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有一個很火的話題,叫做你如果能見到十八歲的媽媽,你會對她說什么。我的答案是,
把我打掉,然后永遠別見我爸,過好自己的一生。我從小腿就有缺陷,家里窮治不起,
全家的生計只是靠著爸爸在鋼廠里上班,一個月一千來塊錢,有時兩人還要往賭桌上送幾百。
長年累月的欠債,周圍的親戚都怕我們家借錢。幼兒園的小孩兒叫我“小瘸子”,
當他們用石頭扔我的時候,我連哭都不敢哭出聲,因為我想做那個安靜的乖孩子。
我以為乖一點就會被愛,可是安靜的乖孩子沒有獎勵,有的只是忽視。
幼兒園老師會忘記給我發點心,會忘記給我分一個小伙伴,會忘記我也是個需要關注的小孩。
好不容易分到一次點心,我把它放在書包里小心翼翼地背回家,想帶給媽媽,
媽媽一定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點心??墒羌依餂]有媽媽,我在家門口從下午等到晚上,
等點心在書包里被壓碎了,媽媽才從麻將桌上下來。她打開門時,我身體會止不住的發抖,
并不是因為衣服穿少了,而是我知道一會兒爸爸媽媽又會打架。爸爸媽媽三天一小架,
七天一大架。因為媽媽打麻將不回家,因為沒有人做飯,因為爸爸的工資又沒變,
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又或許他們打架不需要原因,只是發泄。他們打架的時候,
最常說的一句話是:“要不是因為朵朵,我早就跟你離婚了。”朵朵是誰啊,
朵朵是躲在角落里,看著他們打架不敢出聲的我。朵朵的“朵”不是花朵的“朵”,
是躲避的“躲”。我是躲著生下的小孩,是不受期待的到來,是不該存在的生命體。
他們不打架的時候,媽媽會跟我說他們甜蜜的愛情故事,說他們相識于她的理發店,
她才十八歲,他十九歲,他們一見鐘情,然后未婚先孕,不到年齡躲著生下我。
“他當時怕我手沾上染發膏洗不干凈,每天都來幫忙?!焙髞砟兀?/p>
后來媽媽手上沾了各種各樣的東西他都不心疼,只是厭惡地看著她越來越老。
如果一見鐘情的人知道他們會歇斯底里,還會想認識對方嗎?不會?!耙皇且驗閼蚜四悖?/p>
我才不會跟你爸結婚,過這種短命日子?!甭牭竭@話時我才四歲,
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才讓媽媽這么生氣,這么難過。我只想著再聽話一點,再努力一點,
少麻煩別人是不是就不會被討厭了。于是我試著每天少吃一點飯,在幼兒園自己扎辮子,
告訴保安爺爺我不用媽媽來接,可以自己回家??墒且磺卸紱]有用。
我吃少了媽媽會說我難伺候,我自己扎辮子媽媽會說幼兒園老師拿了錢就應該服務我,
我自己回家媽媽會說我就愛亂跑。我好像做什么都不對。那時我還不知道,
有一個詞叫做“原罪”,而我就是身懷原罪。爸爸不會罵我,除了發成績單的時候,
他幾乎是透明的父親,然而他卻是我自卑的另一個源頭。他漠視媽媽對我的態度,
永遠事不關己,永遠對我不滿意。無論我考多好,他的評語永遠是“林朵朵粗心大意,
學習不認真,希望老師嚴加管教?!倍嬲嫉貌缓脮r,
長長的細柳枝會一道一道印在我的身上,像是看不見的枷鎖,又像是密密麻麻的網。
我在網里逐漸窒息。我時常會想他們為什么要在一起,互相埋怨,互相折磨。
有時我又覺得他們倆是天生一對,他們都天生愛賭,只有在賭桌上他們不吵架。
如果有一天在賭桌上都紅了眼,那他們就離散伙不遠了。十二歲時,
我從學校領了紅領巾回家,眼睛里包著淚水。老師告訴我們只有最乖的小孩才有紅領巾,
從一年級起,每個學期我都能考班級前三,從來不麻煩老師,可是我從來沒有得到紅領巾。
我等這一天等了很久。我眼睛亮晶晶地奔向老師時,她卻噗嗤一聲笑出來?!澳阆裥▲喴粯印?/p>
”她說。原來是我的腿瘸逗笑了她,班里的同學發出各種稀奇古怪的笑聲,
似乎這輩子沒遇到過這么好笑的事。我接過她手里的紅領巾,再也不敢抬頭,
心里明白這已經成為了別人欺負我的理由。果然,放學以后有一群男生堵在門口,
陰陽怪氣地重復著老師的話?!靶▲喐赂陆小!薄澳愕耐群闷婀?,把老師都嚇到了呢,
會不會傳染啊。”我憋著眼淚落荒而逃,聽著身后嘈雜的腳步聲不敢回頭,如果被他們抓住,
那我的作業本和衣服都會遭殃,媽媽會很生氣地說我不中用。到家后,
我把紅領巾小心翼翼放進口袋里,像往常的每天一樣趴在地上寫作業,
等著爸爸媽媽回來給我開門?!斑€寫啥作業啊,只知道傻讀書。你爸媽打起來了,
你快去勸勸!”路過這里的人對我說。我往麻將館那邊跑,明明已經很努力了,
還是跑得很慢。耳邊的喧囂聲越來越大,步伐也越來越重,我不敢往前走。我攔不住他們,
我也不敢攔。那扇門就在眼前,
我甚至可以透過這扇門看見掄起板凳的爸爸和拿著麻將往爸爸身上胡亂砸的媽媽,
還有一群看似拉架的人。亂七八糟的聲音刺痛我的耳朵,明明我該往前,
我卻像是被定在了恥辱柱上,那種無助的感覺把我捆綁起來,他們每一句話都是對我的審判。
“你個老畜生,我打牌怎么了?你不也打嗎?還輸了個精光?!薄板X是我賺的,我想花就花,
你沒資格管!看老子不打死你!生不出兒子的賠錢貨,生個女兒也是瘸的!
”我往后退了好幾步,原來我才是那個錯誤,因為我不是男孩,因為我腿瘸。
我胡亂擦著臉上的眼淚,差點和身后的人撞上?!芭榈臇|西全部雙倍賠償。
”身邊的人過去時,我只聞到了一股甜甜的味道,是街角阿公賣的麥芽糖。
走過去的男生穿著最簡單的白色短袖,那么懶散,卻像一個英雄。他叫冬青,
我聽他的伙伴這么叫過他,今年十六歲,替別人看著這家麻將館。
我曾疑惑十六歲怎么能震懾住不要臉皮的中年人,可他走過去這幾步,我相信了他可以。
剛才還吵得熱火朝天的爸媽噤若寒蟬,放下手里的東西不敢動,其他人很快散開。
這場架吵得雷聲大雨點小,什么東西沒摔壞,只是麻將機運轉不動。
爸爸支支吾吾問他要賠多少,他往門外我這個方向看了一眼,我往墻角縮了縮。“修得好,
回去吧?!卑职诌f了一根煙給他,扯著媽媽往外走,一邊走一邊細細碎碎的罵著,不敢大聲。
我看著他把那根煙夾在耳朵上,骨節分明的手掀開機器的蓋子,把麻將拿出來,
一點點地檢查,并不著急。里面時不時傳來骰子轉動的聲音,我聽入了神,
直到看見他褲子口袋里的那一抹紅色。我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果然,我的紅領巾不見了。
這一步我走得很艱難,可是邁出第一步后,剩下的路就好走很多。
“你可以把我的紅領巾還給我嗎?”回到家時,媽媽正在刷鍋,刷鍋水像是噴泉一樣,
往桌上地上揮灑,足以看出她的憤怒。“你去哪兒了!”“我放學進不了家,就去找你們了。
”她好像一下子想起了剛才被圍觀的難堪,把洗碗布往鍋里一扔,濺了我一臉臟水。
“找什么找!我們還會走丟嗎?你別出去丟人了,你以為你走路很好看嗎?”我沉默不語,
去門口收我的書包,攤開的作業本上面有一個很深的腳印,不知道是爸爸的還是媽媽的。
我拿橡皮輕輕擦著,口袋里的紅領巾有些發燙。腦海里是冬青把手擦得干干凈凈,
從口袋里拿出紅領巾遞給我,嘴角的笑有些痞壞?!靶『耗昧思t領巾呀,
回家讓你媽媽煮個雞蛋給你吃?!蔽医舆^后,頭也不回地走掉,生怕他看見我漲紅的臉,
可他的笑聲超過了一瘸一拐的我。這不是嘲笑,也不是陰陽怪氣的笑,而是真正的笑。
我鼓足勇氣說:“媽媽,我得了紅領巾。”我不要雞蛋,你可不可以夸夸我。她聲音冷漠,
“哦,叫你爸起來喝刷鍋水。”我緊繃的心忽然松了下來,這不過是一個意料之內的場景,
剛才的我不過是被紅領巾上的麥芽糖味迷了心竅。家里來了客人,他們好面子,
讓我去燒烤攤烤一些肉串下酒。他們不知道,周圍鄰居都傳遍了他們在麻將館大打出手的事,
不過這并不是什么大新聞。這塊地方總是這樣,今天這里打架,明天那里打架,
全都是在泥地里廝打,看不見未來的一幫人。我不要成為這樣的人。
燒烤攤旁邊坐著一桌青年,冬青也在里面,他咀嚼著一根四季豆,不像他們一樣拿著煙。
爸爸給他的那根煙還夾在他的耳朵上。我點好菜后,蹲在油煙飄不到的地方默背課文,
腿有些疼,有人踢過來一個凳子。我坐下,背著背著就聽到剛剛還談笑風生的一群人拍了桌,
我悄悄看了一眼,他的白色衣服沒弄臟?!岸啵氵@就不厚道了吧,
老板在你什么都沒有的時候幫你一把,現在你說不干就不干?!彼f:“哥,我也才十六,
現在年輕能打,所以人家怕我,可我總有一天打不動?!边@話不像是十六歲的人說出來的,
我認識的十六歲男生,臉上就寫著“老子天下第一”。燒烤老板讓我趕緊拿著燒烤走,
怕一會兒打起來誤傷我。爸媽拿了燒烤,卻忘記了我放學后什么都沒吃,一群人圍著喝酒,
我被排除在外。家里吵得睡不著,我往外面走,又遇到了冬青,他正在喂流浪貓,拿著手機。
“我這邊收集的信息已經發過去了,你檢查一下,后續行動我會跟進。你安撫好我爸就行,
我會注意安全?!彪娫挼膬热莶⒉蝗攵抑敝笨粗厣系幕鹜饶c,不爭氣地咽了咽口水。
“這里怎么還有一只流浪貓?”他看向我時挑了挑眉,下巴有一塊傷痕,
果然他們還是動手了。“剛才聽到什么了?”他問我。我答非所問,“你是好人嗎?
”“我是還沒完全長大的英雄。”我在他旁邊蹲下,這也許是我做的最出格的事。
他喂的是一只瘸腿貓,瘸腿貓因為跑不快,所以總吃不飽?!叭绻阌幸恢恍∝?,
你會因為它跑不快而嫌棄它嗎?”我問他。他從兜里摸了摸,摸出一小袋麥芽糖,
在口袋里放了一天,已經看不出最開始的樣子。他也不嫌棄它黏黏糊糊,一個人在那兒掰。
“貓生下來又不是為了當跑步冠軍的,小貓開心就好?!蔽易炖锖粔K麥芽糖,
在床上閉著眼睛,不想去刷牙,擔心夢不甜了怎么辦??蓧艨倳褋淼?。夢醒了之后,
這條街沒有了冬青。他們有的說冬青去學修車了,有的說冬青回老家了,
有的說冬青打架被人打死了。這里傳著各種各樣的謠言,我不知道該相信哪一條,
哪一條都不敢相信。他像一顆流星,只是劃過了我的世界,我的世界依舊漆黑一片。
我每天都去那家麻將館門口張望,祈求他在我下一次去的時候忽然出現。
后來就連他唯一存在過的痕跡都不見了,那家麻將館被查封,聽說是背后的大老板犯法落網,
冬青和他走得那么近,不會一起被抓了吧。麻將館查封后,爸爸媽媽不再打架,
他們忽視對方,像一個房子里的兩個陌生人。而我總是誤入他們的世界,打擾他們,
他們就把矛頭對向我,指責我什么都做不好。于是我的話越來越少,總是躲在角落里。
老師來家訪,問爸爸媽媽我是不是有心理問題,要不怎么不合群,也不愛說話。
他們笑著把老師送出去,然后開始相互謾罵,說著對方的不負責任,可最后罵的依舊是我。
“你怎么這么精貴,還心理疾病,沒有公主命還生公主病?我看你就是裝的!
”“怎么這么矯情啊,你別過來,我看見你走路就惡心。
”原來言語上的傷害比肢體上的傷害還要痛,我甚至無法說服自己他們是因為愛我才這么說。
他們就是不愛我。那我也不再愛他們?!耙荒銈冸x婚吧,不要折磨對方了。
”我說出這句話時,竟然長長的松了口氣,好像從來沒有這么放松過。離婚吧,
不要為了誰強迫自己和對方在一起。而爸爸的一個耳光像是要把我打碎,我重重摔在地上,
一陣耳鳴,臉麻麻的。等聽得到聲音時,才知道他們罵得多難聽。“你個白眼狼,
居然勸爹媽離婚,黑心眼的東西,你出生就應該把你掐死?!眿寢屪诘厣峡?,
“我到底生了個什么東西?真是來討債的。”她說得那么大聲,生怕附近的人聽不見。
那天我被打得很慘,鼻青臉腫的樣子很恐怖,頭發被揪下來幾縷。派出所來人調節,
他們說我不聽話,去外面偷東西,一定要打才會聽話。“孩子要好好教,打是不行的,
我也知道你們做家長的良苦用心?!绷伎嘤眯??他們的良苦用心是打死我。
之后的每一天我都被人戳著脊梁骨,我從聽話的孩子變成了來討債的報應。
可我的腰桿子挺得更直,不再像以前那樣畏畏縮縮。做不好一件事的時候,
我就會想起冬青說的話?!柏埳聛碛植皇菫榱水斉懿焦谲姷摹?/p>
”我生下來也不是要當一個合誰心意的受氣桶。學校里的欺凌者拿打火機燒我的頭發,
我就拿剪刀拼命似的往他臉上劃,哪怕傷害不了他,我也要反抗。他們說我的腿有傳染病,
我就朝他們吐口水。他們把我的書包丟進水坑,我就把他們的書包丟進廁所。
他們跟老師告狀,我就哭,坐在地上哭。后來學校里傳我是瘋子,沒人會去招惹一個瘋子。
但是瘋子考了全校第一,她可以離開鄉村,去縣里最好的初中。我白天查了成績,
跟班主任老師確認了志愿,開心得像個傻子。晚飯時爸爸去街上買了一只烤鴨,
這一次他們沒有吵架。“我要是讀書厲害,也不會到今天這一步,以后好好上學。
”他把鴨腿放進我的碗里,“我已經跟你們老師說了,就在這里讀初中,不去縣里讀,
我們家負擔不起。”如果我在這里讀初中,會有幾千塊錢的獎金。我慌了,
我告訴他們我會節約用錢,會拿很多獎學金,會自己賺錢。所以可不可以讓我去城里讀書。
媽媽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你要去是吧?行!我明天就和你爸去賣血,不要命也供你讀。
”我絕望了,碗里的鴨腿越吃越咸,原來是眼淚的味道。鴨腿是世界上最難吃的食物。
我本以為可以逃脫的生活又重復發生,初中的學生更壞,手段更多。那我就更瘋。
我又當了兩年瘋子,沒有朋友,也沒有得到愛。可我那么執拗,想著中考后就好了,
誰也沒辦法阻止我,我一定要去最好的高中。初二期末考試,爸媽消失了兩天,
沒有去準初三生的中考動員會,我回來時他們一臉土色,像是生了一場大病。
爸媽又買了一只烤鴨,我看見烤鴨就會反射性想吐,想起兩年前的絕望。“初三了,
就好好學習?!卑职终f?!耙惨⒅厣眢w?!眿寢尠养喭葕A進我的碗里。我受寵若驚,
感動得有些慌亂,甚至自責自己這次期末考沒有考全級第一。
可是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的感動和愧疚都是笑話。夜晚,我似乎聽見屋里細細簌簌的響個不停,
想睜開眼卻沒有力氣?!拔覀兙瓦@么走沒問題吧?孩子怎么辦?”是媽媽的聲音。
爸爸不耐煩道:“不走能怎么辦?等著要債的上門剁手嗎?帶著她怎么跑,總有人會管她。
”媽媽聲音越來越小,帶著不易察覺的嗚咽,“我讓你別賭了你不信,欠十幾萬怎么辦啊。
”“躲幾年,我就不信老子每年運氣都這么差?!彼麄兊穆曇粼絹碓竭h,
忽然不知道是誰跑回來,往我的枕頭底下塞了什么東西。好像是媽媽的味道。
我昏昏沉沉又睡過去,醒來時看見這個只有兩間屋子的家空了,沒有父母的影子。
枕頭下是二百七十三元,這是他們留給我的全部,是他們所有的愛。我在床上愣了一分鐘,
接受了這個荒誕的現實。幾天后,我正在撈鍋里的清水面條,一群兇神惡煞的男人闖進來,
他們到處搜著值錢的東西,一無所獲?!皫滋旌笪覀冊賮?,你聯系你的爸媽,
要是下次來家里還沒人,我們就對你不客氣了?!蔽衣槟镜攸c頭,看著一屋狼藉,
唯一一份面條被打翻在地。姑姑上門來看我,她為難地說:“按理說我應該把你接過去,
可是你姑父不準,我這日子也不好過,要不你去鄉下找你爺爺奶奶吧。”我固執地搖頭,
像瘋魔了一般日日念叨:我要讀書上學,不能去那個偏得沒有學校的地方,
去了那里我就再也走不出來,我一定要出人頭地。她留下兩百塊就走了,
我把錢全部藏進我的衣服里面,睡覺都捂著。要債人說的幾天很快,
他們沒有真正對我做什么,只是把我收拾好的屋子又弄得一塌糊涂,把鍋碗瓢盆全都摔壞,
用紅色的油漆在門口噴上“欠債不還”。這樣的日子我很快就習慣了,
拿那個摔得面目全非的不銹鋼盆吃面條,想著縣里那個高中,不覺得很苦。
可就算是天天吃面條也要花錢。我開始跟著隔壁那個啞巴一起撿垃圾,
后面他不帶我了我就自己撿,繞著這個村子從早走到晚,有時他們看我腿瘸還會讓著我。
早上出門,晚上回家,躲開那些討債的人。我會湊到學費,等中考后就去縣里讀書,
拿很多獎學金,改變命運,離開這里。這是我給自己編織的美夢,
每天借著這個美夢才能睡著。直到那些人睡在房子里不肯走,我無處可去躲在巷子里時,
我才從自己的夢里醒來?,F實是沒錢,沒爸媽,無家可歸。夏天的夜晚有很多蚊子,
叮我一手的包,我聞著燒烤攤的味道,餓得前胸貼后背。燒烤店收攤時,我還是無處可去。
如果當時我年紀大一點,知道很多事,我就可以去找學校幫忙,找村長幫忙。
可是我才十五歲,害怕成為任何人的麻煩和負擔。我蜷縮在墻角,好累好累,周圍一片漆黑,
我感覺自己像溺水一樣沉浸在這黑暗里。我在等待著一束光可以救贖我。
一陣腳步聲越來越近,我想跑,但是腳餓得發麻。身邊的腳步停下,我認命一般地閉上眼。
“又遇到你了,小流浪貓。”我抬頭,我等到了我的光。冬青提著一個編織袋和一個工具箱,
風塵仆仆地停在我的旁邊,他的白色短袖上沾了灰和洗不掉的黑色污漬。我跟在后面,
看著他拉開了街邊的一扇卷簾門,門上的灰嗆得他直咳嗽?!斑M來坐。
”他讓我坐在他的工具箱上。我就這么坐著,也不說話?!肮尽倍亲咏谐隽寺?,
在這個空曠的門面里還帶著回響。他笑出聲,從編織袋里拿了兩桶泡面。兩個無家可歸的人,
深夜在連椅子都沒有的地方吃著泡面,說著自己的故事。冬青說他忘記自己是哪里人了,
后來到這里替人看場子,這幾年在外面學修車。“學得還行,證明也基本上都辦了,
這個地方以后是個修車鋪?!彼氖直葎澲J真規劃自己的未來。輪到我時,
我不知道從哪里開始說。躲債的爸媽,有家不能回,有學沒錢上,這些都像是訴苦,
他幫不了我,我也不想他幫我。他自己已經很不容易了。所以我只是沉默。他沒有追問,
而是把自己的棉服墊在地上讓我將就睡一晚,這里連床都沒有。我問他去哪里睡。
“去網吧將就一晚上,這是一個只能打電話的手機,要是有什么事就打電話給我。
”他拉開卷簾門,路燈的光照在他的頭頂,他整個人都在發光。他朝著我揮了揮手。
我蜷縮在地上,明明是完全陌生的空間,地上很硬,身邊空無一人,
空氣里還有方便面的味道。可我睡得很踏實,從未有過的踏實,夢里不再是父母丟下我離開,
是冬青。夢里是清冽的味道,和他衣服上一樣。等我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
我打開冬青給我的手機,上面只有一條信息?!拘蚜司烷_門?!窟@已經是三小時之前的消息。
打開門,他蹲在路邊,手里提著兩個打包盒,里面是兩份羊肉粉,一份加肉。“對不起,
我睡得太熟了。”我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靶『⒍嗨X多吃肉才能長得高。
”他把加肉的那份給了我?;蛟S是門口的蛇皮袋太顯眼,里面是我撿的塑料瓶和廢鐵。
他問我:“有錢用嗎?”“有的。”冬青陪我去家里,要債的人已經走了,房子更加破爛,
窗簾布都被他們扯下來撕碎。他沒說話,干脆利落地跟我一起收拾,走之前把手機留給我,
讓我有事就給他打電話。“我沒什么能力,但走之前會盡力保護你。
”原來他一開始就給我預報了他會離開,只是我忘記了。這里夏天多雷雨,
我的腳一到下雨天就疼,我正拿水冰敷,一個人忽然把門踢開,一股濃郁的酒味撲面而來。
是我們村有名的老混混,他喝酒喝得東倒西歪,卻依舊往我身上撲,我到處躲,
撥通冬青的電話?!澳惆謰屗劳饷媪耍?,我不嫌你是個瘸子,給叔生了娃,
叔給你買金戒指?!蔽襾聿患按┬?,光著腳跑進雨里,一個醉漢和一個瘸子,
一時間分不清誰跑得快?!皠e跑!你跑不掉!”往地上踩的每一下都像是踩著刀尖,
可我不敢停,身后就是深淵,前面我看不見盡頭。忽然,我看見了冬青,我撲在他身上時,
整個人幾乎脫力癱倒?!熬染任?。”我第一次向外界求救,聲音顫抖得要碎掉。
他穩穩托住我,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背,“沒事,沒事了?!弊頋h被揍得鼻青臉腫,
發誓再也不敢來。可我不敢回到那個地方,那個曾經的家,也是如今的噩夢。
他背起我回到那里,站在門口抽了一支煙,我第一次看他抽煙,也是唯一一次。
他沉默了許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再開口時,他說——“半小時,收好你的東西。
”我只用了五分鐘,害怕多一秒他就反悔。我太需要有個人來保護我,無論他是誰。
重新回到那個門面,里面進購了不少的零件和設備,后面那間屋子也安了床。
“這就是這里的條件,如果你要住,只能在里面拉一塊布再放一張床。要是你不愿意,
我送你回去?!币粔K布橫在我和他之間,我留了下來。他做了一個簡單的桌子,
買了一盞很亮的臺燈?!昂煤脤W習?!边@是他對我唯一的要求。白天我不再撿垃圾,
跟著他在店里忙活,不管是搬東西還是打掃衛生,我都拼盡全力。我擔心如果被嫌棄了,
就要被趕走。“以后你負責做飯,這些事情我來?!彼€專門拿了個紙盒放買菜的錢。
我沒好意思說這里連個電磁爐都沒有,只是自己鼓起勇氣回到那個地方,
把那里唯一一個電器拿過來。從此我們結束了吃泡面的日子,我每天做點簡單的飯菜,
無論味道怎么樣,他都吃得干干凈凈。他做了晾衣繩,還買了一個很小的烘干機。
“這里條件不好,貼身的衣服及時烘干,要不然會生病。”他說這話時沒忍住紅了臉,
他大概發現我不好意思把我的貼身衣服和他的衣服晾在一起,總是藏在其他衣服里面。
修車鋪開始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生意,都是他之前的朋友,他每天都會忙到很晚,
手上都是機油。我想試著幫他,他拒絕得干脆。“你沒事就去看書寫字,
這機油沾到身上洗不干凈?!逼鋵嵪床桓蓛魧ξ叶圆⒉恢匾?,但是他很在乎。
我好像明白了媽媽為什么會喜歡上幫她拌染發膏的爸爸,
原來被一個人疼愛著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街坊鄰居偶爾會看見我進出這里,背后議論紛紛,
說得很難聽??晌液投喽疾辉诤酰覀冊诤醯牟贿^是怎么才能好好活著。
“我不知道上學要多少,你看這一千夠不夠,不夠再想辦法?!遍_學前夕,
他給了我一沓現金,我不敢拿?!澳弥蠈W比什么都重要。好好學習,然后離開這里。
”開學第一天,新來的班主任知道我的近況后讓我申請住宿,班里的住宿生知道后聯合抗議。
“我不要和瘋子住在一起,她爸媽肯定是忍受不了她的瘋病才不要她。
”“我放假看見她撿垃圾了,好臟啊……”“而且她還是瘸子。
”新來的班主任是剛畢業的大學生,以前的那位請產假,她不得不頂上。
這樣的場景好像和她書本上學習的教育學知識不一樣?!拔覀円獔F結友愛,
你們怎么能歧視林朵朵同學呢?”她孤立無援。他們很不屑,像是聽到了笑話一樣。
但最終我還是成為了住宿生。誰都不情愿當我的室友,我并不在乎,
這一個月我知道了有一張床睡,有一碗飯吃是多么幸福的事。冬青把我的東西搬來,
同寢的女生鄙夷地看著我們,就像看垃圾一樣。等冬青走了,
一個女生才陰陽怪氣地說:“修車仔配小瘸子,配得很。”我們扭打成一團,
班主任過來分開我們,讓我們互相道歉。班主任那么笨拙,那么著急,我心軟道了歉。
那個女生趁機往我臉上又甩了一巴掌,她被請了家長,當眾重新給我道歉。
我一直在想她會怎么報復我,直到我的鞋子里被黏了釘子。我的腳鮮血淋漓時,
姑姑沒有接電話,班主任不知道該聯系誰,眼淚都要急出來了,
我告訴她一個我每晚都會默念的號碼。冬青趕到的時候,我的腳已經包扎好,像一個大饅頭。
他背著我說:“我們不住校了,回去?!蔽矣只氐搅四莻€修車鋪。他在店里修車,
我在里屋看書,有時他會進來喝口水,晚上給我換藥。好像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很久。
等我重新回去上課時,我發現班里沒有一個人再欺負我,原以為是班主任的教育起了作用。
直到我在廁所里聽到她們說話。冬青在我腳受傷后,翻墻進學校,
課間進入班級里說:“學校是個挺好的地方,我不想在這里動手,但是你們都記住,
以前沒人護著林朵朵,以后誰再欺負她,那你最好一輩子躲在學校里。
”我拿著模擬考成績單遞給冬青,這次考了全校前三。他摘下手套,
去洗手臺洗了手后才拿著看?!昂茫裢斫o你加個煎蛋。”我滿足地笑著,
夸獎比成績本身更讓人開心。晚上吃飯時,他盤算這半年修車鋪賺了多少錢,
更新時間:2025-05-14 16:0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