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聞我挾恩圖報,逼少爺娶我為妻。除了公主,誰都不信我另有所求。許我誥命,
不如還我自由。偏偏他自以為是,放著好好的駙馬不當,非要我當狗屁狀元夫人。
1六歲那年劍南道大旱,村里的祈雨儀式從三月擺到八月,熬干了所有人的期盼。
爹娘唯恐全家人都折了,含淚丟下房屋田舍,加入逃難的隊伍。拼盡全力到了府城,
阿爹將全家六口人挨個發賣,得口吃食,好歹能保住命。牙婆說我骨相平平無奇,
即便長開了,也不過中人之姿。她又說在這世道,像我這樣的,倒是件幸事。
先前被她夸過的小姐妹哀哀嘆了聲氣,滿眼羨慕。我很好奇,但是不能問,
阿爹要我多聽少說,非要緊別提問?!赋藻e東西會死人,說錯話死得更快?!?/p>
我牢牢記著阿爹的教訓。身邊的人來來往往,唯獨我和被夸的小姐妹被牙婆留在身邊,
搭乘騾車前往商州。路上為了打發時間,牙婆給我們講了一個又一個的故事。
世間的愛恨情仇悲歡離合,在生死面前都是小事。沒有什么比活著更重要。小姐妹不服,
她說生前身后名,我不懂。但我懂牙婆說的,倘若真有鬼,世間哪有這么多不平的事,
可見鬼不存在,最要緊的是活在當下。聽故事的時候,小姐妹掉的眼淚總是比我多許多。
牙婆看得直搖頭,思索后給我們取了新名字。我叫徐易,小姐妹叫趙易,牙婆說這是好名字,
自從她改名阮易,生活順遂許多。改名后的第三天,趙易被賣入萬花樓。
鴇母是牙婆的老主顧,本想順手幫她收了我。牙婆卻說她想將我留在身邊繼承衣缽。
趙易悄悄趴在我耳邊說:「是我替你求來的,日后有機會你也要拉我一把啊?!?/p>
可惜造化弄人,牙婆橫遭飛禍重傷,臨終前匆匆將我托付給相熟的管事姑姑。
姑姑說給牙婆辦喪事的錢不夠,只能把我賣了湊數。我就這樣進了崔府。2剛學會規矩不久,
崔府的老太爺過世,幾房人吵吵嚷嚷分家。下人也是待分的家產,我們一字排開,
等主家派人來挑選。每次我都是被挑剩的,有人嘲笑,有人羨慕。嘲笑我的是已經被挑走的,
她們會從初等丫鬟做起,將來說不定能登堂入室。羨慕我的也是已經被挑走的,
她們要跟著主家分出去單過,從此離開崔府大宅。柳姨娘親自來挑人。
「我和十七少爺要出去單過,想挑些個忠心的跟著,有誰愿意跟我們走?」她剛說完,
眾人不自覺地往后退了一步,我便孤零零地站在最前邊?!赴?,你可愿意?
我要的是自愿跟著我的忠仆?!刮业椭^不敢應,管事姑姑說這樣才和合規矩,
合規矩才有飯吃。「抬頭回話。」柳姨娘身邊的嬤嬤厲聲?!父酗埑詥??」
我怯怯地問,見柳姨娘愣了一下,我連忙補充道:「我吃的不多,不餓就行,真的?!箯拇?,
我便跟著柳姨娘走了。馬車走了七天,在雍州與京城之間的一處村子里停下。
柳姨娘買了一座占地三十畝的小莊子,把新家安頓在了小葉村。我們正式改口,稱她為夫人。
少爺才兩歲,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除了我,誰也看不住他。我便被指給少爺當大丫鬟。
少爺開蒙,我也跟著學會識字。六年后,夫人偶染風寒,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不知道為何會走漏風聲,本家的人找過來,說得好聽是要接少爺回去過好日子。實則,
連八歲的少爺都明白,他們就是沖著家產而來。明著搶不過,定然是要下黑手的。
夫人指揮我和秦嬤嬤把重要的財物藏起來后,放了我的籍書,還給了我一袋金豆子。囑托我,
必要的時候,帶著少爺逃跑保命。夫人說:「千萬記住,活著才會有好事發生?!?/p>
我日日夜夜祈禱,千萬別有那么一天。人心卻是那么的壞。夫人停靈還未下葬,
本家派來的人便鬧上門。匆匆葬了夫人,我和少爺不得不逃。3逃亡途中,少爺化名徐復,
與我姐弟相稱。他時??嘀凶鳂?,寬慰我:「即使風平浪靜,長到十六七歲,
我也是要放出來游學的,如今不過是提早罷了?!箯那案谒磉吋孀鰰?/p>
我并非不知道別人是如何游學的。有書童、有車馬、有引薦書,每到一地,廣遞自己的名帖,
光明正大地與人高談闊論,既能長學識,也能揚名聲。
如今少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能坦然對外,如何稱得上是游學呢?「我現在學識薄,
哪有名聲可揚?現在這樣挺好,潛心修學,一朝成名天下知,大可偽裝成天才的樣子,
不是更容易出盡風頭嗎?」既然如此,我且陪他安心當著無名小卒,先求學再論其他。
事與愿違,我倆還是被人盯上了。翻山越嶺趕路,遭遇三個匪徒的埋伏。
捉住我的人起了歹念,將我拖到樹叢之后,毀我清白之身。牙婆曾在說完某個故事后點評,
男女力量懸殊,如遇這等腌臜事,不能硬碰硬白白害了性命,應趁男子事后疲乏松懈,
再猛起反擊,可大大提高勝算。故而,我任憑那人在我身上使勁,神思游走,
在目視范圍之內搜尋可用之物,腦中反復演練奮起反擊的每一個步驟。時機一到,
那人從我身上離開,饜足地躺在一旁,我迅速摸起那塊尖利的山石,連砸帶刺扎破他的喉頭,
趁他雙手去護住血窟窿時,又狠狠砸他的太陽穴。在他的悶哼聲中,
我一下接一下地砸著他的腦袋和胸口,直到他一動不動。穿上衣服,我起身去尋少爺。
兩個匪徒圍著篝火取暖,滿口埋怨,憑什么每次都讓那人先上,輪到他們時,
女人們往往連叫的力氣都沒有了。在他們身后,少爺被蒙住眼睛堵住嘴,雙手反綁,
渾身不受控地顫抖。一對二,我毫無勝算,還極有可能連累少爺丟了性命。然而再拖下去,
他們遲早會發現同伙遇害。進退都是死,我盯著那團篝火,忽然計上心來,
摸出火折子開始四處點火。秋高氣燥火勢迅猛,我沉聲高呼:「哪兒來的腌臜小兒,
竟敢在本山神地界欺男霸女!晦氣晦氣,一把山火燒干凈!黑風起,火焰烈,
燒殺惡人做新炭!」兩個匪徒嚇得慌亂逃竄,一個不見蹤影,一個被火點著慘叫連連。
我這才跑上前幫少爺解綁,拉著他拔腿狂奔。天快亮的時候開始下雨,
我們總算不用擔心被山火追上,松了口氣,瞬間累得攤平在地上。我在笑,少爺在哭。
風聲雨聲哭聲合成一片?!感煲祝煲??!股贍攺拇瞬豢显俳形医憬?。很久以后我才知道,
那時他已打定主意,要娶我為妻,護我周全。4為了我們都能好好活著,我再次自賣為奴,
簽了活契。有了富戶的庇護,又有我的收入做幌子,少爺在附近租了一間院子讀書,
也不顯得那么惹眼了。如此又過了五年,少爺十五歲,我十九歲了。主人家夸我乖巧,
有意將我說給他家的賬房先生續弦。少爺知道了,連忙跑到府上推掉。
主母生氣:「你這做弟弟的怎能攔著阿姐嫁人?難不成你要一輩子趴在她身上吸血不成?」
「徐易,你快說清楚,我不是你弟弟。」少爺急了。我紅著臉替他向主人家道歉。
主人家大眼一瞪,了然的模樣,取笑道:「徐易,你倒是好本事,
為自己尋了個這么俊俏的童養夫?!刽[過這么一出,
化名徐復的少爺成了廣縣讀書圈里的笑話,我們便也不好繼續在這兒待下去了。
少爺決定回鄉變更戶籍,再去遼州考童生。5我心驚膽戰地跟著少爺回到小葉村。
莊子的大門上還是掛著崔氏的燈籠。住在里面的人雖然姓崔,卻只是本家派來的世仆。
我們手上有莊子的地契,卻不敢拿出來。少爺說,沒有功名護身,拿出來也是白拿,
反而有可能便宜他們,搶了原件好更名。我們想要瞞著他們變更戶籍自然也不容易。
即使手上有錢,也不知道花在哪兒,才是花對地方。少爺生得俊美,且越長越像夫人,
不宜拋頭露面。只好由我出去找人打聽了解。說什么、怎么說,少爺與我練習過許多遍,
才放我出門。不知為何還是被人猜到一二。第二天便有小叫花子來租住的小院討賞,
今早城門一開就有人飛奔而進,隱秘地打探兩位少年少女的行蹤。想要變更戶籍,難上加難,
必須找到對的人,且讓對方答應幫著隱蔽才行。眼看就要入冬,大雪封路難行,
如果再不啟程,只能等來年春天才適合出發前往遼州。少爺明明很焦灼,
卻還要抽空來安撫我,頻頻老調重彈,臥薪嘗膽、韜光養晦的典故翻來覆去地講。我知,
他是借著寬慰我在給自己打氣。不久,出了一件大事。崔家在宮里的那位貴妃娘娘突然薨了。
趁著崔家人仰馬翻的時候,少爺讓我火速聯絡縣里分管籍書的主簿。主簿見色起意,
要錢之余,還提了那種條件。我毫不遲疑地答應,跟著他進了府衙的庫房。
拿著辦理好的籍書,我謊稱是多花了半袋金豆子才辦成的。
少爺紅著眼將我藏在柜子里的袋子打開,金豆子撒了一地?!感煲祝阍趺茨敲瓷?!那么傻!
我這一生也不是非要科舉才能出人頭地!你怎么那么傻!」來不及說愁解恨,
我們揣著新的籍書匆匆上路,趕赴遼州。6當年剛逃走時,我們曾來過遼州,
這是秦嬤嬤的故鄉,她在這里還留了一處房產。房契交給我們帶出來了,她留在小葉莊,
為夫人守墳。說好了,守滿一年,她便回來與我們會合。但我們終究沒等到她。
那群人喪心病狂,想要扒墳擄掠值錢的陪葬品。秦嬤嬤不依,活生生被打死在夫人的墓前。
附近的村民們于心不忍,幫忙就地掩埋了嬤嬤。也算成全了主仆二人的情誼。
少爺曾說遼州苦寒不宜久居,既然沒等來秦嬤嬤,不如帶著我去南方看一看。
彼時我們未曾想過,一走就是六七年。唉,兜兜轉轉又回來了,最終還是定在遼州。
少爺順利開啟科舉之路,童生、秀才、舉人,連中小三元。他已刻意壓著自己的成績,
只取中游而已。卻還是惹來滿城熱議。只因他年紀太小。我們初來乍到,
并不知道他此番中舉,創了遼州的新紀錄。十六歲的崔應燃,遼州迄今為止年紀最小的舉人!
一時之間,求親者眾。少爺唯恐夜長夢多,尋官媒說親。濃妝艷抹的媒婆嚇了我一跳,
心中駭然。從前只當他年少愛說笑,未曾想他竟是來真的??晌也幌爰?。倘若他真想對我好,
許我自由便好。少爺氣得直搖頭,說我天真?!改阋粋€女娘,想要在這世道獨活,
哪有那么容易?」「莫說是你,我又何嘗不是?」少爺說,如若他不成婚,
遲早會落入有心人的算計,到時候他不想娶也得娶一個女人進門。
若是只塞了一個女人過來也就罷了,既是成親,結成親戚,他便不得不像牛馬,
被迫扛起她身后一個家族。不忍心見少爺被動負重前行,所以我明知不可為,還是答應他,
稀里糊涂嫁了。沒有八抬大轎,只有鄰里不諳世事的孩子們來起哄討糖吃。我穿著喜服出門,
給自己蓋上蓋頭,再由媒婆攙扶,跨過火盆進了門。喊了十四年的少爺,今日禮成,
從此改口叫夫君。7紅鸞帳內,夫君抱著我,四目相對,他未語淚先流。
唉……他還是忘不掉我曾遭受的凌辱。倒是我,無論是七年前第一次,
還是前年那次不得不委身。事后,我都沒那么掛心。比起那點疼痛,活著才是最緊要的。
荒年死了那么多人,我活下來了,又遇到了待我極好的夫人和少爺。為他受那點苦,
護住他的平安和前程,當真是十分值得的。這話我同少爺說過。他卻不肯信。
只當我是故意說來寬慰他的。陪他讀了那么多書,我隱隱約約摸到一些道理。
有些話我不能說得太直,比如事關女子的清白,我不能說自己真的不在乎,
免得他以為我不知羞恥。生死關頭,羞恥哪有命重要。唉……罷了,
且以此事吊著他心頭的那股恨意和骨氣。既然臥薪嘗膽是他的動力,
我愿舍身當他心頭的那顆苦膽。然而,新婚那日我們到底未能行周公之禮。
刺史家的小姐踹門進來,劍指夫君:「你寧愿娶個賤婢,也不肯答應我爹娶我,你說,
到底為何要如此羞辱我!」「鄒小姐自重,請你即刻離開。擅闖他人洞房,傳出去,
恐怕你的名聲比我傷得更多?!埂讣热蝗绱耍宜餍源趟浪?,圖一個至情至性的名聲也好!」
話未說完,利劍破風刺向我,夫君眼疾手快一把攥住。鮮血汩汩而出滴落在大紅的棉被上。
我看著比紅梅更紅的血漬,心慌如擂鼓,面上卻不顯,轉而扯著袖子吃吃地發笑。
鄒小姐驚恐地盯著我,哆嗦著咒罵道:「你、你、你竟不怕,笑什么?」「倒也沒什么,
笑你明明看不起我的賤命,卻又搶不過我。我不懂,到底是誰更賤,夫君,你說呢?」
夫君跟著哈哈大笑起來,含情脈脈語調輕柔:「情人眼中出西施,你是頂頂好的。」
「鄒小姐一向聽不懂人話,夫君先前的拒絕她便聽不懂,今兒這話還是仔細說清楚了才好?!?/p>
「夫人教訓的是,為夫眼中,你貴她賤?!灌u小姐面色如紙仿佛白日撞鬼,落荒而逃。隨后,
刺史府來人捉拿我。信口口捏造的罪名,疑我來路不明,需往原籍劍南道發函求證,
一南一北書信往來至少半年。新婚之日我被下了大獄,思來想去,說書先生都不敢這么編呢。
來年夏天伊始,我才從牢里放出來。整整七個月,遼州最冷的時光,我都是在牢里過的。
牢頭不曾虐待我,只是放任寒氣對我凍手凍腳。后來聽大夫們說,
我的身子大概就是因此壞掉的,絕了生育之能。但那已是很久以后的事。
8刺史找各種借口將夫君扣留在遼州,不讓他進京趕考。夫君氣不過,私下與我說,
有朝一日定會報仇雪恨。我寬慰他:「好不容易把掌上明珠養到十四五歲,
結果只因見你一眼便誤了終生,倘若換做你是他,如何能甘心咽下這口氣?」「易娘,
你總是為人著想,善良得不分敵我!」「不然呢?你希望我慫恿你去硬碰硬?
魚死網破何苦來哉?!狗蚓龤饨Y,扭頭不理我。我忍俊不禁,多大的人了,
還像小時候一樣別扭?!膏u大人只是暫時扣著你,卻并未做出更過分的舉動,
其實已經算很好了,他比我們在路上聽過的見過的那些貪戀權錢的酷吏好太多了?!?/p>
「久入鮑魚之肆不知其臭,」夫君氣笑了,「你倒好,還能從他身上嗅出一絲香!」我啞然,
不敢繼續火上澆油。所有與品德相關的見解,在他那兒只有唯一的答案,容不下其他說法。
相伴十五載,這點眼見力我還是有的,才不會在這種事上觸他的霉頭。夫妻一體,他不好過,
我又怎會好過呢?鄒刺史將夫君使得團團轉。朝廷規定,舉人有輔佐地方的職責,
不得拒絕當地縣官的臨時職務委派。公務便一樁接一樁地派過來。
夫君有時負責監督修橋鋪路,有時忙于統籌出納。州城到縣衙的陳年卷宗需要人整理,
他又是第一個被使喚去當差的。公務繁忙,報酬卻只有管飯,
期間用的稿紙還要我們自掏腰包備上。想不到因禍得福,日后殿試,這段經歷讓他大放異彩。
不知彼時遠在嶺南的鄒大人聽到又該作何感想。9那陣子每日忙得連軸轉,夫君還是長了個,
身形愈發俊朗。明里暗里傾心于他的女子數不勝數。有那膽子大的,
更新時間:2025-05-14 22:1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