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漁夫老實巴交半輩子,戴了綠帽都沒吭聲??僧斔自趧e墅外,聽見那對狗男女,
商量怎么禍害他閨女時,手里的殺魚刀突然就磨得锃亮——你們不是愛當海鮮嗎?
今晚就讓你們嘗嘗當魚的滋味!1.海風裹著咸腥味拍在杜海生臉上時,
他正蹲在碼頭修補漁網。那雙粗糙得像樹皮的手靈活地穿梭在網眼之間,
補丁摞補丁的藍布衫被風吹得貼在身上,勾勒出精瘦的骨架?!咐隙?!你家來客了!」
隔壁船的老趙扯著嗓子喊,聲音混在發動機的轟鳴里斷斷續續。杜海生頭也沒抬,
手指勾住一根斷線打了個死結。他今年四十二,打從十六歲跟著父親出海,
這雙手摸過的漁網比城里人摸過的鍵盤還多??腿??他杜家三代打漁,哪來的客人?
直到那雙锃亮的皮鞋踩上碼頭木板,發出與漁港格格不入的清脆聲響,
杜海生才慢吞吞抬起眼皮。皮鞋主人是盧志偉。鎮上人都認識這個穿西裝打領帶的企業家,
他開的罐頭廠把本地小黃魚賣到了省城超市。杜海生每周交漁獲時,
總能在碼頭辦公室墻上看見這人的照片——胸前別著大紅花,笑得像剛撈上來就缺氧的魚。
「杜師傅?!贡R志偉的聲音比皮鞋還亮,他身后跟著的女人讓杜海生補網的動作頓了一下。
柯麗今天穿了件淡紫色連衣裙,杜海生記得這是去年女兒小雨生日時買的。
那時她站在海鮮市場門口等他們父女,裙擺被風吹得像面旗。
現在這裙子裹在盧志偉的奔馳車里,沾上了杜海生聞不慣的皮革味?!高M屋說。」
杜海生把漁網卷起來,塑料浮標撞在一起發出空洞的響動。
他彎腰時瞥見柯麗腳踝上的金鏈子——結婚二十年,他送過最貴的禮物是枚銀戒指,
早被海水泡得發黑。木板房里的電扇吱呀轉著,吹不動黏稠的暑氣。
杜海生從水缸舀了瓢涼水,沒找著多余的杯子,只好把搪瓷缸推給盧志偉。
缸壁上「先進生產者」的紅字褪成了粉色?!付艓煾凳莻€爽快人,我就直說了?!?/p>
盧志偉沒碰那缸子,他從公文包里抽出幾張紙,「我和柯麗打算結婚?!?/p>
杜海生的目光落在墻上的日歷上。今天是6月18日,黃歷寫著「宜嫁娶」。
去年這天他捕到一條二十斤重的石斑魚,柯麗在魚身上撒了把蔥花,
香味飄得半個漁村都聞得見。「小雨呢?」杜海生突然問。他聽見自己聲音像被砂紙磨過。
柯麗涂著指甲油的手指絞在一起:「志偉說...小雨得跟我?!?/p>
電扇葉片的影子在盧志偉臉上切割出明暗條紋。他向前傾身,
真皮沙發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杜師傅,實驗小學明年要搬到我開發的學區房邊上。
小雨成績好,將來上市重點高中...」「我閨女十五了?!苟藕I驍嗨?,喉結動了動,
「她認床。」屋里突然安靜得能聽見冰箱的嗡嗡聲。杜海生盯著柯麗耳垂上的鉆石,
想起上個月她夜不歸宿那晚,自己蹲在碼頭補了一整夜漁網。破曉時老趙遞來支煙,
說看見柯麗從盧志偉的奔馳上下來,他當時只是把漁網收得更緊了些。「這是協議。」
盧志偉把紙推過來,杜海生看見右下角柯麗已經簽了名,字跡工整得像超市小票,
「房子歸你,另外補償十萬塊。」杜海生用沾著魚腥的手接過紙。
第三條寫著「女兒杜小雨撫養權歸母親柯麗所有」,鋼筆水在「母」字上暈開一小片藍。
「我去接小雨放學?!苟藕I酒饋頃r碰倒了搪瓷缸,水漬在協議上洇出透明的島嶼。
實驗小學門口的梧桐樹上知了叫得撕心裂肺。杜海生蹲在馬路牙子上,看螞蟻搬運餅干渣。
放學鈴響時他下意識摸口袋,
才想起今早忘了往鐵飯盒里裝小魚干——以前柯麗總嫌他寵孩子,
說哪有天天帶零嘴接閨女的?!赴?!」小雨跑過來,馬尾辮一跳一跳的。
她校服袖口沾著藍色墨水,那是上周父女倆一起洗衣服時漏掉的。杜海生伸手想撣,
半路又縮回來,在褲縫上蹭了蹭?!附裉鞌祵W小測,我最后那道大題用了兩種解法...」
小雨突然停住,她看見父親眼角有沒擦凈的魚鱗,「爸,你眼睛紅了?!苟藕I鷦e過臉。
碼頭漢子流血不流淚,上次哭還是二十年前新婚夜,
他醉醺醺地抱著柯麗說一定讓她過上好日子。回家的路上小雨一直講班級趣事,
杜海生盯著女兒曬得發紅的后頸。這孩子從小怕曬,每次出海他都用舊襯衫給她搭個遮陽棚。
現在有人要給她買帶空調的鋼琴房了。木板房前停著的奔馳車讓小雨剎住腳步。她看看車,
又看看父親繃緊的下頜線,突然攥住了杜海生的衣角。盧志偉站在門口抽煙,
煙圈飄過「光榮之家」的金屬牌??蔓悡Q上了杜海生熟悉的碎花圍裙,
正在廚房煎帶魚——她總說小雨愛吃他爸捕的魚。飯桌上沒人動筷子。帶魚漸漸凝出油花,
像擱淺在盤子里的銀梭?!感∮?,」柯麗聲音輕得像在哄三歲小孩,
「盧叔叔給你報了暑期英語班...」「我要跟我爸?!剐∮甑目曜蛹獯吝M米飯里。
杜海生看見女兒手在抖,但聲音穩得像錨樁。盧志偉笑了。
他掏出個天鵝絨盒子推過去:「這是最新款的學習機,全市就三臺?!?/p>
「我只要我爸補的漁網?!剐∮暾酒饋頃r碰翻了醬油碟,黑色液體漫過協議上「撫養權」
三個字。杜海生突然按住女兒肩膀。他轉向盧志偉,從褲兜掏出那團皺巴巴的紙,慢慢展平,
然后撕成兩半、四半、八半...碎紙雪花般落進吃剩的魚骨堆里。「杜海生!」柯麗尖叫。
她從來沒這么喊過丈夫全名,往常都是「哎」或者「打漁的」。盧志偉臉上的笑沒了。
他敲敲桌子:「杜師傅,法律上——」「去你媽的法律!」杜海生掀翻了桌子。
瓷碗在水泥地上炸開時,他想起今早補的那張網——再結實的線也經不住一直撕扯。
柯麗拉著盧志偉退到門口。企業家西裝上濺了醬油,像條瘸腿的章魚。
杜海生把女兒護在身后,摸到了門后的船槳?!笣L?!惯@個字混著血沫子吐出來。
杜海生才發現自己把嘴唇咬破了,咸腥味和二十年前第一次出海時一樣。
奔馳車碾過曬漁網的場院時,杜海生還攥著船槳。小雨把他拉進屋,
用創可貼粘他手上的裂口——那是在漁網上磨了二十年的勛章?!赴?,」
小雨擰毛巾給他擦臉,「明天我想吃你做的魚丸湯。」杜海生望著窗外漸暗的海平面。
潮水正慢慢漲上來,像無數個平凡的傍晚一樣。他摸摸女兒翹起的發梢,
想起小雨剛學走路時,也是這么搖搖晃晃卻固執地撲進他懷里。「好。」他聽見自己說,
聲音輕得幾乎被海浪蓋過。2.法院傳票送到碼頭那天,杜海生正在給「浙漁408」
號刷漆。藍漆摻了太多松節油,順著船幫往下淌,像一道道哭花的妝?!咐隙?!」
郵遞員小陳踩著自行車沖過來,車筐里一疊信封被海風吹得嘩啦響,「你家官司上門了!」
杜海生放下漆刷,在褲腿上蹭了蹭手。信封上燙金的法院徽章亮得刺眼,
他瞇起眼睛才看清「撫養權糾紛」幾個字。小雨從船艙里鉆出來,校服上沾著魚餌的腥氣。
她剛幫父親整理完漁具,馬尾辮被海風吹得亂七八糟。「爸,是不是...」
她聲音卡在喉嚨里,盯著父親手上那個扎眼的信封。杜海生把傳票折成四折塞進褲兜。
折痕正好壓住「盧志偉」三個字。他轉身從冰桶里撈出條小黃魚:「晚上給你做魚丸湯。」
小雨沒動。她十五歲的眼睛黑白分明,看得杜海生兜里的傳票發燙?!赶轮苋_庭?!?/p>
他終于說,聲音比平時更啞,「盧志偉找了市里的律師?!购zt在頭頂尖嘯。
小雨突然搶過那條黃魚,狠狠摔在甲板上。魚尾拍打木板的聲響里,
杜海生聽見女兒吸鼻子的聲音?!肝胰フ覌尅!剐∮贽D身就往碼頭跑,
運動鞋踩得棧橋咚咚響。杜海生沒攔她。他彎腰撿起那條魚,魚鰓還在張合,
像在無聲地控訴什么。罐頭廠辦公樓比杜海生想象的還高。玻璃幕墻反射著陽光,
晃得他睜不開眼。保安攔他時,他默默掏出身份證——照片是十年前拍的,
那時柯麗還總笑他照相像被槍指著?!肝艺铱蔓悺!苟藕If。保安的對講機刺啦作響,
傳出「盧總夫人」四個字。電梯鏡子照出杜海生曬得脫皮的后頸。他盯著樓層數字跳動,
想起小雨小時候發燒,他抱著孩子跑三里地去衛生所,柯麗在后面追得拖鞋都掉了。
柯麗的新辦公室有真皮沙發。她正在涂指甲油,鮮紅色像剛剖開的魚肚??匆姸藕I?,
她手一抖,紅油蹭在了判決書復印件上。「小雨呢?」柯麗往他身后張望,
鉆石耳釘晃得人眼花。杜海生沒坐。他盯著墻上盧志偉和領導的合影,
相框邊角閃著金邊:「撤訴?!埂咐隙?..」柯麗把涂花的手藏到桌下,
「志偉說這次請的是省城律師...」「他要的不是老婆?!苟藕I蝗徽f。他聲音很低,
卻讓柯麗猛地抬起頭?!改愫f什么!」柯麗站起來時碰翻了指甲油,
紅色液體在判決書上漫延,像條歪扭的警戒線。杜海生轉身就走。電梯門合上前,
他聽見柯麗高跟鞋追出來的聲響,但最終沒人按開門鍵。小雨蹲在廠區花壇邊等他,
校服褲腳沾滿泥點。她手里攥著個東西,
杜海生走近才看清是柯麗以前用的發卡——塑料向日葵,花瓣缺了一角?!笅屨f...」
小雨把發卡捏得咯吱響,「說盧叔叔能讓我上市重點?!苟藕I霭櫚桶偷臒熀?,
抖出最后一支。打火機打了三次才著,海風把第一口煙全吹散了?!赴?,我們輸定了是不是?
」小雨問。她眼睛紅得像柯麗打翻的指甲油。杜海生望著罐頭廠高聳的煙囪。
那里正排出淡灰色煙霧,飄向海的方向。他突然掐滅煙:「回家給你做魚丸湯?!?/p>
開庭前三天,盧志偉的奔馳又停在了木板房前。這次車上下來兩個穿西裝的男人,
公文包鼓得像塞滿了魚。「杜師傅,」年輕些的律師遞來名片,紙片在咸濕空氣里迅速發軟,
「撫養權案其實...」杜海生正在補漁網。
更新時間:2025-05-09 01:5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