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動蕩之際。我拼死救下重病的哥哥,舍棄了假千金。拋下一切留在軍營,
照顧哥哥近四十年。他兩鬢花白臨死之際,卻嘔血哀求:「阿枝,若有來生。
「將我活著的機會,留給苒苒?!埂肝疫@一生,不負國家不負人民?!肝í?,虧欠她?!?/p>
我為他幾近喪命,放棄夢想,終生未嫁,他只字不提。我最后一次,擦去他嘴角血跡,
點頭:「好。」重來一世,我只不愿,再虧欠自己。那個至死放不下假千金的哥哥,
卻聲線顫栗攔住了我:「阿枝,你……忘記哥哥了嗎?」1我接回哥哥陸長霆的骨灰那晚。
他留下的日記,突然在網上爆火。長達千頁的文字,跨越近四十年。密密麻麻,力透紙背。
寫盡對姜苒的思念,和懊悔。網頁的鏈接,是鄰家小姑娘發給我的。我已年逾六十,
用不慣智能手機。這些年因為操勞,又老眼昏花。我倒騰了半天,才打開那鏈接。
戴了老花鏡,湊近了手機屏幕。好一會才終于看清,那照片里的字跡。帶著軍人的利落,
卻又有慎之又慎的工整。是陸長霆的字,沒有錯。他用最平靜,又無奈的文字寫下。
我趕走了、被他收留了七年的姜苒。戰亂之際,姜苒不顧性命去尋他。而我救下他,
卻拋棄姜苒。我因何趕走姜苒。我救他時,又是怎樣的兇險,怎樣差點喪命。他只字不提。
我雙手顫栗不止,滿心都是不甘。徹夜翻看,那足足數十萬的文字。直到天光都已大亮,
我一雙眼早已干澀紅腫。卻仍是沒能,見到他提及,我半個字的好。近四十年,
我幾乎拋卻所有。放棄夢想,留在軍營后勤。為了照顧他的傷病,蹉跎一生。卻到底只換來,
他日記的最后一篇:「阿枝,這輩子我不負父母囑托,不負祖國和人民。「要是有來生,
我只希望,不虧欠苒苒。」如他,臨死時說的那樣。全網淚崩。
感慨鐵骨錚錚、為國奉獻數十年的陸師長。也藏著這樣的,鐵漢柔情。再是,
對我的指責和怒罵。罵我心胸狹隘,容不下陪伴了陸長霆七年的姜苒。罵我心思狠毒,
定是有意,趁危急時刻,對姜苒見死不救。我想辯解。卻敵不過數百萬張嘴。
敵不過一句:「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陸長霆死了。他的日記里,無一字對我的謾罵。
卻也足夠,將我釘死在恥辱柱上。讓我傾盡的一生,不值一提。陸長霆的骨灰,
沒有葬入國家安排的墓地。而是遵他的遺囑,葬入了姜苒下葬的陵園。網上,
是痛聲的慨嘆:「希望來生,他們一定圓滿?!刮以谔咸斓妮浾摾铩H缤帨侠锏睦鲜?,
拖著垂垂老矣的身軀,潦草結束了余生。2再睜眼。我回到了軍區大院,白雪皚皚的75年。
耳邊,是陸長霆憤然難堪壓低的聲音:「苒苒她,不會跟你搶什么?!改憔鸵欢?,
要鬧到這地步?」我看向大雪地里,雙膝跪地,卻脊背挺直的姜苒。她揚高了頭,面容悲傷,
卻不卑不亢:「我不求陸枝姐能容下我?!傅艺疹櫢纭疹欔懜睜I長七年?!杆覆缓?,
至少讓我離開前,教會陸枝姐,他平時吃的食譜和藥譜。」圍觀的軍屬,紛紛低聲唏噓感慨。
陸長霆緊繃的一張臉,更是怒憤交加。似是一時不忍再看,他側開了頭。
營里訓練再苦再難時,也不曾皺過眉的男人。此刻,卻好像連眼尾,都泛了紅。我良久恍惚,
再猛地回過神來。獨自老死家中的孤寂和悲涼,還那樣真實。卻竟真如陸長霆所愿,
有了來生。上一世的這一天,是陸長霆畢生遺憾的起點。我因姜苒摔壞了,
我珍藏的一張全家福。忍無可忍,不顧陸長霆勸阻,執意趕走了姜苒。但這一世,
他不會再遺憾。我看向跪在雪里的姜苒。半晌,開口道:「那留下吧?!?/p>
陸長霆怒聲:「離了這里,姜苒又還能去……」話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好像才突然反應過來,我說的是什么。側目,愕然看向我:「你說什么?」我淡聲,
再說了一遍:「讓姜苒,繼續留下吧?!龟戦L霆好一會的靜默,似乎實在難以置信。良久,
才神情警惕道:「你……突然什么意思?」他似是激動到,連人話都聽不懂了。我沒再多說,
回身進屋。余光里,看到陸長霆脫下了軍大衣。男人急步邁入雪地,
聲線憐惜紊亂:「快起來,會凍壞膝蓋?!刮乙膊恢趺?,突然想起。上一世,姜苒死后。
我照顧陸長霆近四十年里,似乎,他也不曾在大雪天,為我披過一件外衣。其實,
真的沒意思。我回了房間,寫了一封實習申請,給鄭教授。她是我母親,生前的摯友。
寫完時,已經是深夜。床邊還擺放著,被摔壞了一角的全家福。照片上,我剛十歲,
還未走丟。我的爸媽,也都還在。可惜了,重來一世。我還是沒來得及,再見上他們一面。
門外隱隱傳來,陸長霆低沉的關切聲。再是姜苒略帶鼻音的聲線:「不疼了?!刮疑焓?,
指腹小心拂過爸媽眉眼。再輕聲:「這一世,我就不替你們,照看哥哥了。」這一世,
我只希望,不再虧欠自己。3隔天,我起了個大早。帶上實習申請,下樓時,陸長霆和姜苒,
正在吃早餐。見到我下來,輕松融洽的交談聲,戛然而止。姜苒半晌才詫異道:「陸枝姐,
今天怎么起這么早?」我沒理會她,徑直往外面走。姜苒神情尷尬,
起身攔我:「哥……陸副營長只做了兩份早餐,我給你再做一份吧。」陸長霆頭也沒抬,
只沉聲道:「不習慣改口,那就跟之前一樣?!菇劬执賾骸钢懒?,哥?!?/p>
我忍住胃里翻攪的不適,丟下一句「不吃」,出了門。姜苒卻不愿作罷,
追了上來:「早飯還是要吃的?!傅瘸酝炅耍缢臀胰W校,正好陸枝姐一起?!?/p>
我頓住步子。回身,看向她:「我說不吃?!冈趺戳?,你耳朵不好嗎?」陸長霆手上的筷子,
「砰」地拍到了桌子上,面色慍怒:「別管她?!杠圮?,你吃你的,吃完我送你去學校?!?/p>
我坐公交去了學校,路途折騰了一個多小時。到校門口時,剛好看到陸長霆的車停下。
我當沒看見,進了校門。遠遠地看到鄭教授,快步追了過去。身后,姜苒似乎又在叫我,
我沒理會。我將實習申請,給了鄭教授。鄭教授很是詫異:「怎么突然,又想通了呢?
「之前找你,可是倔得很,說要照顧你哥。」我沒多解釋,只應道:「我還年輕,
也想為自己的以后,多打算打算?!灌嵔淌诰徍土嗣嫔?/p>
拍了下我的頭:「總算也不是個榆木腦袋?!覆贿^也不為難你,我不在北市的時候,
你就跟著你師哥,不必跟我去外省?!高@可是,看在你母親的面子上?!刮壹甭暎骸肝蚁?,
跟著您去海市,好好學,可以嗎?」鄭教授難以置信看向我:「那你哥……」前世種種,
還歷歷在目。我忍住心頭不適,只回道:「那些不重要?!沽季?,
鄭教授點頭:「你自己愿意就行。」說話間,姜苒已追了上來。她語氣禮貌,
卻徑直打斷了我們的話:「鄭教授,我也很希望,能跟從您學習?!改懿荒茏屛?,
和姐姐一起……」鄭教授看清來人,臉上難得的一點笑意,一瞬散了。她沉了臉,
看向我:「姜苒還在你們陸家?「你不是,都被找回來兩年了嗎?」我無言。
鄭教授看向、站在姜苒身后的陸長霆。她含怒,為我抱不平:「陸副營長,
你父母要是泉下有知,該多寒心!「這樣一個替代品,被陸家白養這么多年,
怎么還不讓她走?」4旁邊有師生經過。不少人駐足,紛紛側目看熱鬧。唏噓議論聲四起。
「那位,竟然是陸同學的親哥哥?」「平日里,只見他對姜同學接來送去的?!埂竾K嘖,
這不是鳩占鵲巢,不要臉嗎……」姜苒漂亮的一張臉,一瞬紅白交加,雙目因難堪而通紅。
陸長霆擰眉,面色不虞:「鄭教授,姜苒被我收留七年,也陪我熬過了最難的一段時間。
「她早已如同我的親妹妹,不是別人的替代品!」姜苒成了他嘴里,口口聲聲的「妹妹」。
而我,成了那個「別人」。我感到諷刺。姜苒似是受不住委屈,
壓著哽咽道:「我沒有別的意思?!钢皇且矊︶t學很熱愛,很仰慕鄭教授……」
鄭教授冷笑了一聲,徑直打斷了她的話:「我可受不起你的仰慕。
「一個入學時連基礎藥理都不及格,靠著陸副營長硬塞進來的插班生。「我親自帶你,
我這里是什么,閑雜人等收容所嗎?」她說完,似是實在嫌膈應,回身徑直離開。
陸長霆也一時臉上掛不住,半晌沒說出話來。姜苒在無數道如刀子般的目光里,紅著眼,
攥緊了手:「鄭教授說得對,我早該走了?!肝摇椰F在就離開。」她回過身,
沖出了學校。陸長霆急聲阻攔,沒能攔住她。他怒憤交加,回身,
一把拽住了我的手臂:「你滿意了,滿意了嗎?!」我一臉莫名看向他:「關我什么事?」
陸長霆顯然被氣得不輕,連聲線都顫抖了:「昨天假模假樣,要姜苒留下,
今天再找鄭教授告狀。「陸枝,你什么時候,變得這樣自私自利,心思惡劣?!」我恍惚里,
又想起他臨死時,哀求的面容。那時,他的眸底,似乎也是和此刻一樣的。藏不住的,
怨恨和不甘。蹉跎大半生,再重來一世。我早已失去了任何,想要跟他爭執,
或是撒潑大鬧的欲望。我淡聲:「隨便你揣測吧。」陸長霆面容失望至極,
再不愿與我多說一個字?;厣?,急步離開學校,去追姜苒。我留在學校,照常上課。
傍晚時分,陸長霆一個戰友,卻突然開車過來。說要替陸長霆,接我回去。說是,
姜苒出了事。5我不想回去。卻又想起,手上有兩份單子,需要陸長霆簽字。一份,
是我跟著鄭教授去海市的申請表。另一份,是我出發去海市前的住校申請。其實,住校的事,
算算時間,也剩不下多少天。但我實在哪怕一天,也不愿再和陸長霆和姜苒,
待在同一屋檐下。我回了陸家。剛進門,就見有警察從樓上下來,經過我身旁離開。
陸長霆黑著臉,關上了門。再將一根發繩,狠狠扔到了我眼前?!戈懼Γ?/p>
你真是越來越無法無天!「我沒本事養你了,沒臉跟爸媽交代!」那根發繩,
是我用過的款式。但這種東西,只要跑趟供銷社。再拿到十根一模一樣的,也不成問題。
我不知道,陸長霆拿出這個,是想說什么。只隱隱地,聽到樓上姜苒的哭聲。驚慌的,
絕望的。陸長霆氣到身體都顫抖了,一張臉早已鐵青:「你還裝傻!「趙成虎那樣的兵痞子,
你也敢收買!「姜苒跟你一樣,還才十九歲,十九歲!「差一點就被……你簡直,簡直……」
他面容哆嗦著,手背青筋凸起。似是忍無可忍,朝我揚起了一只手。我沒躲,平靜地看著他。
那只手,到底是沒落下。但他眸底,只余下對我無盡的失望?!附刍貋硎帐靶欣?,
被趙成虎攔住……「那混賬的口袋里,掉出了你的發繩?!杆H口說,是收了你的好處。
「說起來,他還是你師哥同母異父的哥哥。「被軍營開除前,跟你往來不少吧!」我知道,
他不會信的。但還是說了一句:「我沒有做。」陸長霆徑直打斷了我的話,
聲線里是洶涌的怒意:「姜苒到了這一步,都還替你藏起了發繩,絕口沒跟警察提起你。
「你去后院給我跪著,跪著!「過了今晚,給我滾出去!」他根本,聽不見我的話。
我看著他,良久的沉默。好一會后,拿出那兩張單子,放在了身旁茶幾上?!肝視プ⌒?。
「這兩張單子你簽字吧,簽完,我可以跪。」陸長霆怒極:「我看你是早有準備,急著跑吧!
」他扯過那兩張單子,只瞟了上面那張住校申請單一眼。剩下的一張,沒了耐心再看,
一并簽了字,再丟到了我眼前?!柑炝林?,不準起來!天一亮,就給我滾!」6我站起身,
收好單子,再朝后院走。陸長霆在我身后咬牙切齒:「爸媽要是泉下有知?!敢欢ㄒ苍俨辉福?/p>
見你這樣混賬的女兒!」別的話,我其實也沒什么好爭辯的。但這一句……我回過身,
平靜看向他道:「他們不會,他們會信我?!龟戦L霆面容,有一瞬的怔住。我說完,
也沒再管他的回答。沒再聽清,他怒不可遏又說了什么。我去了后院。下過雪的夜晚,
月光格外皎潔。我將那兩張單子,揣在懷里。不知怎么,心里格外的寧靜。
那是我很快就能走上的,離開的路。院子里格外的靜。靜到只能聽見,樹梢未化的積雪,
偶爾掉落到地上的輕響。許多年前,也是這樣大雪未化的夜晚。我犯了錯,
陸長霆在爸媽面前護著我,替我受罰。也是在這處院子里。長夜里,他跪在院中間,
我站在檐下看他。冬夜起了風,樹梢上結了冰,積雪簌簌往下落。他跪在月光里,
遙遙朝我喊:「阿枝,快進去,會凍壞的?!挂庾R一晃,就成了他脫下軍大衣,
急步走向姜苒的那聲:「快起來,會凍壞膝蓋?!刮夜蛟谠鹤永铮蟀胍勾蛄藗€盹。
開始時覺得很冷,后面就只剩下麻木。我想,其實我也是可以不跪的。但臨到走了,總當是,
償還了他那點兄妹情分。意識恍惚里,我聽到陸長霆叫我:「起來,出去?!估浔穆暰€。
我醒了過來,抬眸。他就站在檐下,許多年前,我曾站過的那個位置。一徹夜過去,
天光已經微亮。我在模糊的視線里,怎么也沒能看清他的臉。7十歲前,我還沒有走丟。
和陸長霆口中的姜苒一樣。乖巧,大度,懂事。能歌善舞,會跟著爸爸練軍姿,
跟著媽媽讀醫書。十歲前,我只任性過一次。邊境鄰國戰亂,爸媽被突然派去支援。
我高燒昏睡,他們沒來得及和我道別,跟著大部隊離開。深夜里我突然做夢,
夢到子彈穿透了爸爸的胸膛。媽媽撲上去,也葬身血海。那晚,我從夢里驚醒,
突然喘不過氣,跑出了家。沿著我曾看見爸媽離開的方向,走了五公里。直到,天光微亮時,
陸長霆找到了我。他紅著眼,踩著大雪,背著我回家。我趴在他背上哭,說想爸媽。
又跟他說:「等哥哥長大了,也去當軍人吧?!高@樣,就可以偷偷帶著我,去軍營,去戰場,
天天見爸媽?!龟戦L霆冷著聲回我:「軍人鐵紀如山。「我偷偷帶你去,會被槍斃?!?/p>
我被嚇到半晌噤聲,再失聲大哭。他又無奈哄我:「那我盡量小心一點帶你去,不被發現?!?/p>
隔年冬天,爸媽回來,得知我曾在深夜離家五公里,差點走失的事。爸媽心痛不已。
陸長霆護在我面前,自己主動替我領罰,在后院里跪了徹夜。再是不久后,
國內動蕩開始愈演愈烈。我媽發表的醫學文章,被指動機不良。陸長霆抱不平,
跟我媽一起被拘留。我在舉國的混亂里,不慎走失,被人販子賣入深山。再被陸長霆找回時,
我已十七歲。得知爸媽早在數年前,就已喪生在了邊境戰事中。而我剩下的唯一的哥哥,
已收留資助了姜苒,讓她留在陸家五年。我在泥潭里掙扎七年,拼了命才再回來。
卻發現似乎什么,都已不是我的了。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精神失常,極度缺乏安全感。
我撒潑大鬧,罵陸長霆孬種,窩囊廢。當了軍人,卻連爸媽都保不住。
我在姜苒故意摔了我的東西,再在陸長霆面前裝無辜時。情緒失控,將開水潑到了她身上,
罵她是「下賤的婊子」。我在深山里的七年,學了無數不堪入耳的臟話。
陸長霆哄我一次又一次,再漸漸地,對我失望,無法接受。在我罵他沒保住父母時,
露出極度痛苦的、承受不住的神情。只有姜苒,會如十歲前的我一樣。給他端一碗姜茶,
安撫他:「不是你的錯。」陸長霆開始越來越頻繁地,看著她走神。我知道他想什么。
姜苒才更像是,他走失的那個妹妹。而我,不像了。我只會像一個猙獰的怪物,一次次,
往他心口扎刀子。于是,他開始逃避我,不愿或是不敢見我。再是前世,我強硬趕走了姜苒。
姜苒在陸長霆和我去邊境戰區時,違法混進醫療隊伍里,跟了過去。再落入間諜手里,
被用來威脅陸長霆。陸長霆不顧軍紀,過去救她。幾乎豁出了性命,
救回了只剩一口氣的姜苒。軍區醫療資源匱乏,姜苒的情況,已無力回天。我身為軍醫,
放棄了她。三天三夜未合眼,差點因過勞而猝死,才將陸長霆、從生死邊緣拉了回來。
那之后,陸長霆落下了心病,加上本就不好的胃。數次在軍營里病倒。我見不得他那樣,
漸漸放棄了從醫,留在了軍營后勤。一日三餐,親自為他調理飲食。他身體漸漸好轉,
升了正營長,再官至師長。我以為,兄妹一場??傄仓挥形覀儽舜耍?/p>
才是彼此心里最掛念的人。卻不想,直到他臨死。心心念念的遺憾,仍是只有一個姜苒。
8我拉回綿長的混亂的思緒。吃力從院子里站起身時,雙腿發麻得厲害,踉蹌間差點栽倒。
檐下的陸長霆,面色猝然一沉。我有一瞬感覺,他急切想上前攙扶我。但等我穩住身形時,
他還站在原地。緊緊繃著一張臉,沒有動。我扯了扯嘴角,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
我去了樓上臥室,簡單收拾了自己的幾件衣物。再清點了,所有還需用上的筆記和課本。
陸長霆站在臥室門口,冷聲問我:「你做什么?」我抬眸,平靜看向他:「不是你叫我滾嗎?
」陸長霆一瞬啞然。我收拾好東西,經過他身旁要出去時。
他無端地又動了怒:「你什么態度?「敢做出那樣的混賬事,我叫你滾還有錯了?」
他擋住了門。我只能頓住步子,應聲:「沒有錯?!苟家吡?,我沒有什么,
好再跟他爭論或辯解的。住校三五天,再跟鄭教授去海市。等我學有所成,
或許會能爭取到機會,如父母一樣去邊境。前世今生,我最大的遺憾,
都是沒能見到父母最后一面。哪怕是骨灰,也沒能看上一眼。我被找回時,
他們已離世許多年。母親未完的醫書手稿,原件交給了醫學院。謄抄的一份,留給了我。
我拿到手時,連紙頁都已泛黃。這一世,我想替她寫完,那本未完的醫書。我想去邊境,
延續他們對山河和平的夙愿,見見他們的亡靈。這一世,我一定會做到。我推開陸長霆,
拿著書包往樓下走。陸長霆在我身后,良久的沉默。我下了樓要出門時,
他追下來怒道:「你要真知道錯了?!缸咧?,就去姜苒房間,給她好好認錯懺悔!」
我頓住步子,回身看向他:「你要我跪,我跪完了?!竸e的,我不奉陪了?!?/p>
陸長霆猝然面色鐵青,神情怒極:「不道歉,就也別住校了,輟了學,滾到外面去!」
我指尖無聲用力,攥緊書包背帶。平靜提醒他:「你給我簽住校申請單,換我跪一夜。
「陸副營長,堂堂軍人也要言而無信嗎?」陸長霆氣到面目都扭曲了:「你叫我什么?
「陸枝,你簡直越來越猖狂,我今天非得……」他話音未落,樓上傳來姜苒痛苦的咳嗽聲。
陸長霆面色一沉,丟下一句「站那等著」,回身匆匆上了樓。我沒再理會,徑直離開。
9北市下了數日大雪,終于雪停。天氣卻反倒更冷了,路面多處結了冰。公交車通行困難,
又減少了車次。我費了兩個多小時,才總算到了學校。我忍著頭昏腦漲,將兩份申請表,
交給了學校。接連幾天,又做了些,離開學校去海市前的準備。第三天上午,
我感冒發燒突然加重,師哥裴嶼將我送去了醫院。我過去時,剛好又碰見陸長霆跟姜苒。
姜苒就住在我旁邊病房,陸長霆陪護。據說,她精神狀況很糟糕,從家里臥室窗口跳了下去。
哪怕,她臥室只在二樓,窗外還是草地。陸長霆還是臨時推掉了軍營里的安排,不顧軍令,
請了長假陪她。似乎因此,也錯失了升正營長的機會。我偶爾出去打水買飯,
常能聽到她的哭聲。陸長霆耐著性子,一聲聲地哄。就像是,哄一個小孩,哄十歲前的我。
我走過那病房門口,剛好對上姜苒無辜的目光。那眼底可憐兮兮,又露出得意。我當沒看見。
傍晚時,陸長霆似是軍營里有急事,臨時離開。姜苒一個同學過來探望她,
拉著她在走廊上走動。又站在我病房門外,低聲地說笑:「你也真是膽大,
趙成虎要是真碰了你怎么辦?」「我又不傻。「趙成虎隔三差五跟蹤我,有賊心沒賊膽的。
「何況軍區大院附近,多的是荷槍實彈的警衛。「我一喊,人立馬不就來了?!埂改前l繩,
我跑供銷社買的?!肝艺f是陸枝的,陸長霆又不敢查?!改欠N事情,他敢聲張嗎?
「要是真的,陸枝得跟著趙成虎被拘留,聲名掃地……」我坐在床頭,
整理最后一點醫學筆記。姜苒見我始終沒反應,很是無趣而不甘地離開。上一世,
她也曾這樣挑釁我。我氣急與她起了沖突,打傷了她,又將她說的話,告訴了陸長霆。
可陸長霆只看到了,姜苒手臂上的傷。姜苒在他心里,總是純白無瑕的那一個。臨到死,
他也只記得姜苒的好。我曾窮盡四十年,也沒能改變的東西。還不至于期望,
這一世就能改變。我寫完最后一點筆記后,裴嶼來了醫院,給我帶了鄭教授親手燉的湯。
他與我說笑:「教授就是嘴硬?!干履闵眢w不好,沒法跟她去那邊,丟了你這得意門生。
「燉了半日的湯,要我拿來給你,還非說是自己隨手買了喝不下的。」我喝著湯,與他閑聊。
要遠行去海市的事。裴嶼大概怕我傷心,并沒多提。他刻意撿著輕松的話題跟我聊,
逗得我禁不住笑。我湯快喝完時。一抬眸,突然看到裴嶼身后的病房門口。
陸長霆就站在那里,盯著我,臉色很難看。我嘴角的笑還沒收住。我在這住了幾天了,
他一直在隔壁陪姜苒,還是頭一次來看我。應該,也談不上是來看我。很稀罕,又可笑。
我收回視線,沒有理會。隔天上午,我去樓下買早餐時,突然被陸長霆拽住了手臂。
他向來精氣神好,此刻眼底卻有些烏青。大概,是照顧姜苒累的。
他冷著聲斥責我:「我沒提醒過你嗎?「裴嶼是趙成虎的弟弟,一母同胞,
都不會是什么好東西!「你跟著鄭教授學醫是一回事,但不準再跟裴嶼往來!」
10姜苒站在病房門口,悄悄往外看。她想跟著鄭教授學醫,鄭教授不答應,
她又去找了裴嶼。裴嶼更看不上她,沒給她好臉色。想來陸長霆突然來找我說這個,
少不了她的煽風點火。我一時憤然:「我師哥為人正直,跟趙成虎也從無往來,
還不需要你來評判。」陸長霆怒意更甚:「這是你跟兄長說話的態度嗎?!
「我看要不是裴嶼,你也不會跟趙成虎那種混賬扯上關系!」我氣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我被找回這兩年里,許多的時候,都多虧了裴嶼關照我。我怒瞪著陸長霆,好一會,
又覺得真的犯不著跟他爭執。我竭力壓住情緒,半晌,輕笑了一聲:「你管好姜苒就行。
「我的事,少管一點?!刮彝崎_陸長霆的手臂,離開時,他又追了上來。他語氣強壓怒意,
放緩了點:「夠了。「還要鬧到什么時候去,我們坐下來,好好聊聊?!刮也焕頃?。
他又似是打定了決心,半晌后嘆了口氣:「哪怕……是讓姜苒搬出去的事?!?/p>
他再次拽住我手臂。我回身推開時,遠遠地看到病房門口,姜苒站在那里。這一次,
她沒再佯裝無辜大度。看向我時,眸底的恨意跟敵意,再不加掩飾。我用力推開陸長霆手臂,
徑直去了樓下。我買了早餐,再用搪瓷杯打了杯開水?;夭》繒r,走廊上,
卻被姜苒攔住了去路。我一臉莫名其妙看向她。她面目近乎扭曲,突然伸手,
狠狠推向我手里的搪瓷杯。開水翻滾了出來。我倉促松開了手,再后退了一步。
手背還是被開水濺到,燙紅了一片。學醫的手是最要緊的,好在,我松手快,沒有大礙。
周身血液,卻「噌」地往腦門上沖。我這雙手,是要留著為我母親,寫完醫書的。我揚手,
狠狠一耳光,扇到了姜苒臉上。身后,響起陸長霆震怒的聲音:「陸枝,你做什么!」
姜苒眼眶一下紅了。我看得惡心,沒多遲疑。再狠狠一耳光,扇到了她另外半邊臉上。
陸長霆急步上前,一把拽住我肩膀,扇了我一巴掌。「陸枝,你簡直沒救!」前世今生,
這還是他頭一次打我。我沒覺得疼,也沒覺得難過,只感覺視線里都是赤紅。利落揚手,
一耳光還到了陸長霆臉上。直到,旁邊有經過的人抱不平:「你這男同志,
怎么不問青紅皂白!「旁人可都看得清楚,是那姑娘,先推翻了這位姑娘手里的杯子。
「里面翻滾的開水,要不是松手快,一只手怕是得廢了!」陸長霆怒氣洶涌的面容,
一瞬僵住。再是愕然,難以置信。姜苒大概是聽陸長霆跟我說,要讓她搬出去。
一時嫉恨交加,失了理智,推我時連有旁人在都忘了。她神色間,一瞬慌亂。我沒再理會。
回了病房拿了自己的東西,再徑直離開醫院。身后,陸長霆頭一次聲線無措,
急聲喚我:「陸枝……阿枝?!改懵犖摇牳绺缯f?!?1打一巴掌再給顆棗的事情,
我早不需要了。我回了學校。忙完了去海市前,最后的一點事情。臨出發那天,
我收拾了行囊,等鄭教授忙完一起走。陸長霆卻頭一次找來了我宿舍樓下,不顧宿管阻攔,
執意要見我。他也算是有頭有臉的軍官,從未這樣無賴過。宿管為難,我還是下去,
見了他一面。北市大雪初霽,他軍裝都還未脫,該是剛從軍營忙完,就匆匆趕了過來。
陽光透過樹葉縫隙,斑駁了他的面容。他身姿那樣挺拔,面容卻藏不住疲憊憔悴。
我無聲走過去。他立馬急步迎上來,很是別扭地跟我道歉:「那天……是哥哥不好,
沒問清楚?!箍赡苁俏铱煲吡?,也打定了決心,不會再回來。突然地,
倒是又想起了他一些好。他十多歲的模樣,背著我踩著大雪。在天光微亮里,
走過漫長的五公里。答應我,長大后去當軍人,帶我見爸媽。我突然想,要不,
就也道個別吧。我張嘴,計劃去海市學習,學成后再長留邊境的話,到了嘴邊。就要出聲時,
陸長霆先開了口:「但我細問了姜苒?!杆f是因為,你之前收買趙成虎傷害了她的事。
「她到底沒法不介懷,才會一時情緒失控推了你?!赴⒅?,不管怎么說,是你有錯在先……」
到嘴邊的話,又硬生生,被我咽了回去。其實,我也不算意外,真的。他總是信姜苒的。
兩輩子,都一樣。陸長霆看著我的臉色。大概看我沒有動怒的意思,
便認定我接受了他的說辭。他緩聲繼續道:「算是你們各錯一次?!改切┦虑?,
就都到此為止吧?!覆灰僮瞿菢拥暮渴?。「再怎么說,她只是一個被收養的,
還真能搶得了你什么?」我笑著,應聲:「好。」裴嶼站在了不遠處,
示意我趙教授準備出發了。陸長霆仍是沒有要走的意思,似乎還打算與我長談。
我只剩下不耐。外衣口袋里,剛好還放了一支燙傷膏,是我這兩天自己用的。
我拿出來道:「那天姜苒也燙傷了手?!高@個給她吧,鄭教授自己研制的,還沒獲批售賣。
「我用了,效果很好?!龟戦L霆難以置信地看向我。半晌,長松了一口氣:「想通了?
早該這樣?!刮尹c頭:「嗯,想通了?!龟戦L霆眉眼舒展開來:「那行,我先回去拿給她。
「晚上,我來接你,回去吃飯,不要再鬧。」我笑看著他,沒再說話??粗?,
拿了藥膏回身離開。路的盡頭,他漸漸消失不見。我沒有遲疑,拿了行囊,上了鄭教授的車。
去往火車站,去往千里外的海市。12陸長霆帶了藥膏,開車回家。北市難得放了晴,
冰雪消融,路況良好。他開車也一向都算穩當。今天卻不知怎么,明明路上也沒多少車,
卻數次差點追尾。他也不明白,心里那點無端的怪異感,來自哪里。輕飄飄地,
像是身體浮在半空,腳下找不到落腳點。可能,是陸枝難得懂事,愿意跟姜苒好好相處。
他放下心來,感到欣慰的緣故。陸長霆回了軍區大院。進門時,
有軍屬跟他打招呼:「陸副營長回來了?!冈趺春孟窈脦滋?,沒見著小枝了?」往日里,
陸枝也會有住在同學家、好些天不回來的時候。他向來不會跟鄰里多解釋。但今天,
更新時間:2025-05-14 16:08: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