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娃子,讀那么多書做啥子?”爸爸一句輕飄飄的話,斬斷了小丫的求學路。
將她的人生釘死在貧瘠的山村,喂豬、砍柴、干著遠超年齡的重活。弟弟的出生,
讓她在家中愈發透明,甚至在不知情時,已被父親盤算著當成換取彩禮的“貨物”,
只為給弟弟鋪就前程。是那個她從小背在身上、悉心照料的弟弟,在得知父親的打算后,
用稚嫩卻堅定的聲音抗爭:“我不同意!要我去縣城讀書,就必須帶上姐姐!
”為了逃離被犧牲的命運,她跟著弟弟來到縣城,柔弱的肩膀扛起了最苦最累的裝卸活,
在男人堆里揮灑汗水,只為掙出兩人的一片天。她以為自己的一生就是燃燒自己,
照亮弟弟的路??僧數艿芙K于考上省城大學,他卻將一張成人大學的報名表塞到她手中,
眼眶通紅:“姐,你為我吃了這么多苦,現在,該輪到你自己了!
”1 山野孤女泥土的氣息混著豬糞的味道,鉆進我的鼻子。天還沒完全亮,灰蒙蒙的。
風從山坳里吹過來,涼颼颼的,吹得我身上這件舊褂子直晃蕩。我叫小丫,
村里人都這么喊我。我握緊那根磨滑了的竹竿,輕輕敲打前面慢吞吞的豬。“哼哼唧唧的,
快走!”豬太肥了,只顧低頭拱地,不肯挪窩。我的力氣不大,竹竿落在它們身上,
倒像是撓癢癢。遠處山路上,好像有小孩在笑鬧。是鎮上讀初中的那些孩子。
他們的腳步聽起來好輕快,不像我,一步一個泥腳印。我低頭看自己的鞋,
一雙撿來的舊布鞋,大了不少,鞋底磨得很薄,踩著石子硌得腳底板疼。鞋尖上糊滿了黃泥。
我只讀完了小學。那天放學,我把攥得有點濕的獎狀拿給爸爸看。爸爸正蹲在門檻上卷旱煙,
他只撩起眼皮看了一眼,那張被太陽曬得又黑又皺的臉上,看不出高興。他吐了口煙圈。
“女娃子,讀那么多書做啥子。”“遲早要嫁人的?!彼治丝跓?,煙霧嗆得我有點咳嗽。
“家里窮,供不起你念了?!蔽覜]吭聲,默默把那張紙塞回了書包角落里。第二天,
我就沒再去學堂。爸爸說得對,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開始學著干更多的活,喂豬,砍柴,
去井邊挑水,那水桶晃晃悠悠,比我還沉。我的手變得很粗,指甲縫里總有摳不掉的黑泥。
爸爸是個老實的莊稼人,一輩子都在土里刨食。他的背總是彎著,像地里那些長熟了的稻穗。
他不怎么說話,但那雙熬得通紅的眼睛,好像藏了很多話,又都咽了回去。關于媽媽,
我的記憶很淡,像霧。好像有過軟軟的懷抱,有過輕輕的歌謠。但更多的時候,
是那個冷冰冰的灶臺,是爸爸一個人坐在小板凳上,吧嗒吧嗒抽煙的背影。
后來聽鄰居家三嬸子跟別人小聲嘀咕,我才模模糊糊知道了一些。媽媽去過幾次鎮子。
每次回來,家里就會有爭吵,聲音壓得很低,像蚊子嗡嗡。再后來,媽媽就再也沒回來過。
“生不出帶把的,留著有啥用?”村里人閑話時,我偷偷聽到過這句。我知道,
這話是扎爸爸心窩子的,也是扎我的。所以我從來不犟嘴,不惹爸爸生氣。他說啥,
我就做啥。他說讀書沒用,我就不去讀了。他說女娃也要干活,
我就拿起那把比我還高的鋤頭,學著挖地。我想,也許我干活勤快點,
爸爸就不會覺得生了個女兒是件沒臉的事。豬群總算被我趕到了山坡那片矮樹林里。
它們立馬散開,哼哧哼哧地找吃的。我找了塊還算干凈的石頭坐下,
從懷里掏出早上剩下的半個玉米餅子,已經冷硬了。我小口小口地啃著,
眼睛望著山下的那條路。彎彎曲曲的,通向鎮子。媽媽就是順著那條路走的。走了,
就再也沒回來。我有時候會想,鎮子上到底有什么呢?能讓媽媽連我也不要了,也要走。
是有好看的衣裳穿,還是能天天吃飽飯?我不知道。爸爸從來不提媽媽,
好像家里從來就沒這個人一樣。有一次我忍不住問?!鞍郑硧屔稌r候回來?
”他正編著籮筐,手里的竹篾頓了一下,頭也沒抬?!皢栱ザ嘧錾?,干你的活去。
”聲音悶悶的。從那以后,我再也沒問過。夜里,我偶爾會聽見他睡著了發出很沉的嘆氣聲,
一聲接一聲。風又吹過來了,好像帶來了遠處學堂里的讀書聲?!叭酥?,
性本善……”聲音飄飄忽忽的,聽不清楚,卻像小蟲子,在我心里鉆來鉆去,有點癢,
又有點說不出的難受。我捏緊了手里的竹竿。山好大,路好長。我的人生,
好像也跟這彎彎繞繞的山路一樣,看不到盡頭,只能埋著頭,一步一步往前走。趕著我的豬,
走下去。2 后母入門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像山泉水一樣,悄悄流淌,不起一點波瀾。
直到有一天,爸爸從鎮上回來,天都快黑了。他身后跟著一個女人。
那女人穿著一身的確良的藍布褂子,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不像村里的嬸子們,總是亂蓬蓬的。
她的臉有點白,不像我們天天曬太陽的人。爸爸把我拉到跟前,指著那個女人,
臉上帶著點不自然的笑?!靶⊙荆?,喊媽?!蔽毅蹲×耍ь^看看那個陌生的女人,
又看看爸爸。她不是我媽媽。我記憶里媽媽的樣子,已經很模糊了,但肯定不是眼前這個人。
可爸爸的眼神很急切,還帶著點命令。我低下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皨?。
”那個女人臉上露出笑容,彎下腰摸了摸我的頭,手心涼涼的?!鞍ィ媸莻€乖閨女。
”她的聲音有點尖,不像我想象中媽媽的聲音那么軟。她就算是我媽媽了。
爸爸讓她住進了里屋,那是以前媽媽住的屋子,空了好久了。家里好像一下子多了點生氣,
又好像更沉悶了。新媽媽不像爸爸那么沉默,她會跟爸爸說話,有時候還會笑。
但她不怎么跟我說話,也不怎么使喚我干活,好像我只是屋檐下的一棵草。我還是照舊放豬,
砍柴,挑水。過了沒多久,新媽媽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村里人看我的眼神,
好像又多了點別的意味。三嬸子偷偷塞給我一個煮雞蛋,小聲說:“好歹,你爸有指望了。
”我捏著那個還溫熱的雞蛋,沒明白她的話。再后來,一個夏天的午后,家里請來了接生婆。
我在灶房里燒水,聽見里屋傳來新媽媽痛苦的叫喊聲,還有爸爸焦急踱步的聲音。
過了很久很久,屋里突然爆發出一陣響亮的嬰兒啼哭。緊接著,是爸爸抑制不住的大笑聲。
“生了!生了!是個帶把的!”接生婆抱著一個紅彤彤、皺巴巴的嬰兒走出來,滿臉是笑。
“恭喜啊,是個大胖小子!”我從沒見過爸爸那么高興的樣子。
他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個小小的嬰兒,抱在懷里,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花。他顛著腳,
在堂屋里轉來轉去,嘴里不停地念叨?!拔矣泻罅?!老X家有后了!
”“我對得起列祖列宗了!”那天晚上,爸爸破天荒地喝了很多酒,臉喝得通紅。
桌子上擺了好幾樣菜,甚至還有一碗油汪汪的紅燒肉。
那是只有過年才能聞到一點香味的東西。爸爸把我喊到桌邊坐下,新媽媽也靠在床頭,
看著我們?!皝?,小丫,你也吃?!卑职謯A了一塊亮晶晶的肉,放進我碗里。
我看著碗里的肉,又看看抱著弟弟傻笑的爸爸,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肉很香,很爛,
我小心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嚼。這是我第一次,能和爸爸一起在桌上吃飯。好像,
家里真的有了盼頭。只是不知道,這盼頭里,有沒有我。3 家的變故日子就這么過著。
直到那天傍晚,爸爸從鎮上回來。他身后還跟著個女人。我不認識她。爸爸把我拉到跟前,
臉上帶著我看不懂的笑,指著那個女人?!靶⊙?,快,喊媽?!蔽倚睦锟┼庖幌?。媽?
這不是我媽。我媽走了,不會回來了。我抬頭看她,又扭頭看爸爸急切的眼神。
他好像很怕我不聽話。我不能惹爸爸生氣。我低下頭,聲音小的自己都快聽不見?!皨?。
”那個女人笑了,聲音有點尖,不像我想象中媽媽的聲音。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頭,
手心涼涼的,不像爸爸的手那么糙?!鞍ィ媸莻€乖閨女。”她笑著說。我沒抬頭,
心里想著,她不是我媽媽。她就算是我名義上的媽了。她住進了里屋,
那是以前真媽媽住的地方。她不怎么跟我說話,也不像爸爸那樣使喚我干活。
她好像當我不存在一樣。我還是每天趕豬上山,砍柴,挑水。日子好像沒什么不同,
又好像哪里都不對了。后來,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村里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三嬸子偷偷塞給我一個雞蛋,小聲說:“你爸這下有指望了?!敝竿??什么指望?我沒懂。
夏天的一個午后,家里請來了接生婆。我在灶房燒水,聽著里屋傳來她痛苦的叫喊。
爸爸在外面焦急地走來走去,腳步聲咚咚咚的,敲在我心上。過了好久,
屋里突然響起響亮的嬰兒哭聲。緊接著,是爸爸從未有過的、幾乎是吼出來的大笑。“生了!
生了!是個帶把的!”他沖出來,對著院子喊。接生婆抱著個紅彤彤的小東西出來,
笑著說:“恭喜啊,大胖小子!”爸爸沖過去,小心翼翼地接過來,
臉上的皺紋笑成了一朵花?!拔矣泻罅耍±蟈家有后了!”他抱著那個小小的嬰兒,顛著腳,
嘴里不停地念叨,“我對得起列祖列宗了!”我看著他那么高興,心里空落落的。原來,
他一直想要的是個兒子。那天晚上,桌上擺了肉。油汪汪的紅燒肉,香氣直往鼻子里鉆。
爸爸喝了很多酒,臉通紅。他第一次把我喊到桌邊?!皝恚⊙?,你也吃。
”他夾了一塊最大的肉,放進我碗里。我看著碗里的肉,又看看抱著弟弟傻笑的爸爸,
還有床上看著我們的新媽媽。我小口咬著肉,很香,但我心里卻有點堵。
這是我第一次和爸爸同桌吃飯,還吃到了肉。是因為弟弟嗎?爸爸終于高興了??蛇@份高興,
好像跟我沒什么關系。4 手足情深弟弟的哭聲成了家里最常聽到的聲音。他很小,
小得像只貓崽子,皮膚紅紅的,眼睛大部分時間都閉著。新媽媽的身子還很虛,
多數時候躺在床上。爸爸臉上的笑容就沒斷過,干活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弟弟。
他會笨拙地抱起弟弟,嘴里“哦哦哦”地哄著,眼睛里全是光。有一天,爸爸把我叫到跟前。
“小丫,你看弟弟多小。”他指著炕上那個小小的襁褓。“你媽身子不方便,你大了,
要學著幫你媽帶帶弟弟?!蔽铱粗?,點了點頭?!班??!卑职钟终f:“弟弟小,嬌貴,
你仔細著點?!蔽疫€是點頭。“知道了,爸?!庇谑?,除了放豬、砍柴、挑水,
我的活計里又多了照顧弟弟這一項。新媽媽會把換下來的尿布扔在盆里。那尿布黃黃白白,
帶著一股臊味。我得拿到河邊去洗。冬天的河水冰冷刺骨,手伸進去一會兒就凍得通紅,
像胡蘿卜。搓洗尿布的時候,那股味道直沖鼻子。洗干凈了,晾在院子里的繩子上,
像一面面小旗子。弟弟的衣服也要我洗。小小的衣服,軟軟的,洗起來倒不費勁。
有時候弟弟哭鬧不止,新媽媽哄不住,爸爸又不在家,她就會不耐煩地喊我?!靶⊙?!小丫!
快來抱抱你弟!吵死了!”我放下手里的活,跑進屋里。
小心翼翼地從她手里接過那個軟軟的小身體。弟弟在我懷里,有時候還是哭,
有時候卻會慢慢安靜下來。他小小的腦袋靠在我胳膊上,熱乎乎的。我會學著爸爸的樣子,
輕輕拍他的背,嘴里也“哦哦哦”地哼著不成調的曲子。慢慢地,
我好像習慣了懷里這個小東西的存在。他那么小,那么弱,好像離了我,就沒法活。
看著他閉著眼睛,小嘴巴滿足地砸吧著,我心里會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說不上喜歡,
也說不上不喜歡。就是覺得,得看著他,護著他。這大概就是爸爸說的,姐姐的責任吧。
雖然,這個弟弟的到來,好像把爸爸心里最后一點點屬于我的地方,也擠走了。
但我看著懷里這個小小的弟弟,看著他依賴我的樣子,那點空落落的感覺,
又好像被填上了一點點。是一種沉甸甸的東西,也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牽絆。
5 苦澀甘甜弟弟一天天長大,哭聲也越來越響亮。他會爬了,會咿咿呀呀地叫喚了。
新媽媽的耐心好像越來越少,弟弟一哭,她就皺眉頭。爸爸看弟弟的眼神,
疼愛里也漸漸摻雜了些許無奈。弟弟快一歲半的時候,正是滿地亂爬,
一刻也離不開人的時候。他白天鬧,夜里也哭,攪得一家人都睡不好。那天,
爸爸看著又哭又鬧的弟弟,又看看一臉疲憊的新媽媽,最后把目光落在我身上?!靶⊙荆?/p>
我看地里的活你也別去了?!蔽毅读艘幌拢ь^看他。“你就在家,專門看著弟弟吧。
”爸爸頓了頓,又補充道:“你們是親姐弟,要從小培養感情。你好好帶他,
別讓他再這么哭了?!毙聥寢屧谝慌詻]說話,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我知道,
爸爸是嫌弟弟吵,新媽媽也嫌煩。“專門帶弟弟”,聽起來好像是減輕了我的負擔,
不用再去干那些又臟又累的農活了。可我心里清楚,看孩子比砍柴挑水更磨人。
弟弟醒著的時候,我得寸步不離地跟著他,怕他磕了碰了。他睡著了,我也不能歇著,
還得洗他換下來的那堆尿布和衣服。從此,我的世界就只剩下這個小小的院子,
和懷里、身邊這個永遠需要人看著的弟弟。山坡上的風,遠處學堂的讀書聲,
好像都離我更遠了。日子就在弟弟的哭鬧、吃喝拉撒中,又往前挪了一截。弟弟兩歲了,
會搖搖晃晃地走路了,也能說幾個簡單的詞了。他還是黏我,走到哪兒都要我牽著手。
那天下午,他睡醒了午覺,新媽媽給了他一塊糖。是那種花花綠綠的糖紙包著的,
叫大白兔奶糖,鎮上供銷社才有賣。弟弟拿著糖,小胖手攥得緊緊的,沒立刻吃。
他搖搖晃晃地走到我跟前,把那顆糖舉到我嘴邊?!敖恪恰彼邶X不清地說。
我愣住了。糖?我好像從沒吃過這種東西。上小學那會兒,班里有錢的同學帶來過,
糖紙剝開,是白白的、軟軟的。他們吃得可香了。我也饞過,但爸爸說,吃糖牙會壞掉,
看牙還要花錢。我問過老師,老師也點了點頭,說小孩子少吃糖是對的。所以,
我就真的沒吃過??粗艿芘e著的那顆糖,白白的,散發著一股濃濃的奶香味。
他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小手里還帶著他睡覺的熱氣。我猶豫了一下,低下頭,
輕輕咬了一小口。一股甜膩膩、香噴噴的味道,瞬間在我嘴里化開。甜!好甜!
原來這就是糖的味道。甜得有點齁人,但又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好聞的奶味。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一小塊糖含在嘴里,舍不得立刻咽下去,
讓那股甜味慢慢地、慢慢地在舌尖上彌漫開。這是我第一次嘗到糖的滋味。原來,
世界上還有這么美妙的東西。我看著弟弟,他咧開沒牙的嘴,笑了。我也忍不住,
對著他笑了笑。心里那點因為整天被他纏著而生出的煩躁,好像被這突如其來的甜味,
沖淡了一點點。6 重擔加身那顆糖的甜味,好像在我的舌尖上留了很久。
日子就像河里的水,嘩啦啦地往前淌,抓不住,也留不下。一晃眼,好幾年就過去了。
弟弟不再是那個只會咿咿呀呀、需要我抱在懷里的小不點了。他長高了,會跑會跳了,
嘴里的話也多了起來。這幾年,我的世界幾乎全是圍著他轉。他醒著,我跟著。他睡了,
我洗著他換下的衣裳。山坡上的風,好像真的離我越來越遠了。弟弟到了七歲,
是該上學堂的年紀了。爸爸給弟弟買了一個嶄新的小書包。新媽媽給弟弟縫了新衣裳,
藍色的,很精神。送弟弟去學堂那天,爸爸和新媽媽都去了。弟弟背著新書包,
一步三回頭地看我。我站在院門口,遠遠地看著??粗⌒〉纳碛?,
消失在村口那棵老槐樹后面。弟弟去上學了,家里白天一下子安靜了好多。
爸爸把我叫到跟前?!靶⊙?,弟弟上學了,不用你成天看著了。
”他指了指院角那把磨得發亮的鋤頭,又指了指灶房。“地里的活,家里的飯,
你都撿起來吧?!蔽矣肿兓亓四莻€干農活的小丫。天不亮就起,跟著爸爸下地。鋤地,拔草,
挑糞,樣樣都要干。身上的力氣好像比以前大了些,但活計也更重了。
日頭毒辣辣地曬在背上,汗水順著額頭流下來,淌進眼睛里,澀澀的疼。收工回來,
還得趕緊生火做飯。煙熏火燎的灶房,成了我待得最久的地方。淘米,洗菜,燒火,炒菜。
飯菜端上桌,熱氣騰騰。爸爸和新媽媽坐下就吃,弟弟放學回來,也坐到桌邊。我不能上桌。
爸爸說過,沒規矩。我就端著自己的那個豁了口的舊碗,盛點鍋邊剩下的飯菜,
蹲在灶房門檻上吃。飯菜很簡單,大多是些自家種的青菜,偶爾有點咸菜。
桌上的菜會好一點,有時候爸爸會買點豆腐,或者割指甲蓋那么大一塊肉。
肉是留給弟弟和爸爸吃的。弟弟吃飯很快,總是先扒拉幾口飯,然后就盯著碗里的肉。
他會趁爸爸和新媽媽不注意,悄悄夾起一小塊,藏在手心里。然后,他會跑到灶房門口,
把那塊還帶著他手心溫度的肉,塞進我碗里?!敖?,吃?!彼÷曊f,眼睛亮亮的。
我看著碗里那塊油汪汪的肉,心里頭熱乎乎的。我點點頭,小聲說:“嗯。
”我把肉埋在飯底下,慢慢吃。日子就這么過著,忙碌,疲憊,又好像有點說不清的盼頭。
我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習慣了自己在這個家里的位置。像墻角的野草,沒人注意,
卻也自己默默地長著。默默地干活,默默地看著弟弟一天天長大。
7 知識之光弟弟上了小學,每天背著那個新書包,一搖一晃地去,又一搖一晃地回。
放學回來,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找吃的,而是把書包往我面前一扔?!敖?,這個字咋念?
”“姐,這道題我不會算?!彼欀∶碱^,指著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和數字。
我放下手里的活,湊過去看。是啊,小學課本上的東西,我好像都忘了,又好像還有點印象。
我撿起他扔在地上的課本,一頁一頁翻。拼音,漢字,
加減乘除……那些曾經熟悉又變得陌生的東西,又一點點鉆進我的腦子。一開始,
有些字我也不認得,有些題我也不會算。我就讓弟弟把老師講的念給我聽,
或者晚上等爸爸睡了,偷偷點上煤油燈,看他的課本和寫得亂七八糟的筆記??粗粗?,
好像就明白了。我教弟弟認字,教他算術。他寫作業的時候,我就在旁邊干活,
時不時看他一眼。他寫錯了,我就指出來。他不會了,我就慢慢講給他聽。不知不覺,
弟弟小學畢業了,那些課本上的知識,我也一點沒落下,全都撿回來了。心里頭,
像是有一小塊地方,被重新點亮了。弟弟上了初中,去了鎮上的學校,一個星期才回來一次。
課本變厚了,題目也更難了。他回來的時候,還是會把一堆書本和卷子攤在我面前。“姐,
這個題,老師講了我沒聽懂?!薄敖?,這篇課文要背,我記不住。”初中的東西,
我可真是一點都不會了。代數,幾何,還有那些彎彎繞繞的外國話。
弟弟就把他的書和筆記留給我?!敖悖阆瓤粗?,下星期我回來你再給我講。
”他好像一點不懷疑我能看懂。我白天干完活,晚上就守著那盞昏暗的煤油燈,
看那些天書一樣的東西。一個字一個字地摳,一道題一道題地琢磨。有時候看到半夜,
眼睛都花了。但慢慢地,那些符號,那些公式,好像也開始變得有意義了。我能看懂題目了,
更新時間:2025-05-07 02:17: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