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臺上,九歲紅身著周瑜戲服登場亮相,那身段那氣度,完全看不出是有病之人,還未開腔,便已經引得現場叫好聲連連。連挑剔的羅浮生也禁不住鼓掌:“果真名不虛傳,看來,今天要大飽耳福了?!?/p>
戲臺上,九歲紅醞釀情緒,開口剛唱罷第一句,就被一聲凌厲的槍聲打斷。
全場頓時亂作一片。
這下,許星程倒是徹底醒了。羅浮生立馬翻身護住許星程,將他抵在包廂的柱子后面。
“這是……怎么了?”在國外的碧海藍天里待久了,許星程差點忘了現如今的上海灘恐怕比他當初離開時更亂。軍閥剛平,百姓好日子還沒過上兩天,又有官商勾結,黑幫傾軋。說來說去,他們這些人都是處于食物鏈頂端的罪魁禍首,所以有人想暗殺他們是常事,暗殺者甚至算得上是正義之士。
事情遠沒有許星程想象得那么大義凜然,只見一個樣貌猥瑣、臉上有疤的瘦子從觀眾席間起身,舉著一把手槍對著頂棚,槍口還在冒煙。那是青幫的人,名喚胡奇,因為吸大煙而骨瘦如柴。
戲臺上的九歲紅示意徒弟們不要慌張,架勢不改:“這位老板,有話好說?!?/p>
“對不住了,擾了大家看戲的興致。不過在座的各位不能怪我,要怪就要怪他九歲紅。這戲班最講究的是什么?是規矩,可你們段家班怎么能不守這里的規矩?在我們青幫的地盤,是你想唱就能唱的嗎?”
胡奇是來替青幫收保護費的。九歲紅早就聽說了上海灘的規矩,開唱前已經拿了大筆積蓄交給劇院的馬老板去打點關系。馬老板信誓旦旦向他拍胸脯保證已經打點好了,卻不知怎么會鬧出這樣的事。
戲院馬老板一看情勢不對,早就找地方躲了起來。
九歲紅沒想到自己在上海灘開場第一出大戲就被砸了場子,觀眾已經走了絕大部分,剩下的恐怕都是胡奇的手下。他氣得青筋暴起,頭暈目眩,以劍撐地,難受地說不出話來。
天嬰忍無可忍要往戲臺上沖,卻見九歲紅朝她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上來。段天賜也拉住她。
天嬰心急如焚:“哥,爹快撐不住了!”
“可是,戲不斷,角兒就不能下!這是我們梨園老祖宗的規矩!”在某些方面,哥哥和爹爹很像,有自己的堅持。
天嬰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稍一思索,拉起段天賜就往化妝間跑:“哥,那你幫我個忙,要快!”
臺下的胡奇看九歲紅不接話,更加囂張:“九歲紅,別不說話裝糊涂,真不明白我就告訴你。在我們青幫的地盤上,從今往后,你們每天的演出收入,跟我們青幫五五分賬,咱們從此既往不咎,來日方長?!?/p>
“哦?我倒不知這隆福戲院何時成了你們青幫的地盤?”羅浮生囑咐許星程躲好別動,自己闊步下了樓。
“呦,這不是洪家二當家嗎?”胡奇嘴角一咧,是了,等的就是你了。
其實,馬老板并未欺瞞九歲紅,那些錢都拿去打點了關系,只是都納貢到了洪幫手里。青幫倒不是稀罕這點散碎銀子,找九歲紅晦氣只是個幌子,目標是今晚在這里聽戲的羅浮生。
羅浮生緩緩走向胡奇,自帶出瘆人的氣場:“胡奇,想當初,你們青幫在仙品居收保護費,就擾了我吃茶的興致?,F如今不思悔改,又來打擾我看戲的心情。你說你究竟是針對我一個人,還是針對我們洪幫成千上萬的兄弟?我看……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話音未落,桌上一盞骨碟已經飛出。胡奇靈巧,避過骨碟,卻沒想到羅浮生還同時彈出一?;ㄉ?,正擊中他臉上的疤痕,意在提醒他別忘了這疤是誰所賜。
胡奇下意識地捂住臉上的疤,又氣又惱:“你欺人太甚!”他舉起手槍,對著羅浮生就要開火。
說時遲那時快,羅浮生已閃身近前,拿住胡奇的手腕,眾人還沒看明白,就見他已卸下對方手槍彈匣,右手一翻,子彈退了出來,散落在地。
羅浮生把彈匣扔在胡奇臉上:“你這張臉,毀不毀容,又有什么區別?”
胡奇被徹底激怒,呼哨一聲,混在客人中的青幫弟兄從四面八方站起來,人數眾多。
羅浮生有些意外。
胡奇瞧見他眼中的意外,不禁得意起來:“羅浮生啊羅浮生,沒想到你也會有今天?!?/p>
青幫兄弟掏出懷中家什,對羅浮生呈包圍狀。
羅浮生拖了把梨花木的太師椅,放在觀眾席正中間。他氣定神閑,好像不是想打架,而是想聽戲,還掏出一個精致的小酒壺,對著臺上的九歲紅揚聲道:“我敬您九歲紅是個角兒,您聽好,哪怕臺下血流成河,尸橫遍野,戲一旦開唱,就沒有停下來的道理。這是隆福戲院的規矩,也是我羅浮生的規矩。您明白了嗎?”
這是個懂戲的人啊,九歲紅心中感慨。士為知己者死。鑼鼓點又起,九歲紅拼了老命開唱……
“死到臨頭還有這個閑情逸致?!焙娉靶α_浮生故弄玄虛。
青幫兄弟們摸不著頭腦,不敢貿然上前。羅浮生聽得似乎很享受,飲了口酒,卻突然把酒噴了青幫兄弟們一臉,然后主動出擊,打了他們一個猝不及防。羅浮生是戲瘋子,這鑼鼓喧天的戲臺讓他血脈賁張。即便對方人多勢大,難免傷到皮肉,但他打得爽快,毫不在乎這些小傷,場面上竟漸漸占優。
可九歲紅在戲臺上唱著唱著,卻冷汗直冒,身子開始搖晃。
戲到酣時,突然一聲悶響,接著一片寂靜。九歲紅實在撐不下去,已經倒在戲臺上。徒弟們都沖上了臺。
羅浮生分了心,霎時一愣。趁這機會,一個青幫小弟下了黑手,手握匕首狠狠給羅浮生腿上來了一下。羅浮生險些單膝跪地,撐住八仙桌才堪堪沒有倒下。
許星程想要沖出來,被羅浮生一個眼神制止住。許星程猶豫了一下,盡量不引人注意地混在客人中間,要退出戲院去搬救兵。
“哈哈,羅浮生,你自己說的,戲不能停。這戲便是你的命!戲一停,你的命也難保?!焙娓拥靡?。
羅浮生皺眉不答,打架除了身手,有時候靠的就是一口氣。因為腿受傷,他漸漸陷入被動,被青幫混子們包圍起來,連酒壺也被打到一邊,磕了一個角。
一個青幫小弟手握匕首,要向羅浮生背后刺去,他命懸一線。
此時,鑼鼓點突然再度敲響,接著一聲氣逼云霄的亮嗓響起,宛如天籟。連已經跑到門口的許星程都忍不住回頭望去,這一望讓他眼前一亮,只見又有一人扮成周瑜模樣登臺亮相,英姿颯爽,開腔亮嗓:“手握兵符,關當要路!”
這一句男調女唱,柔中帶剛,氣勢逼人,加上她精致的扮相和窈窕的身段讓羅浮生、青幫眾人和在場觀眾都驚為天人。瞬間,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
臺上周瑜的霸氣仿佛傳到了羅浮生身上,他第一個反應過來,轉身一腳踢落直刺他背心的匕首,心中暗自對臺上的人道謝。
回過神來的許星程不敢再耽擱,一路小跑了出去。
后臺,段天賜忍不住為天嬰捏了把汗。旁邊的九歲紅看到她開嗓這一幕,知道招牌保住,終于安心地昏了過去。
戲臺上的天嬰認出臺下那位血衣加身的嗜血閻羅正是下午搶他包子那個惡霸,心中有了答案,這群人是沖他來的。他們戲班不過是當了替罪羔羊,因此心中對他的厭惡又深了一層。但段家班的招牌不能砸,她只能拼盡全力,首次亮相便宛如絕唱。
“施英武,扶立東吳。師出誰敢阻!”她水磨般的嗓音停在了最后一句,這出戲完美結束了。
羅浮生聽得如癡如醉,大喊一聲:“好!好戲!”
天嬰看了臺下男人一眼,他險象未除,身上受了不少傷,但戲已經完了。她對他作了一揖,算是謝幕,剩下的只能看他的命了。
臺下男人好像看出她眼里的意思,邪邪地一笑,朱唇輕啟對她做了四個字的口型。天嬰讀出這四個字,渾身一顫,低頭快步退下舞臺。
胡奇推了一把連連敗退的小弟們:“哈哈,戲完了,他氣數已盡,你們給我上??!這么多人,怕他一個?”
羅浮生面色坦然,甚至挑釁地朝他們勾了勾手,開口如索命閻羅,聲線清冷:“來?!鼻鄮捅娙她R齊舉起手中的武器,蓄勢待發。
天嬰在后臺妝也沒來得及卸就奔向昏迷的父親,卻又忍不住想起臺下那個男人,剛剛從他帶血的唇瓣吐出的四個字是:“死而無憾?!?/p>
更新時間:2025-05-08 04:0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