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冰涼,像有什么東西正從身體里抽離。我媽,張曉玲,躺在褪色的病床上,
呼吸微弱得像風中殘燭。她閉眼前最后看我的那一眼,空洞,茫然,仿佛從未真正認識過我,
也從未真正活過。直到她徹底冰冷,
我才從一本意外出現的舊書里得知真相——我們活在一個被寫定的故事里。
我媽是書中一個面目模糊的配角,沒有自我,她的苦難是劇本,她的早逝是終章。
那個榨干她最后一滴血汗的男人,我名義上的父親,搶走她的救命錢去賭桌狂歡,
連她留給我唯一念想的微薄積蓄,也被他蠻橫奪走。世界冰冷,唯有絕望。
可就在我以為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只剩無盡黑暗時,意識卻猛地被拋入一陣劇烈的眩暈。
再次睜眼,耳邊是機器單調的轟鳴,鼻尖是鐵銹和機油混合的氣味。我正坐在一條流水線前,
手里握著冰冷的螺絲和起子。對面,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年輕臉龐映入眼簾。
汗水浸濕了她額角的碎發,她正專注而用力地擰著螺絲,動作機械卻帶著一股韌勁。那是,
我媽?1如果時間沒出錯,這該是1991年,我媽剛滿二十。她比我記憶中,
甚至比泛黃照片上的樣子,還要動人幾分。清瘦的肩頭隨著擰螺絲的動作微微起伏,
烏黑的長發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露出一段優美白皙的脖頸。這哪是工人,
分明就是遺落在塵埃里的明珠。廠花,絕對是廠花級別的。一股熱流猛地沖上眼眶,
幾乎是本能,我哽咽著,朝著那張魂牽夢縈的臉,輕輕喚了一聲:“媽……”她動作一頓,
抬起頭,目光帶著一絲疑惑落在我的臉上。幾秒后,她眼中掠過一絲了然,
嘴角彎起一個柔和的弧度?!罢α耍啃聛淼?,第一天不習慣,想家想媽啦?”她的聲音,
年輕,清脆,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溫軟,像一根羽毛輕輕拂過我的心尖。眼淚徹底失控,
洶涌而出。隔著冰冷的流水線,我多想撲過去抱住她,告訴她我有多想她,
告訴她未來的苦難,告訴她快逃。她顯然被我這副樣子嚇到了,有些手足無措,
從洗得發白的工裝口袋里掏出一方干凈的手帕,探過身子遞給我?!鞍ィ佬?,
是叫朱若欣吧?別哭了,剛進廠都這樣,過幾天就好了?!彼p聲安慰著,語氣像哄小孩。
我接過手帕,胡亂擦著臉,低頭瞥了一眼胸前別著的簡陋工牌。朱若欣。1991。
身份是父母早逝,獨自出來打工的孤女。也好,這個身份,方便我留在她身邊。我又看向她,
看著她白皙的手指熟練地重復著單調的動作,心疼得無以復加。我媽這樣的人,
怎么能一輩子耗在螺絲廠里?我知道這個世界是一本書,
男主女主的發家史和情愛糾葛是主線。而我們母女,不過是邊緣得不能再邊緣的背景板。
關于我媽年輕時的具體經歷,書里著墨甚少,我只知道她聰慧,有才情,卻因種種原因,
沒能繼續學業,最終困頓于底層,一生坎坷。最重要的是,書里的她,沒有“自我意識”,
像個提線木偶,任由劇情擺布。被家暴,被掠奪,被磋磨,她都無法掙脫。但現在,
我回來了。在她命運的轉折點,在她還未遇見那個渣滓之前。一切,都還來得及。
我要改寫她的結局!正當我暗下決心,思緒翻涌之際,車間門口傳來一個粗啞的喊聲。
“張曉玲,外頭有人找!”我心頭一跳,直覺告訴我,麻煩來了。悄悄挪到窗邊,
順著縫隙往外看。土坡上,站著一男一女,男的微跛著腳,愁眉苦臉,女的精明刻薄相,
正不耐煩地搓著手。心臟猛地一沉。是他們。我那對外孫女病重時只肯冷漠旁觀,
卻在我媽死后第一時間跳出來爭奪撫恤金的姥姥和姥爺。我媽的苦難,有一半是拜他們所賜。
重男輕女,視女兒為工具,榨取她的一切。要改變命運,第一步,
就得讓她認清這對父母的真面目。眼看我媽放下工具走了出去,我立刻貓著腰,
也偷偷溜了出去,躲在墻角后。只聽姥姥拉著我媽的手,語氣帶著慣有的抱怨和索取。
“玲兒啊,你爸這腿,你也知道,干不了重活。你弟弟馬上開學,
學費還沒著落呢……”她頓了頓,話鋒一轉,眼睛瞟向我媽的口袋。
“你來廠里也有段日子了,該發工錢了吧?廠里包吃包住,你也花不著什么。要不,
這錢先給媽,給你弟交學費,剩下的給你爸看看腿?”我媽沉默著,微微低著頭,
看不清表情。但我知道,按書里的“設定”,她會答應。不行!絕不能再讓她被這樣吸血!
我猛地從墻角沖出去,一把將我媽拽到身后,叉腰擋在他們面前?!安恍校∷€欠我錢呢!
阿姨,她的錢要是都給了你們,那我找誰要去?”我媽愣住了,一臉茫然地看著我?!靶佬??
我什么時候欠你錢了?”姥姥也愣了,隨即臉色沉了下來,上下打量著我,
眼神充滿懷疑和不悅?!澳闶钦l啊?哪里冒出來的丫頭片子?我們家的事,輪得到你插嘴?
”我挺起胸膛,學著記憶里那些厲害角色的樣子,下巴微抬,語氣帶著幾分刻意的嘲諷。
“我是她工友??!阿姨,您耳朵不好使嗎?我說她欠我錢!她弟弟上學要錢,
她自己怎么就不能上學了?憑什么她掙的錢要給她弟弟交學fen?那是你兒子,
不是她兒子!”我故意加重了“欠錢”和“兒子”這兩個詞。我知道,
關于我媽高考通知書被藏,姥爺摔傷腿被逼輟學的事,是她心里的一根刺?!澳?!
你胡說八道什么!”姥姥被我懟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尖聲道?!拔铱茨闶窍胗炲X吧!
玲兒怎么可能欠你錢!”我冷笑一聲,攤開手。“是嗎?那正好,這個月工資還沒發,
既然你們是她爸媽,不如你們先替她還我點?也不多,
就……”我故意做出掰著指頭算錢的樣子?!澳闵僭谶@兒攪和!”姥姥果然急了,
一把推開我,又去拉我媽?!傲醿?,別聽這瘋丫頭胡咧咧!快把錢給我!”我媽看了看我,
又看了看面前急切的母親,眼神復雜。最終,她還是從口袋里掏出幾張嶄新的“紅票子”,
遞了過去,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粗菐讖堝X被姥姥飛快地搶走,塞進懷里,
我心頭涌上一股無力感。太難了。根深蒂固的“孝道”枷鎖,加上書本設定的“無意識”,
我要怎么才能讓她真正醒過來?這吸血鬼一家,她難道真的看不清嗎?2中午,
食堂嘈雜悶熱。飯菜是簡單的白菜土豆,沒什么油水。我端著搪瓷碗,緊緊挨著我媽坐下,
像個甩不掉的小尾巴。“曉玲姐,”我換了個稱呼,顯得親近些,“你為啥不去念書啊?
來這廠里擰螺絲,多屈才。”她扒拉著碗里的米飯,動作頓了頓,抬眼看我,眼神平靜無波,
甚至帶著一絲自嘲?!澳悴灰彩牵俊薄斑馈蔽冶灰艘幌?,干笑兩聲,連忙找補。
“我不一樣!我是暫時在這兒攢學費,等攢夠了,我就回去繼續考大學!”我語氣篤定,
亮晶晶地看著她。她眼神飄向窗外,似乎在看遠處模糊的青山,又似乎什么都沒看,
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吐出幾個字。“上大學好啊,讀書好?!蹦钦Z氣里,有向往,有遺憾,
還有一絲被現實磨平的無奈。她很快收回目光,看向我,臉上帶著些許疑惑?!皩α耍佬?,
剛才你沖出去說我欠你錢,到底是怎么回事?。俊睓C會來了!我放下碗筷,湊近她,
壓低聲音,語氣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急切?!傲峤悖∧闶钦嫔颠€是裝傻?。课夷鞘菐湍憬鈬?!
你看看你爸媽,每次來都是要錢,這次要學費,下次呢?再下次呢?
你就打算一直這樣被他們予取予求下去?”她的肩膀微微垮了下來,嘆了口氣,聲音低落。
“我當然不想……可,那是我爸媽,我能有什么辦法?難道真的不管他們死活嗎?”那瞬間,
我幾乎要脫口而出:他們后來就是那樣不管你死活的!在你被家暴走投無路時,
他們嫌你丟人,關緊了家門!在你病重需要錢時,他們說要帶孫子,沒空!可話到嘴邊,
又被我咽了回去。現在說這些,她不會信,只會覺得我危言聳聽。我深吸一口氣,
換了個角度。“玲姐,爸媽是要顧,但不能把自己的人生都搭進去啊。你想想,
你真的甘心一輩子就在這廠子里,對著這些冰冷的螺絲嗎?難道你心里,
就一點點…關于未來的別的想法都沒有?”我緊緊盯著她的眼睛,試圖捕捉一絲波瀾。
“比如……重新試試高考?”這句話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我媽猛地抬起頭,
瞳孔微微收縮,怔怔地看著我,仿佛第一次聽到這個可能性。她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么,
又咽了回去。過了許久,她才像是從一個漫長的夢中醒來,喃喃自語。
“對啊……我為什么……沒想過呢?”她的眼神漸漸亮了起來,
像是蒙塵的珍珠被擦去了灰燼,重新煥發出光彩。“欣欣,
你說得對……我為什么不能再試一次呢?我可以的,對不對?我可以重新參加高考!
”看著她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我激動得差點跳起來。成了!書中強大的“命定”之力,
似乎出現了一絲裂痕!我用力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些涼,但能感覺到微微的顫抖,是激動,
也是忐忑。“當然可以!為什么不可以!”我語氣堅定,目光灼灼地望著她,
仿佛要將所有的力量都傳遞給她?!傲峤悖覀円黄?!一起學習,一起參加高考!你相信我,
讀書,真的能改變命運!改變那些…我們不想要的未來!”她看著我真摯的眼神,
眼眶也有些泛紅,最終,用力地點了點頭,嘴角綻開一個許久未見的,燦爛的笑?!昂?!
”讓她重拾高考夢,是第一步。接下來,第二步——找到高叔叔,高崇銘。
那個在我媽去世后,像天降神兵一樣出現,幫我處理后事,將渣爹送進監獄,
然后告訴我“我是你媽媽的好朋友,我來晚了”的男人。高叔,你那看著我媽照片時,
藏都藏不住的深情和悔恨,真當我看不出來嗎?一個事業有成,英俊儒雅的中年男人,
身邊會缺女人?他分明是愛了我媽一輩子。只要讓他們在對的時間相遇,相愛,
我媽就能避開朱宏偉那個火坑,擁有截然不同的人生。至于我……或許就不會存在了。但,
只要媽媽能幸福,我心甘情愿。3眼下的螺絲廠,活計不算太重,
我和我媽便利用下工后的點滴時間,悄悄躲在宿舍的角落里,點著微弱的手電筒光看書學習。
這天晚上,剛熄燈不久,我輕手輕腳地爬上我媽的上鋪,掀開她的蚊帳,
準備開始“深夜小課堂”。就在這時,下鋪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翻找聲,
更新時間:2025-05-07 12:2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