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星子稀疏。“暖味”工作室的燈光,像一顆溫潤的珍珠,鑲嵌在沉睡的老街巷弄里。
蘇甜站在操作臺前,神情專注得像是在進行一場精密的外科手術??諝庵袕浡?、清雅的桂花香氣,混合著剛剛炒熟、正在冷卻的黃豆散發出的溫暖焦香。
挑戰陸深遠那份“外星菜單”的第一役,比她想象的還要磨人。
首先是食材。指定的日本寒天粉和阿爾卑斯礦泉水,她幾乎是動用了所有相熟的供應商關系,才在第二天一早加急調配到。接著是桂花,她從自己珍藏的糖漬桂花里,用細小的鑷子,小心翼翼地挑選出形態最完整、色澤金黃的幾十朵,用那昂貴的礦泉水反復清洗,去除多余糖分,只保留那一縷最純粹的花魂。
熬煮寒天液的過程更是步步驚心。水與粉的比例、加熱的溫度、攪拌的速度,都必須精確到毫厘。她摒棄了常用的溫度計,全憑手感和經驗——這是奶奶教她的老法子,用指尖感受鍋壁傳來的細微震動,用眼睛觀察液體沸騰時氣泡的大小和速度。陸深遠要求“入口即化,無任何膠質感”,這意味著寒天粉的用量必須控制在臨界點,少一分則無法成型,多一分則失之清冽。
最難的是將桂花均勻懸浮在球體中心。她嘗試了兩次,第一次桂花沉底,第二次又分布不均。直到第三次,她摸索出在寒天液微凝未凝的剎那,用極細的竹簽輕輕撥動,才終于讓那幾朵金桂如同被施了魔法般,優雅地停駐在透明的球體中央。
當一個個完美無瑕、晶瑩剔透、仿佛凝結了月光與花香的水信玄餅在冰水中徹底定型時,蘇甜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額角已沁出細密的汗珠。她看著這些小小的、顫巍巍的“藝術品”,眼中是掩飾不住的疲憊,卻也閃爍著明亮的、如釋重負的光彩。
這不僅僅是一份甜點,這是她對“純粹”二字的理解,也是對那個挑剔男人的無聲回應。
下午兩點四十五分,蘇甜準時出現在智域科技大廈樓下。她依舊是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但懷里捧著的那個特別定制的、帶冷藏功能的便攜保溫箱,卻顯得格外鄭重。
再次踏入那片冷色調的頂層空間,蘇甜的心情已不像昨天那般緊張忐忑,反而多了一份帶著作品去接受檢閱的平靜和底氣。
李助理似乎也對她多了幾分熟悉感,笑容比昨天真誠了些:“蘇小姐,這邊請,陸總已經在等您了?!?/p>
依舊是那間擁有無敵視野的辦公室。陸深遠正坐在沙發上,膝上放著一臺超薄筆記本電腦,手指在鍵盤上飛快跳躍。聽到聲音,他抬起頭,目光精準地落在蘇甜和她懷中的保溫箱上。
“陸總,您預定的桂花水信玄餅?!碧K甜走上前,將保溫箱放在他面前的矮幾上,小心翼翼地打開。
箱內鋪著一層潔白的細冰,上面安放著一個簡約的白瓷碟。碟中,一顆完美的透明球體靜靜躺著,水光瀲滟,仿佛一顆巨大的、凝固的露珠。幾朵金黃的桂花懸浮其中,姿態舒展,清晰可見。旁邊配著兩個小巧的醬碟,分別裝著細膩的手磨黃豆粉和色澤深邃光亮的黑糖蜜。
整個呈現,干凈、空靈,帶著一種東方禪意的美感,完全符合他“極簡”、“自然和諧”的要求。
陸深遠放下電腦,身體微微前傾。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仔細地審視著那顆水信玄餅。他沒有立刻動手,只是看著,那眼神專注而銳利,仿佛要穿透那層薄薄的寒天外衣,洞悉其內在的一切。
蘇甜屏住呼吸,心又開始不爭氣地加速跳動。她知道,真正的考驗,現在才開始。
陸深遠拿起旁邊備好的小銀勺,輕輕觸碰了一下水信玄餅的表面。那球體微微一顫,漾起一層水潤的光澤。他舀起一小塊,連帶一朵細小的桂花,送入口中。
辦公室里再次陷入了極致的安靜。蘇甜甚至能聽到自己咽口水的聲音。
她緊緊盯著陸深遠的臉,試圖捕捉任何一絲表情變化。然而,那張英俊的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在他將水信玄餅咽下的那一刻,他的喉結幾不可察地滑動了一下,眼神似乎恍惚了一瞬。
他沒有立刻評價,而是又舀起一點點黃豆粉,和著另一小塊水信玄餅送入口中。接著,是蘸了極少量黑糖蜜的。他品嘗得極其緩慢,極其認真,仿佛不是在吃甜點,而是在進行一場嚴肅的味覺實驗。
蘇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對自己選擇的黃豆品種(一種本地老農種植的小粒黃豆,豆香濃郁)和親手熬制的沖繩黑糖蜜(嚴格控制火候,只取其甘蔗的清甜焦香,絕無苦澀)有信心,但面對這位味蕾堪比精密儀器的男人,她還是沒底。
終于,陸深遠放下了勺子。
他抬起眼,看向蘇甜。那雙深邃的眼眸里,依舊是平靜無波,但似乎……比昨天多了一點點溫度?或許只是燈光的原因。
“合格?!?/p>
他吐出兩個字,簡潔,冷靜,沒有任何多余的形容詞。
蘇甜緊繃的神經驟然一松,差點腿軟。雖然只是“合格”,但從這位“外星人”口中說出來,已經堪比最高的贊譽了!
“謝謝陸總!”她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眼睛彎成了月牙,語氣里是抑制不住的雀躍。
陸深遠看著她那瞬間變得生動明媚的笑臉,眼神微不可察地閃爍了一下,隨即移開視線,落回那碟水信玄餅上。他拿起勺子,又舀了一小塊,這次沒有蘸任何東西,只是純粹地品嘗那份清冽和桂花香。
“桂花,”他突然開口,聲音依舊低沉,卻不像之前那么冰冷,“是去年的新花?”
蘇甜愣了一下,連忙點頭:“是的,去年秋天霜降前采摘的金桂,我自己糖漬保存的。”
“嗯?!标懮钸h應了一聲,沒有再多問,但蘇甜注意到,他的指尖在白瓷碟的邊緣輕輕摩挲了一下,那是一個極其細微的、近乎無意識的動作。
辦公室的氣氛,似乎比昨天融洽了那么一絲絲。
“明天的?!标懮钸h看向李助理。
李助理立刻會意,對蘇甜說:“蘇小姐,陸總明天的訂單,稍后我會郵件發給您。還是下午三點送達?!?/p>
“好的,沒問題!”蘇甜立刻應下,心中充滿了完成任務的成就感和對下一份挑戰的好奇。
她收拾好保溫箱,準備告辭。走到門口時,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回頭,帶著一絲試探和專業的好奇問道:“陸總,冒昧問一下,您對甜點的要求如此……特別,是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嗎?比如,身體對某些成分不耐受?”
她問得很小心,盡量顯得只是出于甜點師的專業關心。
陸深遠正看著窗外,聽到她的問題,緩緩轉過頭。他的目光落在蘇甜身上,帶著一種審視,但似乎沒有不悅。
他沉默了幾秒,辦公室的光線在他深刻的輪廓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我只是,”他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卻仿佛帶著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重量,“不喜歡‘虛假’的味道。僅此而已。”
“虛假”的味道……
蘇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有再追問。她能感覺到,這個簡單的詞背后,或許隱藏著更深的故事。
“謝謝您,陸總,李助理,那我先走了。”她禮貌地道別,轉身離開。
關上那扇厚重的門,將那片冰冷的空間隔絕在身后,蘇甜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陽光透過走廊盡頭的玻璃窗灑進來,溫暖而明亮。
她低頭看了看空空的保溫箱,又想起陸深遠最后那句話,和他摩挲碟沿的那個細微動作。
冰山……似乎,真的在她用心制作的、純粹的味道面前,悄悄融化了一角?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一角。
而辦公室內,陸深遠獨自一人,看著矮幾上那碟只剩下小半的桂花水信玄餅。清冽的口感,純凈的桂花香,還有那若有似無、來自食材本身的微甜……確實沒有任何令他不適的“添加”痕跡。
這味道,干凈得讓他想起很久以前……奶奶家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樹。秋風起時,金黃的桂花落滿石桌,奶奶會用最新鮮的桂花,做成甜而不膩的桂花糕,口感清爽,帶著陽光和風的味道。
那是他童年記憶里,為數不多的、帶著暖意的味覺片段。只是后來……
陸深遠眼底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快得讓人無法捕捉。他拿起手機,點開郵箱,看到了李助理剛剛轉發過來的、蘇甜工作室的詳細資料。
她的工作室名字,叫做“暖味”。
暖味……
他無聲地咀嚼著這兩個字,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繁華的都市依舊喧囂,但他的心頭,似乎因為那一份玲瓏剔透的甜點,和那個名字里帶著“甜”字的女孩,泛起了一絲極其微弱的、久違的漣漪。
更新時間:2025-05-07 03:2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