高高的槐花樹上，槐花樹下少年依著樹干眼眸亮晶晶的看著我：“阿沅，
待我當了大將軍有了軍功，一定會向圣上請旨，娶你進門。”那時候我們十二三歲，
滿眼都在憧憬我們的未來?？上晟贂r的誓言，如今都和那棵槐花樹一樣，
永遠綻放在南國的四季了。夙離看了我很久，最后嚴肅道：“五年之前，
是有人故意泄露北疆塞外布防圖，才導致我赤焰軍七萬將士，埋骨他鄉。
”夙離的聲音一字一頓，大殿上頓時寂靜無聲。五年前，塞外狄戎突襲，
前大將軍帶領的七萬赤焰軍本來戰無不勝，卻沒能擋住狄戎入侵，甚至一路殺到了皇宮外。
原來，是有人偷了布防圖。“此人暗中潛伏在皇宮中五年之久，臣此次回來，就是要揪出他，
報我父親和七萬赤焰軍之仇！”3.烽煙起五年前狄戎闖進皇宮那日，瑾言正在為我描眉。
狼煙染紅半闕朝霞時，他筆尖一頓，朱砂淚般墜在女帝眼尾。“臣幼時聽巫祝說，
額間生紅痣者，注定要焚盡所愛之物取暖。陛下眉間這顆紅痣，好生奇特?！蔽冶犻_眼睛，
聽著外邊的刀光劍影。父皇已死，太子哥哥也為護她，也死在了她的宮殿外，手背上，
太子落下的淚依舊滾燙灼熱。失敗已是大勢所趨，與其讓狄戎殺死，
還不如自己死的堂堂正正干脆利索?？赏膺呁蝗粋鱽砹速黼x的聲音。“阿沅！阿沅！
”十七歲的少年披著銀甲，硬生生在我殿前殺出來一條血路，他看到我時，放心地笑了笑，
年少時他曾說會拼了命的保護我，如今不再是一句玩笑話。我泣不成聲，我實在懦弱。
瑾言轉身將先帝臨終前染血的詔書捧到我面前：“臣助殿下登基，換一個鳳臺宮掌印之位，
不過分吧？”我有些愕然地看著瑾言拿著令牌喚出一片鐵甲軍隊，黎明破曉前，
我坐在了那本該是太子哥哥坐的龍椅上?！皬拇丝涕_始，我就是陛下的丞相和太傅。
”瑾言笑得像狐貍，原來那個時候我就落入了他的圈套?；秀被剡^神，
瑾言正為我發間插一枚梅花發簪。“是你吧?！蔽铱粗~鏡中瑾言模糊的臉，
瑾言本是太子哥哥的至交好友，因為瑾言有治國安邦之才，寫的策論更是一針見血，
所以太子哥哥那會很是欣賞瑾言，甚至想要撮合我和瑾言。瑾言修長如玉的手指微頓，
又繼續將那枚發簪插進我的發間?！氨菹旅奸g的這顆血痣，當真好看。
”瑾言輕撫我眉間那顆紅痣，如同輕撫愛人的眉眼，他忽然掐住我的下頜，
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那截如玉的頸，“陛下猜猜，你那大將軍夙離，
能不能活著見到今天的太陽？”“那你便也殺了朕，我們約定過，死生一處?！蔽矣行┲舷ⅲ?/p>
卻仍然掙扎著笑著挑釁他。誰能知道這五年，一個表面上看起來愛慕丞相事事都依的女帝，
其實活在丞相的控制之下呢。而表面看起來溫和的丞相，實則陰鷙難測。“陛下與大將軍，
當真是情真意切?！辫栽絹碓接昧?，眩暈感一陣陣襲來，我仍然固執地笑，不愿敗下陣來，
我知道的，他不會殺我?！白匀弧瓤龋潜忍撉榧僖狻瓘??！辫暂p笑一聲，
終是松了手，我捂著胸口艱難喘氣，轉頭看著鏡中自己眉心那顆血痣，突然笑出聲來。
那場令她痛失父兄的戰役，對丞相來說不過是瑾言棋局里一粒塵埃。
3.玲瓏局“陛下當真以為，臣圖的是鳳臺宮那方??？”瑾言將我囚在摘星閣頂時，
正在焚毀堆積如山的密折，那是他與前朝余黨往來的密信，以及他的過往。
火光舔舐著他袖口金線繡的仙鶴，竟顯出幾分妖異的慈悲。宮殿外面，全然是瑾言帶的兵馬，
他們攜帶的每一把劍刃上，都刻著前朝的年號—臨運?！跋忍优R終前死死攥著陛下的玉佩，
求我護你一世周全——多可笑，他至死都不知，是我親手殺了他的父皇，也是我，
讓你們的大將軍身埋塞外山崖?！钡钔馔蝗粋鱽碣黼x的怒吼，玄鐵重劍劈開緊閉的殿門，
更新時間：2025-05-14 23:30: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