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小說純屬虛構。第一章:黑船靠岸凌晨四點的海港,像一只沉睡在墨汁里的巨獸,
只有遠處幾盞高桿導航燈,在濃稠的黑暗與潮濕的海風里,徒勞地眨著昏黃的眼。港口邊緣,
拖輪碼頭的燈光稀疏,勉強勾勒出幾道濕漉漉的水泥墩輪廓,水面泛著油污般的光澤,
吞噬著微弱的光線,也吞噬著一切聲音,只剩下遠方隱約的海浪拍岸,單調而永恒,
如同時間本身的脈搏。就在這片近乎凝固的死寂中,一個龐大而沉默的黑影,
幽靈般悄無聲息地滑入了近岸航道。沒有汽笛長鳴,沒有機器的轟響,
甚至連船體破開水波的聲音都顯得異常微弱,仿佛它不是鋼鐵鑄就的航船,
而是一塊被黑夜浸透的海綿,裹挾著深海的冰冷與秘密,緩緩靠向指定的3號泊位。
它是一艘遠洋漁船,船舷上依稀可見褪色剝落的白色油漆字跡——“浙遠17號”。但此刻,
這名字顯得如此陌生而詭異。船身布滿了鐵銹蝕刻的斑駁紋理,像一張飽經風霜的老人臉,
皺紋深處凝固著鹽分與污垢。甲板之上,桅桿歪斜,纜繩凌亂地堆積著,
幾處護欄明顯扭曲變形,仿佛經歷過一場無聲的搏斗。更令人不安的是,
船的上層建筑和甲板邊緣,密密麻麻落滿了海鳥,大多是灰背鷗和黑尾鷗,
它們并不像往常迎接漁船歸來時那樣聒噪盤旋,而是詭異地靜立著,
仿佛一群黑白相間的沉默守靈者,在凌晨的海風中紋絲不動,只用冰冷的、玻璃珠般的眼睛,
注視著碼頭上的一切。整艘船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死氣,
混合著濃烈的魚腥、柴油和某種……腐敗的氣息,即使隔著幾十米的海水,依然刺鼻。
碼頭上負責引導的工人老早就注意到了這艘異常的船。按照規定,
遠洋船只進港前都應通過無線電提前聯系港務調度,
但這艘“浙遠17號”像從海底突然冒出來一樣,沒有任何通訊記錄。而且,按噸位看,
它至少應該配備三十名以上的船員,可此刻,巨大的甲板上空空蕩蕩,駕駛艙漆黑一片,
沒有任何燈光,也沒有任何人影晃動。只有船首纜樁上,系著一根磨損嚴重的粗纜,
另一端松松垮垮地搭在船舷外,隨著船體輕微晃動,一下下敲打著銹跡斑斑的船殼,
發出“咚……咚……”的悶響,在這萬籟俱寂的凌晨,如同敲在人心上的喪鐘?!拔?!
船上有人嗎?!”碼頭工人舉著手電筒,強光刺破黑暗,
在那布滿鳥糞和銹跡的甲板上來回掃射,試圖找到一絲活人的跡象?!靶枰钐鍐??
”回應他的,只有海鳥被光束驚動時發出的幾聲沙啞尖叫,以及那單調的纜繩敲擊聲。
空氣仿佛凝結了。幾個經驗豐富的老工人交換了一下眼神,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不安。
這種情況太反常了。遠洋漁船歸來,要么是滿載而歸的喧囂,要么是機器故障的求援,
絕不會是這樣一艘死寂、空曠、仿佛被遺棄的“幽靈船”。有人悄悄拿起了對講機,
壓低聲音向港務辦公室匯報:“3號碼頭,‘浙遠17號’靠岸,情況……很不對勁,
船上沒人回應,甲板沒人,請示下一步動作?!睂χv機那頭沉默了幾秒,
隨即傳來略帶緊張的指示:“原地待命,不要登船!我馬上聯系港口公安和應急小組!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在濃稠的海水里艱難挪動。海風似乎更冷了,
吹在人臉上,帶著一種刺骨的濕寒。碼頭上的幾個人影都下意識地裹緊了衣服,
手電筒的光柱緊張地在船身上游弋,仿佛想從那些銹跡和鳥糞中,找出一點點線索。
就在這時,一個變化發生了。在船體中部靠近甲板樓梯口的位置,一扇原本緊閉的艙門,
伴隨著一聲刺耳的金屬摩擦聲,被從內向外推開了一條縫隙。手電筒的光束立刻聚焦過去。
一只手,一只布滿污垢、指甲縫里嵌著暗紅色血痂的手,顫抖著抓住了門框。接著,
一個身影,踉踉蹌蹌地從門里擠了出來。那是一個男人,看起來很年輕,
最多二十出頭的樣子,身材單薄。他身上胡亂裹著一件橙色的救生衣,
但救生衣的帶子沒有系好,松垮地敞開著,露出里面被海水和污漬浸透的深藍色工裝。
他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臉色蒼白得像水泡過的紙,嘴唇干裂,泛著青紫色。
整個人搖搖晃晃,仿佛隨時會倒下。他似乎對光線極為不適,下意識地抬起胳膊擋住眼睛,
腳步虛浮地挪到甲板邊緣。他的左腳好像受了傷,褲腿被撕裂,
混合著暗紅色血跡和油污的布條胡亂纏繞著,每走一步都拖曳著,
在甲板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濕痕。更詭異的是,他的右手手腕上,
緊緊纏繞著一截墨綠色的漁網,漁網的另一端還拖在艙門里,似乎被什么東西卡住了。
漁網已經深深勒進了他的皮肉,手腕邊緣一片紅腫,甚至能看到干涸的血跡。他就這樣,
像一個剛從噩夢中掙脫,卻仍被夢魘纏身的木偶,搖搖晃晃地走到了船舷邊,
低頭看著下方幾米處的碼頭地面,眼神空洞,沒有任何焦距?!拔?!上面的人!你還好嗎?
船上還有其他人嗎?”碼頭工人再次大聲喊話,語氣中充滿了驚疑。
那年輕人似乎聽到了聲音,遲鈍地抬起頭,目光掃過碼頭上的人影,但他的眼神依舊空洞,
沒有任何反應,仿佛看到的不是活人,而是一些模糊的影子。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但喉嚨里只發出一陣嘶啞的氣音,像破風箱一樣。然后,
他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動作。他沒有等待跳板,也沒有尋找舷梯,
而是直接翻過了船舷護欄,縱身跳了下來!“危險!”有人驚呼。幾米的高度,
對于一個正常人來說不算什么,但對于他這樣明顯虛弱不堪、神志不清的狀態,無異于自殘。
“噗通”一聲悶響,他重重地摔在濕滑的水泥地面上,濺起一片污水。他蜷縮在地上,
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身體劇烈地顫抖著,手腕上的漁網因為另一端還卡在船上,猛地繃緊,
將他的手臂向后拉扯,姿勢極為扭曲痛苦。碼頭工人趕緊沖上前去,
有人試圖解開他手腕上的漁網,有人嘗試扶起他,還有人繼續對著船上大喊,
詢問是否還有傷員。然而,漁網勒得太緊,幾乎嵌進了肉里,一時半會兒根本解不開。
被扶起的年輕人也完全站立不穩,身體軟得像一灘爛泥,眼神渙散,
只是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喉嚨里發出無意義的嗬嗬聲。很快,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
劃破了凌晨的寧靜。幾輛閃爍著紅藍警燈的警車和一輛白色救護車呼嘯而至,在碼頭邊停下。
車門打開,數名身穿制服的警察、幾位穿著白大褂的法醫和檢疫人員迅速下車,
現場立刻被拉起了警戒線。經驗豐富的刑警隊長周海峰第一個走到年輕人身邊,蹲下身,
皺著眉頭打量著這個渾身透著詭異氣息的幸存者。他注意到年輕人手腕上那截漁網,
以及他左腳明顯不正常的傷口。更讓他心頭一沉的是,
年輕人身上那股濃烈的氣味——不僅僅是魚腥和柴油味,
還混雜著一種淡淡的、卻無法忽視的血腥和……尸臭味?!拔沂鞘泄簿中虃芍ш牭闹芎7澹?/p>
”他放緩語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和,“你叫什么名字?船上發生了什么?
還有其他人嗎?”年輕人似乎對“警察”這個身份有所反應,
他渙散的目光有了一絲微弱的聚焦,落在了周海峰的臉上。他嘴唇翕動了幾下,這一次,
終于發出了破碎而嘶啞的聲音:“林……謐……我叫林謐……”“林謐,好,我們記住了。
”周海峰點點頭,“船上呢?你的同伴呢?他們在哪?”林謐的眼神再次變得空洞起來,
他緩緩搖了搖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麻木和疲憊:“……沒了……都沒了…好慘…”“沒了是什么意思?
”周海峰追問,心里的預感越來越強烈,“是發生了意外?還是……”林謐沒有回答,
他只是低著頭,目光落在自己被漁網緊緊纏繞的手腕上,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極其恐怖的東西。
他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輕微顫抖起來。
現場勘查的警察已經開始用強光手電仔細檢查“浙遠17號”的甲板和駕駛艙外部,
法醫則小心翼翼地采集著林謐身上的樣本,包括他指甲縫里的污垢和血跡。
一名警察跑過來向周海峰低聲匯報:“周隊,甲板和駕駛艙都沒發現人,里面很亂,
有打斗過的痕跡,還發現了一些疑似血跡的斑點。通訊設備和導航系統好像被破壞了。
”周海峰的眉頭擰得更緊了。打斗痕跡?血跡?設備破壞?
再加上眼前這個唯一的幸存者……這絕對不是一起簡單的海難事故。“先把他送醫院,
”周海峰對醫護人員示意,“檢查傷勢,進行全面的身體檢查,尤其是精神狀態評估。
派兩個人跟著,確保安全。”醫護人員將林謐抬上擔架,準備送往救護車。
就在擔架被抬起的那一刻,林謐突然掙扎了一下,他猛地抬起頭,目光直勾勾地看向周海峰,
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絲強烈的情緒——那是恐懼,極度的恐懼,
仿佛看到了什么無形的東西?!啊皇俏摇彼粏〉睾暗溃曇粢驗樘撊醵@得尖銳,
“……不是從我開始的……”說完這句沒頭沒尾的話,他便腦袋一歪,徹底昏了過去。
救護車閃著燈遠去。周海峰站在碼頭上,
望著那艘如同巨大黑色棺材般停泊在晨曦微光中的“浙遠17號”,
海鳥依舊沉默地立在船舷和桅桿上,仿佛在守護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他點燃一支煙,
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涌入肺里,卻無法驅散心頭那股沉甸甸的寒意。三十多個船員,
只回來一個。船體遍布疑點,唯一的幸存者神志不清,語焉不詳。這艘船,
在過去的幾個月里,在茫茫無際的大洋深處,到底經歷了什么?幾個小時后,
在市第一人民醫院的特護病房里,林謐從昏迷中醒來。
簡單的清創包扎處理了他腳踝的傷口和手腕的勒痕,輸液管將營養液緩緩注入他干涸的血管。
兩名警察守在病房門口,透過門上的玻璃窗,可以看見他面無表情地躺在床上,
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慘白的天花板,一動不動,仿佛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直到傍晚,
市公安局的心理評估專家和周海峰一起,再次來到病房。經過初步評估,
林謐雖然身體極度虛弱,但意識基本清晰,可以進行簡單的問詢。
審訊被安排在醫院一間臨時的詢問室里,房間不大,陳設簡單,只有一張桌子,幾把椅子。
林謐坐在椅子上,身上換了干凈的病號服,臉色依舊蒼白,
但眼神不再像凌晨時那般空洞渙散,只是充滿了深深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平靜。
周海峰坐在他對面,旁邊是一位負責記錄的女警員?!傲种k,感覺好點了嗎?”周海峰開口,
語氣依舊平和。林謐緩緩點了點頭,目光低垂,看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那雙手,
關節粗大,布滿了厚厚的硬繭和尚未愈合的細小傷口,
指甲邊緣還殘留著難以洗凈的暗色污漬。這是一雙長期從事高強度體力勞動的手。
“我們知道你經歷了很多,身體和精神都承受了巨大的壓力。”周海峰繼續說道,
“但我們需要了解船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你的同伴們,
他們……”林謐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房間里的空氣都仿佛變得粘稠。
記錄員的筆尖懸在筆記本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終于,他抬起頭,看向周海峰,
眼神里沒有任何波瀾,像一潭死水。“我想說清楚……”他的聲音依舊嘶啞,
但比之前清晰了一些,“……但我記不清了……真的記不清了……”他頓了頓,
仿佛在努力回憶著什么,眉頭痛苦地皺了起來?!啊矣洸磺濉菑哪囊坏堕_始的了。
”這句話像一塊冰冷的石頭,重重砸在詢問室每個人的心上。刀?周海峰的瞳孔猛地收縮。
他強迫自己保持冷靜,身體微微前傾:“林謐,你說‘刀’?船上發生了暴力事件?
有人……被殺害了?”林謐沒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再次移開,投向窗外。窗外已是黃昏,
夕陽的余暉將天空染成一片血紅,幾只晚歸的海鳥掠過天際,發出清脆的鳴叫。
他望著那片血色的天空,眼神變得有些迷離,
仿佛又回到了那艘漂浮在無邊黑潮之上的“流動地獄”。過了很久,
他才用一種近乎夢囈般的聲音,
緩緩說道:“那上面……曾經漂著三十三雙眼睛……”“全都……紅著。”紅著的眼睛。
是憤怒?是瘋狂?還是……浸透了鮮血?周海峰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他知道,
這艘名為“浙遠17號”的黑船,帶回來的不僅僅是一個傷痕累累的幸存者,
更是一個沉重、黑暗、甚至可能沾滿血腥的謎團。而解開這個謎團的鑰匙,
或許就掌握在眼前這個聲稱自己“記不清”的年輕人手中。供述,才剛剛開始。
而隱藏在那些模糊記憶和破碎片段之下的真相,恐怕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更加殘酷和扭曲。
第二章:海選林謐的供述,是從七個月前那個粘稠、濕熱的江南夏日開始的?;蛘哒f,
是從他人生軌跡徹底偏離預設航道的那一天開始的。那時的他,
還不是醫院病床上那個眼神空洞、肢體僵硬的幸存者,
也不是公安局詢問室里那個聲音嘶啞、記憶破碎的“證人”。那時的他,
只是一個被生活逼到墻角,看不到任何光亮的普通年輕人。二十二歲,
本該是憧憬未來的年紀,但林謐的世界里,只剩下灰蒙蒙的絕望和沉甸甸的責任。
父親在一年前因為工地事故意外去世,賠償金被七大姑八大姨以各種名目“借”走大半,
剩下的錢在母親突發的尿毒癥面前,不過是杯水車薪。母親每周需要做三次透析,
加上各種藥物,一個月固定三千塊的醫藥費,像一個精準的計時器,
滴答滴答地敲打在林謐緊繃的神經上。他原本在縣城一家小電子廠打工,每月工資兩千出頭,
省吃儉用也只夠維持母親最基本的治療。工廠效益不好,
裁員的消息像烏云一樣籠罩在車間上空,他不知道自己這份微薄的收入還能支撐多久。
生活的壓力像不斷收緊的絞索,勒得他喘不過氣。他嘗試過找其他工作,但學歷不高,
又沒什么特殊技能,在經濟下行的小縣城里,連找一份能按時發薪水的工作都變得困難重重。
親戚們早已躲得遠遠的,沒人愿意再跟這個無底洞般的家庭扯上關系。有好幾次,
林謐站在醫院繳費窗口前,看著催款單上那個冰冷的數字,心里涌起一股強烈的無力感,
甚至閃過一絲黑暗的念頭——如果自己也像父親一樣,發生點什么“意外”,
是不是也能換來一筆錢,讓母親多維持一段時間?這個念頭每次出現,
都讓他自己嚇出一身冷汗。他不能倒下,母親還需要他。他必須找到一條能快速掙到錢的路,
哪怕這條路布滿荊棘,甚至……充滿未知的危險。就在他幾乎要被絕望吞噬的時候,
一張貼在鎮中心勞務市場墻壁上的招聘海報,像一道刺眼的光,強行闖入了他的視線。
海報是用最扎眼的紅色銅版紙印刷的,上面用加粗的黑色宋體字寫著:“誠聘遠洋捕撈船員!
無需經驗!包吃包??!月薪一萬六起!上不封頂!三個月一結!”一萬六!
這個數字像一顆炸雷,在林謐幾乎麻木的腦子里轟然炸響。一個月一萬六,
干三個月就能拿到近五萬塊!這筆錢足夠支付母親一年多的醫藥費,
甚至還能剩下一些改善家里的困境。他死死盯著那個數字,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大腦。
海報下面印著一家名為“四海勞務派遣有限公司”的地址和聯系電話。林謐幾乎沒有猶豫,
撕下海報一角,攥著那張寫著地址和電話的紙片,像是攥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快步朝著那個地址走去。四海勞務公司隱藏在一條破舊的小巷深處,門面不大,
玻璃門上貼滿了各種招工信息,大多是電子廠普工、建筑小工、餐廳服務員之類,
工資普遍在三四千左右徘徊。那張紅色的遠洋船員招聘海報,
在一眾灰暗的招工信息中顯得格外醒目,也格外……不真實。推開玻璃門,
一股混雜著劣質香煙和汗臭的氣味撲面而來。狹小的辦公室里擠了七八個人,
有幾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也有幾個看起來飽經風霜的中年男人,
他們臉上大多帶著和林謐相似的焦慮和渴望。
一個穿著花襯衫、脖子上掛著粗金鏈子的胖男人坐在辦公桌后面,
唾沫橫飛地介紹著出海的“好處”:“……跟你們說,這活兒是辛苦,但掙得多??!
現在岸上什么行情?累死累活一個月三四千,還不夠塞牙縫的!出海不一樣,三年不開張,
開張吃三年!咱們這‘浙遠17號’是大船,新設備,去的是遠海,那魚撈上來都是值錢貨!
什么金槍魚、帶魚、魷魚,拉一網就夠你們在岸上干半年的!只要肯吃苦,
回來蓋房子娶媳婦都不是夢!”胖男人說得天花亂墜,仿佛遠洋捕撈不是一份工作,
而是一條通往財富自由的金光大道。他刻意忽略了其中的風險和艱辛,
只反復強調那個誘人的高薪。林謐擠上前去,將手里攥著的紙片遞過去:“你好,
我想應聘遠洋船員。”胖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眼神像在評估一件貨物的成色:“小伙子身體怎么樣?能吃苦嗎?海上的活兒可不輕松,
一天十幾個小時連軸轉,風里來浪里去,暈船不?”“我身體沒問題,也能吃苦。
”林謐急切地回答,生怕錯過這個機會,“我不暈船?!逼鋵嵥緵]坐過幾次船,
更別說遠洋漁船了,但他此刻只能咬著牙這么說?!靶?,看著還算結實?!迸帜腥它c點頭,
從抽屜里拿出一沓皺巴巴的表格,“填一下基本信息,身份證、戶口本復印件帶了嗎?
沒有的話趕緊去復印。對了,護照有嗎?”林謐愣了一下:“護照?出國務工嗎?
”“不是出國,”胖男人擺擺手,含糊地解釋道,“遠洋捕撈嘛,
有時候會靠近公?;蛘咂渌麌业暮S蜃鳂I,有護照方便管理,也算是身份證明。
沒有也沒關系,公司可以統一代辦,費用……嗯,到時候從第一個月工資里扣。
”林謐心里咯噔一下,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對高薪的渴望壓倒了那絲疑慮。
他默默接過表格,趴在旁邊一張滿是煙灰和茶漬的小桌子上,用自帶的圓珠筆開始填寫。
表格內容很簡單,無非是姓名、年齡、籍貫、家庭成員、緊急聯系人等基本信息。填完表格,
胖男人又拿出一份打印好的合同,或者說,是一份“勞務派遣協議”。協議的條款密密麻麻,
很多專業術語林謐根本看不懂。他想仔細看看,但胖男人顯然沒什么耐心,
指著最后一頁簽名的地方催促道:“就是個標準格式合同,大家都一樣,趕緊簽吧,
后面還有人等著呢。”林謐猶豫著翻了幾頁,
目光落在其中幾條上:“……乙方(船員)自愿加入甲方(勞務公司)組織的遠洋捕撈項目,
工作期限暫定為24個月,
具體視捕撈任務和航程決定……”“……乙方需嚴格遵守船上各項規章制度及船長指令,
如有違紀行為,甲方及船方有權進行處罰,包括但不限于扣除獎金、工資,
若因個人原因(包括但不限于無法適應海上工作、思鄉、疾病等非工傷原因)提前終止協議,
需向甲方支付違約金人民幣伍萬元整……”“……乙方同意,
在上船前將個人護照(如有)及身份證原件交由船方統一保管,
待合同履行完畢后返還……”二十四個月?不是說三個月一結嗎?違約金五萬?
還要扣押身份證和護照?林謐的心沉了下去,這些條款像一盆冷水,澆熄了他部分的熱情。
他抬起頭,想問清楚,但看到胖男人不耐煩的眼神,
以及身后排隊等待的人們投來的催促目光,他又把話咽了回去。
“那個……合同上寫的是24個月,海報上不是說三個月一結嗎?
”他還是忍不住小聲問了一句。胖男人眼睛一瞪:“三個月結算是沒錯,但總合同期是兩年!
這是行規!遠洋捕撈培養一個熟手不容易,難道讓你干三個月掙了錢就跑路啊?
公司也要有保障嘛!放心,只要你好好干,別惹事,兩年很快就過去了,
到時候拿著幾十萬回家,什么都有了!”他語氣不容置疑,帶著一種近乎威脅的強勢。
林謐看著那份協議,又想到家里病床上等著救命錢的母親,心里天人交戰。簽,
可能跳進一個未知的火坑;不簽,母親的醫藥費就斷了。最終,
求生的本能和對金錢的迫切需求戰勝了理智和猶豫。他咬了咬牙,
在那份他根本沒完全看懂的協議末尾,用微微顫抖的手,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林謐。
簽名落下那一刻,他感覺自己仿佛不是簽了一份合同,而是簽下了一份賣身契。
一種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潮水,悄然漫過他的腳踝。
接下來的流程快得讓人幾乎沒有思考的時間。
交了身份證復印件(原件被要求在上船前統一交),被告知護照由公司“加急辦理”,
費用從工資里扣。然后就是體檢。體檢在一個鎮上的小診所進行,過程極其潦草,
醫生象征性地聽了聽心肺,量了量血壓,問了幾個無關痛癢的問題,
就在體檢表上蓋了“合格”的章。林謐甚至懷疑,只要能喘氣,都能通過這個體檢。
體檢合格后,林謐和其他幾個通過“海選”的應征者被告知,
三天后到市里的青港漁業碼頭集合,參加為期兩天的“崗前培訓”,然后統一登船。
這三天時間,是留給他們回家處理后事,或者說,與過去的岸上生活做最后告別的。
林謐拿著那份象征著“月薪一萬六”卻也捆綁著未知風險的協議副本回到家,
面對母親擔憂的詢問,他強顏歡笑,只說是找到了一個工資很高的出海工作,
很快就能掙錢回來給母親治病,讓她安心養病,不用擔心錢的問題。
母親看著他明顯瘦削的臉龐和眼中的紅血絲,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嘆了口氣,讓他注意安全。
三天時間轉瞬即逝。林謐把家里僅剩的一點積蓄交給鄰居大嬸,拜托她幫忙照看母親,
按時買藥送飯。他不敢告訴母親這次出??赡芤赡辏踔粮?,
只說大概半年左右就能回來。他怕母親擔心,也怕自己動搖。離家那天清晨,天還沒亮,
林謐背著一個塞滿了換洗衣物和常用藥品的破舊帆布包,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熟睡的母親,
悄悄帶上門,頭也不回地走向了前往市里的長途汽車站。他不知道,這一去,
等待他的將是怎樣一片黑暗的怒??駶?。青港漁業碼頭,與林謐家鄉小鎮的閉塞落后不同,
呈現出一派繁忙而混亂的景象。巨大的龍門吊高聳入云,
各種貨輪、漁船在渾濁的海水里穿梭???,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魚腥味、柴油味和金屬銹蝕的味道。碼頭邊臨時搭建的集訓營地,
更像是一個混亂的工地宿舍,幾排活動板房歪歪扭扭地立著,地上污水橫流,垃圾隨處可見。
林謐按照指示找到了報到處,再次核驗了身份信息,
領取了一套嶄新的、散發著刺鼻化學氣味的藍色工裝和一雙硬邦邦的勞保膠鞋。
他被分到了一個八人間宿舍,里面已經住了幾個人。也是在這里,
他第一次見到了日后深刻影響他命運的幾個人。第一個讓他印象深刻的是齊海山。
那是個身材異常魁梧的男人,估摸著三十歲上下,剃著板寸頭,脖子上露出的皮膚黝黑粗糙,
手臂上鼓脹的肌肉虬結,眼神兇悍,一看就是個不好惹的狠角色。
他似乎對宿舍的環境極為不滿,一進來就把行李包重重摔在鐵架床上,
發出“哐當”一聲巨響,嘴里罵罵咧咧:“媽的!什么破地方!跟豬圈一樣!
說好的包吃包住,就這待遇?”他的嗓門極大,震得整個板房嗡嗡作響。
宿舍里其他人都不敢作聲,默默地低頭整理自己的東西。林謐注意到齊海山裸露的胳膊上,
有幾道深淺不一的疤痕,其中一道甚至橫貫了整個小臂,看起來像是刀傷。這個人身上,
有股揮之不去的暴戾之氣。第二個是董三。與齊海山的暴躁形成鮮明對比,
董三是個看起來精明油滑的中年男人,大概四十多歲,個子不高,微胖,
臉上總是掛著一副“自來熟”的笑容,見誰都點頭哈腰,嘴里“哥”、“兄弟”叫個不停。
他似乎對出海捕魚很有經驗,主動跟宿舍里的人搭話,吹噓自己跑過多少條船,
去過多少海域,認識多少“道上”的朋友?!靶值軅儯犖业?,上了船啊,
別愣頭青似的往前沖?!倍龎旱吐曇簦衩刭赓獾貙谒磉叺娜苏f,“船上的活兒,
分三六九等。甲板上拆魚的最累最臟,還他媽危險!輪機艙噪音大,熱得要死!真正舒服的,
是魚艙管理員,看著冷庫,點點數,輕松得很!還有廚房幫工,至少能吃口熱乎的。
到時候看我眼色行事,哥們兒罩著你們,保證分個好崗位!
”他的話語里充滿了暗示和拉攏的意味,顯然是想在上船前就結成自己的小團體。
林謐默默聽著,沒有插話。他不喜歡董三那種過于熱絡和算計的眼神。第三個,則是孫至誠。
這個人很特別,他不像其他人那樣穿著統一發放的工裝,
而是穿著一身干凈的白襯衫和卡其褲,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氣質斯文,
看起來更像個知識分子,而不是準備出海搏命的漁工。他話不多,
大部分時間都安靜地坐在自己的床鋪上看書,或者拿著一個小本子寫寫畫畫。
有人好奇問他的身份,他只淡淡地回答:“我是船醫?!贝t?林謐有些驚訝。
遠洋漁船上配備醫生倒是聽說過,
但像孫至誠這樣看起來文質彬彬、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船醫,還是讓他感到有些意外。
孫至誠似乎察覺到了林謐的目光,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靜而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
林謐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的目光。不知為何,這個沉默寡言的船醫,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壓力。
所謂的“崗前培訓”,與其說是培訓,不如說是一場變相的“服從性測試”。兩天時間里,
沒有教授任何專業的捕撈技能或者安全知識,
有的只是枯燥的紀律宣講、嚴苛的體能訓練(在泥地里匍匐前進、扛著沉重的沙袋折返跑),
以及反復強調“一切行動聽指揮”、“絕對服從船長安排”的口號。
教官是幾個穿著黑色背心、手臂上紋著龍虎圖案的壯漢,稍有懈怠或質疑,
迎來的就是粗暴的呵斥甚至推搡。齊海山因為嫌伙食太差,跟食堂的人吵了一架,
差點動起手來,被教官拖出去“單獨教育”了半個小時,回來的時候嘴角帶著淤青,
眼神更加陰沉。林謐默默忍受著這一切。他知道,自己沒有退路,
只能把所有的委屈和不安都壓在心底。他像一塊海綿,
被動地吸收著這個陌生環境里的一切信息,努力讓自己變得麻木,變得順從。
培訓結束的那個晚上,公司安排了一場“歡送晚宴”。
地點就在碼頭邊一個油膩膩的海鮮大排檔里。
幾十個即將登船的船員擠在幾張搖搖晃晃的塑料圓桌旁,
桌上擺著廉價的啤酒和幾盤簡單的海鮮。氣氛很詭異。按理說,
即將開始一段可能長達兩年的海上旅程,大家應該互相敬酒,聯絡感情。
但現場卻彌漫著一種壓抑和緊張。很多人默默地喝著悶酒,眼神閃爍。
那個中介公司的胖男人也來了,端著酒杯,滿臉紅光地挨桌敬酒,
說著一些不痛不癢的鼓勵話。輪到林謐這桌時,他拍了拍齊海山的肩膀:“小齊啊,
脾氣收斂點,海上不比岸上,和氣生財嘛!”又轉向董三,“老董,你經驗豐富,
多帶帶新人!”最后目光落在孫至誠身上,語氣明顯客氣了許多,“孫醫生,
船上兄弟們的健康就拜托您多費心了!”孫至誠只是微微點了點頭,扶了扶眼鏡,沒有說話。
席間,有人開始小聲議論起海上的忌諱和迷信?!奥犝f出海前不能說‘翻’字,不吉利。
”“還有,不能在船上吹口哨,會招來海鬼!”“最邪門的是,
看到海上有漂浮的女人的頭發,千萬不能撈……”這些半真半假的傳說,
讓原本就緊張的氣氛更加凝重。董三端起酒杯,故作輕松地打斷了大家的議論:“嗨!
我說兄弟們,別自己嚇唬自己!咱們是去掙大錢的,不是去聽鬼故事的!來來來,喝酒!
喝完這頓,明天上船好好干!”但他的話并沒有起到多少作用。一個面色蠟黃的中年男人,
放下手里的筷子,看著桌上那盤清蒸海魚,突然說道:“我……我不敢吃魚。”眾人一愣。
一個即將出海捕魚的船員,竟然說不敢吃魚?那男人苦笑著解釋:“我上條船干了三年,
回來后……就再也吃不下魚了。聞到腥味就想吐?!彼脑捪褚活w石子投入水中,
激起了一圈沉默的漣漪。好幾個人都默默地放下了筷子。另一個角落里,
有人低聲問同伴:“你真的把護照和身份證都交上去了?”同伴無奈地點點頭:“沒辦法,
合同上寫著呢,不交不讓上船。希望……靠譜吧?!绷种k的心又是一沉??垩荷矸葑C件,
這是非法用工的典型手段。他簽下的那份協議,越來越像一個精心設計的陷阱。這時,
一直沉默的船醫孫至誠,突然開口了。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里。
“海上的合同,”他慢條斯理地說,目光掃過眾人復雜的神情,“最值錢的,
不是寫在紙上的工資。”他頓了頓,拿起桌上的茶杯,輕輕抿了一口,才繼續說道:“是命。
”這句話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開了眾人心中最后一絲僥幸和幻想。
整個大排檔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遠處碼頭上傳來的汽笛聲和海浪拍打岸堤的聲音,
單調而沉悶。那一晚,林謐幾乎徹夜未眠。他躺在堅硬的鐵架床上,
聽著宿舍里其他人的鼾聲和夢囈,輾轉反側。窗外,碼頭的燈光透過骯臟的玻璃,
在墻壁上投下搖曳的光影。他能聞到空氣中咸濕的海風,能聽到遠處海浪不知疲倦的咆哮。
他閉上眼睛,試圖不去想那個“命”字,不去想那份如同枷鎖般的合同,
不去想齊海山兇狠的眼神和董三算計的笑容。他努力回憶母親慈祥的面容,
想從中汲取一點力量和慰藉。但不知為何,一個模糊而令人不安的畫面,
卻反復在他腦海中浮現——那艘即將承載他們命運的“浙遠17號”,
像一頭潛伏在黑暗中的鋼鐵巨獸,靜靜地停泊在碼頭邊。而在那漆黑冰冷的海水之下,
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緩緩蘇醒,張開了無形的巨口,
等待著吞噬他們這些主動送上門的獵物。“我那晚沒睡著,
”林謐的聲音在空曠的詢問室里回蕩,帶著一絲后知后覺的恐懼,
“總覺得……海里有什么東西在看著我。
”第三章:撒網“浙遠17號”是在一個陰沉的下午起航的。沒有送別的鞭炮,
沒有告別的揮手,只有沉悶的汽笛拉響了一聲,像一聲無奈的嘆息,
宣告著這艘鋼鐵囚籠正式脫離陸地,駛向茫茫無垠的未知。
林謐和其他幾十名船員站在搖晃的甲板上,目送著青港碼頭的輪廓在視野中逐漸縮小,
最終被灰蒙蒙的海天交界線吞沒。岸上的一切,
那些熟悉的喧囂、曾經的困頓、母親病弱的身影……都迅速褪色、模糊,
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海風卷著咸腥的氣息撲面而來,吹亂了他們的頭發,
也吹散了他們心中最后一絲與陸地的牽絆。從此,
他們將是漂浮在這片巨大藍色荒漠上的孤島,唯一的依靠,
只有腳下這艘冰冷、沉重、吱嘎作響的鐵船。最初的幾天,船只是在近海航行,
前往預定的捕撈區域。這段時間相對“輕松”,
船員們的主要工作是整理漁具、熟悉船上環境和進行安全演練——盡管那所謂的安全演練,
更像是走個過場,幾個老船員懶洋洋地演示了一下救生衣的穿法和滅火器的用法,
大多數新人依舊一頭霧水。船上的等級制度在起航的第一天就清晰地顯現出來。船長,
一個名叫關旭的中年男人,成為了這艘船上絕對的權威。關旭五十歲上下,
身材不高但異常壯實,皮膚被海風和烈日曬成古銅色,臉上布滿了深刻的皺紋,
眼神銳利而冰冷,不說話的時候,嘴角總是習慣性地向下撇著,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威嚴。
他很少在甲板上露面,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駕駛艙里,只有在發布指令或者訓斥船員時,
才會通過船上的廣播系統,用那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聲音,宣布他的決定。除了船長,
還有大副、二副、輪機長等幾個核心管理層,他們大多是船長的親信或老鄉,
負責具體的航行和生產管理。再往下,就是各個崗位的“工頭”,
比如甲板工頭、輪機工頭、魚艙管理員等。像林謐這樣的新人,
則處于整個權力金字塔的最底層。林謐被分到了甲板解魚組。
這是董三口中那個“最累最臟還他媽危險”的崗位。同組的還有另外七八個新人,
以及幾個面色麻木的老船員,負責帶領他們。他們的工頭是一個臉上有刀疤的男人,
大家都叫他“疤哥”,脾氣火爆,動輒打罵。起初幾天,
主要的工作是學習如何快速、高效地處理漁網,以及認識各種魚類的基本特征和分級標準。
這些工作看似簡單,但要在搖晃顛簸的甲板上,迎著刺骨的海風,
用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指,
將纏繞在沉重漁網上的各種雜物(海草、貝殼、垃圾)清理干凈,
或者在成堆的、散發著濃烈腥臭的漁獲中,迅速分辨出不同種類、不同大小的魚,
并將其準確地扔進對應的收集筐,其難度遠超林謐的想象。他的雙手很快就變得傷痕累累。
冰冷的海水、粗糙的漁網、鋒利的魚鰭和魚骨,不斷地摩擦、切割著他的皮膚。
手指凍得像胡蘿卜一樣,又紅又腫,稍微一碰就鉆心地疼。
晚上回到狹窄、潮濕、充滿汗臭和霉味的船艙,他甚至連握拳都做不到。
他偷偷拿出從家里帶來的廉價凍瘡膏涂抹,但效果微乎其微,舊傷未愈,新傷又添。
沒過幾天,他的手掌和指關節處就磨出了厚厚的硬繭,皮膚變得粗糙、麻木,
仿佛不屬于自己。但這僅僅是開始。當“浙遠17號”終于抵達位于遠海的指定漁場時,
真正的考驗才降臨?!跋戮W——!”隨著駕駛艙傳來的指令,刺耳的警報聲響徹全船。
巨大的液壓起重臂開始運轉,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一張如同巨獸之口的巨大拖網,
被緩緩吊起,然后猛地投入深不見底的墨藍色海水之中。船速放緩,
開始以一種固定的速度和航線拖行。等待收網的過程是漫長而焦慮的。
船員們抓緊這難得的間隙,或靠在船舷邊抽煙,或蜷縮在避風的角落打盹。海風呼嘯,
浪濤拍打著船舷,發出沉悶的響聲。天空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地壓在海面上,
仿佛隨時會傾瀉下暴雨。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一望無際、波濤洶涌的大海,
看不到任何陸地的影子,甚至連其他船只都很少見到。置身其中,人類顯得如此渺小而無助,
仿佛隨時會被這狂暴的大自然吞噬。林謐靠在冰冷的鐵質護欄上,望著遠處翻滾的浪花,
心里充滿了對未知的恐懼和對家人的思念。他不敢想象,
如果自己真的在這片大海上出了什么意外,遠在家鄉、臥病在床的母親該怎么辦?
那個看似誘人的“月薪一萬六”,真的值得用生命去賭嗎?“發什么呆!準備收網了!
”疤哥粗暴的吼聲打斷了他的思緒。警報再次響起。這一次,是收網的信號。
所有甲板組的船員立刻緊張起來,各就各位。巨大的絞車開始轉動,鋼纜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一點點將沉重的拖網從深海中拉起。隨著漁網逐漸浮出水面,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網里鼓鼓囊囊,顯然收獲頗豐。當巨大的網兜被吊離水面,懸在甲板上空時,
林謐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種被稱為“魚汛”的震撼場面。網口被解開,
數以噸計的、活蹦亂跳的漁獲傾瀉而下,瞬間堆滿了大半個甲板。
銀白色的魚鱗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
各種大小、形狀各異的魚、蝦、蟹、魷魚以及其他不知名的海洋生物,
在甲板上瘋狂地彈跳、掙扎,發出一片“噼里啪啦”的密集聲響。
空氣中瞬間彌漫開濃郁到令人作嘔的魚腥味,混雜著海水的咸澀和柴油的刺鼻?!皠邮?!快!
分揀?。 卑谈鐡]舞著手臂,聲嘶力竭地咆哮著。甲板解魚組的船員們立刻撲了上去。
他們穿著厚重的防水工作服和高筒膠鞋,手戴橡膠手套,彎著腰,
在齊膝深的、滑膩膩的“魚?!敝衅D難地移動。他們的工作,就是以最快的速度,
將這些仍在垂死掙扎的漁獲進行分類、分級。這是一項極其繁重且骯臟的工作。
他們需要徒手抓住那些滑溜溜、拼命扭動身體的魚,忍受著它們身上尖刺和硬鰭的刮擦,
憑借經驗迅速判斷其種類和價值,然后準確地扔進不同的傳送帶或者收集筐。
價值高的“大貨”(如金槍魚、大型石斑魚)需要小心處理,
;價值低的雜魚則被粗暴地掃到一邊;而那些被禁止捕撈的保護魚類或者尺寸不達標的幼魚,
則會被直接扔回海里——當然,這只是規定,在實際操作中,為了追求產量,
很多時候根本顧不上這些。血水很快就流滿了甲板的溝槽,染紅了船員們的膠鞋和褲腿。
魚鱗、內臟、斷裂的魚鰭和各種海洋生物的碎片,混合著冰冷的海水,
在腳下形成一層黏糊糊的、令人作嘔的混合物。
噪音震耳欲聾——機器的轟鳴聲、魚群掙扎的噼啪聲、工頭的叫罵聲、船員們粗重的喘息聲,
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亂的聲浪。林謐感覺自己就像一臺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
麻木地重復著彎腰、抓魚、分辨、投擲的動作。他的腰很快就累得像要斷掉一樣,
手臂酸痛無比,手指早已凍得失去知覺,全憑本能和肌肉記憶在工作。
冰冷的海水不斷濺到他的臉上、脖子里,刺骨的寒意仿佛要滲透到骨頭縫里。
濃烈的魚腥味刺激著他的鼻腔和喉嚨,讓他陣陣反胃,好幾次都差點吐出來。
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稍有不慎,就可能發生意外。甲板上濕滑無比,
布滿了魚的粘液和內臟,一不小心就可能滑倒。那些大型魚類的掙扎力量極大,
鋒利的牙齒和魚鰭都可能造成嚴重的割傷。
些用于處理漁獲的機器——傳送帶、切割機、絞肉機……這些冰冷的鋼鐵怪獸一旦運轉起來,
稍有分神或者操作失誤,就可能絞斷手指甚至整條手臂。林謐親眼看到,
一個和他一樣的新人工友,因為動作慢了半拍,右手食指被卷入了傳送帶的齒輪中,
伴隨著一聲凄厲的慘叫,半截手指瞬間被齊根軋斷,鮮血噴涌而出。
那名工友疼得當場昏死過去,被幾個老船員手忙腳亂地抬走,
送往船醫孫至誠那里進行緊急處理。整個過程,疤哥只是皺著眉頭罵了一句“他媽的廢物”,
然后立刻指派了另一個人頂上那個空缺,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
不過是流水線上一個微不足道的零件損壞而已。那一刻,
林謐的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這份工作隱藏的血腥和殘酷。
孫至誠在“歡送晚宴”上說的那句話,再次清晰地回響在他耳邊:“海上的合同,最值錢的,
不是工資,是命。”這里的“命”,不僅僅是指會不會死,更指你作為一個“人”的價值,
在這里被無限貶低,甚至不如一條高價值的金槍魚。斷了一根手指,對船方來說,
可能還不如損失一條好魚更讓他們心疼。這樣的高強度、高風險、高壓力的勞作,
并不是一次兩次,而是每天都在重復。船就像一臺永不停歇的捕撈機器,
日夜不停地在海面上穿梭、撒網、收網。船員們則被分成了日班和夜班兩組,
每組工作至少十二個小時,中間只有短暫的吃飯和休息時間。但所謂的休息,
也常常因為臨時的捕撈任務或者設備維護而被剝奪。很多人每天的睡眠時間不足五個小時,
長期處于極度疲勞的狀態。林謐很快就適應了這種近乎自虐的生存模式。他的身體變得麻木,
精神也變得遲鈍。每天支撐他堅持下去的,除了對母親的牽掛和對金錢的渴望,
還有一種原始的求生本能——他必須像機器一樣精確、高效地完成工作,否則,
等待他的就是工頭的打罵、克扣本就少得可憐的伙食,甚至可能被調到更加糟糕的崗位。
船上的伙食極其簡單粗糙,通常是寡淡無味的米飯或者面條,
配上一點水煮的蔬菜(大多是土豆、洋蔥和蔫了吧唧的白菜),
偶爾能分到一些魚雜碎熬的湯。像樣的肉類是稀罕物,
只有在捕到特別值錢的“大貨”或者船長心情好的時候,廚房才會改善一下伙食。即便如此,
食物的分配也充滿了不公。管理層和那些有門路的老船員,總能優先獲得更好的食物,
而像林謐這樣的底層新人,往往只能吃到些殘羹冷炙。這種無處不在的等級和剝削,
像一根無形的鞭子,抽打在每個底層船員的心上,怨氣在沉默中悄然積累。終于,
在一次分配獎金的事件中,這種積累的怨氣第一次爆發了出來。按照船上的規定,
除了基本工資外,船員還能根據每次捕撈的漁獲價值,獲得一定的獎金。
這筆獎金是很多人忍受艱苦環境、拼命工作的最大動力。然而,
獎金的具體計算方法和分配比例,卻一直是個謎,完全由船長和幾個管理層說了算。那天,
船隊捕獲了一大網價值不菲的深海魷魚。所有人都累得筋疲力盡,
但想到能有一筆可觀的獎金,臉上多少有了些期待。然而,幾天后公布的獎金數額,
卻讓所有甲板組的船員大失所望,每個人分到的錢,少得可憐,
與他們付出的辛苦和預期相差甚遠。“媽的!憑什么就這么點?!
”齊海山第一個忍不住爆發了。他通紅著眼睛,一拳砸在食堂的鐵皮桌子上,
震得碗筷叮當作響?!澳且痪W魷魚少說也值幾十萬!我們累死累活干了十幾個小時,
就分到幾百塊?剩下的錢呢?是不是又他媽讓上面那幫龜孫子給吃了?!
”他的吼聲打破了食堂里壓抑的沉默。很多船員都停下了筷子,臉上露出憤怒和不甘的神情,
但大多數人還是敢怒不敢言。疤哥帶著幾個膀大腰圓的老船員走了過來,
臉色不善地盯著齊海山:“嚷嚷什么?!獎金怎么算是船長定的!有意見找船長說去!
在這里撒野,想造反???!”“老子就是不服!”齊海山梗著脖子,絲毫不懼,
“憑什么我們干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錢?船長呢?讓他出來說清楚!”就在雙方劍拔弩張,
沖突一觸即發的時候,船長關旭陰沉著臉,出現在了食堂門口。
他身后跟著大副和幾個管理層人員。食堂里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船長身上。
關旭冷冷地掃視了一圈,目光最后停留在齊海山身上,語氣冰冷地說道:“嫌錢少?
你可以不干。合同上寫得很清楚,提前走人,違約金五萬。交得起錢,
現在就可以把你扔下救生筏?!饼R海山被噎得說不出話來,臉色漲成了豬肝色。
關旭哼了一聲,繼續用那不帶一絲溫度的聲音說道:“能安安穩穩站在這里吃飯,
有力氣在這里抱怨,你們都該謝天謝地了。這片海上,每天都有人悄無聲息地消失。
別忘了你們簽的是什么合同,拿的是什么錢。想掙錢,就給我老老實實閉嘴干活!
再敢聚眾鬧事,別怪我不客氣!”說完,他不再看眾人,轉身帶著人離開了食堂。
一股屈辱和無力的寒意,彌漫在所有底層船員的心頭。船長的話,像一把冰冷的匕首,
戳破了他們最后一點幻想。他們是被困在這艘船上的廉價勞動力,
他們的價值只在于能為船東創造多少利潤,他們的尊嚴和權利,在這里一文不值。反抗?
代價可能是五萬塊違約金,甚至……是被扔進茫茫大海。齊海山最終沒有再說什么,
只是惡狠狠地瞪著船長離去的背影,將手里的空啤酒罐捏得變了形。林謐看到,
他眼底燃燒著一種危險的火焰。這次沖突之后,船上的氣氛變得更加壓抑和緊張。
船員們之間的交流更少了,每個人都默默地埋頭干活,
眼神里充滿了疲憊、麻木和一種不易察覺的警惕。信任,這在陸地上看似平常的東西,
在這片封閉而殘酷的海上世界里,成了一種奢侈品。林謐把自己包裹得更緊了。
他不敢再有任何抱怨,也不敢與任何人走得太近。他只想盡快熬過合同期,
拿到那筆能救母親命的錢,然后逃離這片如同地獄般的海域。然而,他并不知道,
真正的地獄,才剛剛拉開序幕。那天晚上,輪到林謐值夜班巡視甲板。后半夜,
海上下起了小雨,風浪也大了起來。船體隨著波浪劇烈地起伏搖晃,
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林謐裹緊了單薄的雨衣,頂著風雨,
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濕滑的甲板上巡視,檢查著纜繩和漁具是否固定牢靠。
就在他巡視到船尾附近時,一陣特別響亮的浪濤拍打在船舷上,發出巨大的轟鳴。
而在浪濤聲的間隙,他隱約聽到了一聲異響。那聲音很短暫,也很模糊,
像是……什么重物落水的聲音?或者,更像是……有人用力拍打了一下水面?“啪!
”聲音是從船尾靠近螺旋槳的位置傳來的。林謐心里一驚,
下意識地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了幾步,探頭向漆黑的海面望去。但夜色太濃,風雨太大,
除了翻滾的黑色浪花和被船燈攪碎的白色泡沫,他什么也看不清。他猶豫了一下,
要不要去叫醒其他人?或者向駕駛艙報告?但隨即,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也許只是海浪拍打的聲音,或者是某塊甲板上的雜物被風吹落了?在這種鬼天氣里,
任何奇怪的聲音都可能出現。如果自己大驚小怪地報告,說不定又會招來一頓訓斥,
甚至被懷疑偷懶或者精神出了問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這艘船上,沉默和順從,
才是最安全的生存法則。林謐這樣想著,安慰著自己,默默地轉過身,繼續他的巡視路線。
他努力將剛才那聲奇怪的“啪”響從腦海中驅逐出去,把它歸結為自己的錯覺,
或者大海開的一個無關緊要的玩笑。他沒有看到,在他轉身離開后,
船尾那翻騰的黑色浪花之下,一圈微弱的漣漪,正悄然擴散開去,很快便被更大的波浪吞沒,
消失得無影無蹤。第四章:開艙林謐夜里聽到的那聲異響,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他心湖里激起了一圈短暫的漣漪,但很快就被無邊無際的疲憊和對未知的恐懼所覆蓋。
他像鴕鳥一樣把頭埋進沙里,強迫自己相信那只是風浪造成的錯覺,
努力將那不祥的預感驅逐出意識。畢竟,在這艘壓抑得如同鐵棺材的船上,
好奇心和正義感是致命的奢侈品,沉默和麻木才是底層船員賴以生存的護身符。然而,
有些事情,并非你假裝看不見,它就不存在。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
刺耳的集合哨聲就劃破了船艙里污濁的空氣。
日班的船員們睡眼惺忪、動作遲緩地從各自狹窄的鋪位上爬起來,
機械地穿上沾滿魚腥和油污的工裝,匯入通往甲板的人流。
夜班剛結束的船員則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面無表情地走向食堂,
準備用難以下咽的早餐填飽空虛的腸胃,然后回到那如同牢籠般的宿舍,
在機器的噪音和同伴的鼾聲中,爭取幾個小時寶貴的睡眠。交接班的點名,
是每天雷打不動的例行公事。疤哥手里拿著皺巴巴的點名冊,站在甲板的寒風里,
不耐煩地挨個念著名字。船員們則有氣無力地應答著,聲音沙啞而疲憊。“……王老五!
” “到!” “陳皮!” “……到。” “阿榭!”疤哥念出了一個略顯拗口的名字。
短暫的沉默。沒有人應答。“阿榭!”疤哥提高了音量,眉頭皺了起來,
“那個緬甸來的新來的!死了嗎?!”依然是沉默。船員們互相看了看,臉上露出一絲茫然。
阿榭是船上為數不多的外籍勞工之一,一個皮膚黝黑、身材瘦小、沉默寡言的年輕人,
大概也就十八九歲的樣子。因為語言不通,加上性格靦腆,他平時很少與人交流,
總是默默地干著最累最臟的活,存在感很低。“媽的,睡過頭了?”疤哥不耐煩地罵了一句,
對旁邊一個老船員努了努嘴,“你去他宿舍看看,把他揪出來!”那老船員應了一聲,
轉身朝船艙走去。甲板上的點名繼續進行,但氣氛明顯有些異樣。
大家都在下意識地等待著結果。幾分鐘后,那老船員臉色有些發白地跑了回來,
湊到疤哥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疤哥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起來,他揮手讓點名暫停,
快步跟著那老船員走向船艙。一種不祥的預感,像無形的病毒,迅速在甲板上彌漫開來。
船員們停止了交談,都伸長了脖子,望向船艙入口的方向,空氣中彌漫著緊張和猜測。
林謐的心臟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起來。他想起了昨晚那聲奇怪的“啪”響,
想起了那個模糊的落水聲。難道……沒過多久,疤哥陰沉著臉獨自走了回來。
他身后沒有跟著那個叫阿榭的緬甸年輕人?!靶辛?!都別看了!”疤哥粗暴地揮了揮手,
試圖驅散眾人探尋的目光,“沒什么事!那小子……估計是想家太過了,
出現幻覺或者自己想不開,跳海了!”跳海了?!人群中發出一陣低低的驚呼。
雖然海上的生活艱苦而絕望,但自殺仍然是一件令人震驚的事情。“跳海?
”齊海山粗聲粗氣地質疑道,他那雙總是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閃爍著懷疑的光芒,
“好端端的怎么會跳海?昨晚風浪那么大,誰會挑那時候跳?
”疤哥狠狠地瞪了齊海山一眼:“老子說是跳海就是跳海!輪得到你廢話?!
是不是皮又癢了?”齊海山梗著脖子,還想說什么,但被旁邊的人悄悄拉了一把,
只能恨恨地閉上了嘴?!靶辛?!都給我聽好了!”疤哥提高了音量,語氣嚴厲地宣布,
“這件事,到此為止!誰也不準再議論!更不準私下打聽!就當……從來沒這個人!
聽明白了沒有?!”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在每個船員臉上刮過,帶著赤裸裸的威脅。
“另外,”疤哥頓了頓,補充道,“船長有令,這件事,不準記錄在航海日志上,
更不準通過無線電向岸上報告!等靠岸了,就說他是……合同到期,提前離船了。
”人群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聽出了這話里的意思。這不僅僅是隱瞞一起自殺事件,
更像是在……掩蓋什么。如果阿榭真的是自己跳海,為什么要如此大費周章地隱瞞?
甚至連航海日志都不能記錄?這完全不符合規定。林謐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
瞬間傳遍全身。他幾乎可以肯定,阿榭的失蹤,絕對不像疤哥說得那么簡單。昨晚那聲異響,
極有可能就是阿榭落水的聲音!可是……他是怎么落水的?真的是自己跳下去的?
還是……被人推下去的?或者,是在工作中發生了意外?無數個疑問在他腦海中盤旋,
但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扼住了他的喉嚨,讓他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他看到周圍的船員們,臉上雖然也帶著疑惑和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種麻木和順從。
沒有人敢站出來質疑,沒有人敢要求調查真相。
大家似乎都默契地接受了這個漏洞百出的“自殺”結論。因為質疑,就意味著對抗,
意味著風險。在這艘權力結構固化、暴力無處不在的船上,做一個“聰明”的啞巴,
遠比做一個尋求真相的“傻子”要安全得多。很快,大副也出現在甲板上,
他是船長的心腹之一,一個精瘦、眼神陰鷙的中年男人。
他召集了幾個和阿榭同宿舍或者平時走得比較近的船員,單獨“談話”。林謐看到,
那些人進去的時候還滿臉不安,出來的時候卻都低著頭,臉色煞白,
對其他人的詢問一概搖頭不答。顯然,統一口徑的工作已經完成。一個年輕的外籍勞工,
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從“浙遠17號”上消失了,仿佛從未存在過。官方的說法是“自殺”,
但每個人心里都清楚,這背后一定隱藏著更深的黑暗。然而,
正當林謐以為這件事就會這樣被強行壓下,在沉默中被遺忘時,
一個粗啞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喂!新來的!你昨晚值夜班巡的是哪一段?
”林謐渾身一僵,緩緩轉過身,看到齊海山正站在他身后不遠處,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此刻正死死地盯著他,充滿了審視和懷疑。林謐的心臟猛地收縮了一下。
他知道齊海山是什么意思。昨晚的值班表是公開的,后半夜負責船尾區域巡視的,
正是他林謐。如果阿榭是在船尾附近落水的,那么他這個值班的巡視員,
理應是最后一個可能看到或者聽到什么的人。
“我……我巡的是船頭和中部……”林謐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干。他不敢看齊海山的眼睛,目光慌亂地瞟向別處。他撒謊了。
一個清晰而明確的謊言。他昨晚巡視的,明明就包括船尾區域。
他也確實聽到了那聲奇怪的異響。但他不敢承認。他怕一旦承認,
自己就會被卷入這起不明不白的失蹤事件中。他怕自己會被當成目擊者,
甚至……被懷疑是兇手。他更怕觸怒船長和疤哥他們,招來無法預料的報復。在恐懼面前,
真相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選擇了用謊言來保護自己,
哪怕這個謊言意味著對一個可能被謀害的生命的漠視,
意味著與那些試圖掩蓋真相的人同流合污。齊海山死死地盯著林謐,
眼神銳利得像要刺穿他的皮肉,看透他內心的慌亂和懦弱。過了好幾秒,
齊海山才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哼,咧開嘴,露出一口被煙熏得發黃的牙齒,
語氣嘲諷地說道:“是嗎?船頭和中部?那你可真是……運氣好啊?!闭f完,
他不再理會林謐,轉身啐了一口唾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林謐站在原地,手心全是冷汗,
后背的衣服已經被浸濕了。齊海山最后那句話,像一根針,深深扎進了他的心里。他知道,
齊海山不相信他?;蛟S,船上還有其他人也不相信他。他的謊言,或許能騙過一時,
但那份心虛和不安,卻如同跗骨之蛆,開始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他成了這個“緘默共謀”鏈條上的一環。阿榭的失蹤是一個謎,但船上的很多人,
包括他自己,可能都知道這個謎題的一小部分真相。然而,所有人都選擇了沉默,
選擇了自保。這種沉默像一層厚厚的冰,覆蓋在這艘船上,冰封了良知,
也隔絕了求救的信號。林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在這艘船上,真正危險的,
或許并不是那個(或那些)可能存在的殺人兇手,
而是這種彌漫在空氣中、深入骨髓的、集體性的冷漠和容忍。
當每個人都為了自保而選擇閉嘴、選擇無視、甚至選擇撒謊時,罪惡就獲得了滋生的土壤,
悲劇就成了必然。阿榭的失蹤,就像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雖然被強行壓制,
但其蕩開的漣漪,卻在無形中改變了船上的生態。猜疑的種子已經種下,
不信任的氛圍開始蔓延。船員們看彼此的眼神里,都多了一絲警惕和疏離。
原本就脆弱不堪的關系,變得更加岌岌可危。晚上,林謐躺在冰冷潮濕的鋪位上,
久久無法入睡。白天發生的一切,
眼神、齊海山懷疑的目光、自己脫口而出的謊言……他再次想起了昨晚那聲清晰的“啪”響。
如果……如果那真的是阿榭落水的聲音? 如果他當時沒有選擇轉身離開,而是去查看,
或者去報告? 結果會不會不一樣?阿榭會不會……還有一線生機?一個可怕的念頭,
如同毒蛇般纏上了他的心頭:“如果他是摔下去的……是不是因為……我沒說話?
”這個問題,像一個無法擺脫的魔咒,開始日夜啃噬著他的良心。他知道,
無論阿榭失蹤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他撒下的那個謊言,已經讓他成為了這場悲劇中,
一個無法洗脫罪責的“共犯”。他的雙手,或許沒有沾染鮮血,但他的沉默,
卻可能間接導致了一個生命的消逝。這是他在“浙遠17號”上犯下的第一樁“罪行”,
一樁名為“沉默”的罪行。而他當時并不知道,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在這片被黑潮包裹的絕望之海,一旦你選擇了沉默,就等于默認了黑暗的規則,
一步步滑向更深的深淵,再也無法回頭。船,依舊在茫茫大海上航行,
巨大的渦輪攪動著黑色的海水,發出沉悶的轟鳴,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但每個人心里都清楚,有什么東西,已經永遠地改變了??諝庵?,多了一絲血腥的味道,
也多了一份隨時可能爆發的瘋狂。第五章:夜網“浙遠17號”像一頭貪婪的鋼鐵巨鯊,
不斷深入幽暗、冰冷的遠海腹地。這里的海況更加惡劣,風浪變幻莫測,
天空時常被厚重的鉛灰色云層籠罩,連陽光都顯得吝嗇而慘淡。但與此同時,
這里的漁業資源也遠比近海豐富,
尤其是那些經濟價值極高的“大貨”——深海金槍魚、銀鱈魚、大馬哈魚等,
更容易在這里捕獲。伴隨著漁場的深入,船上的生產任務驟然加劇。
船長關旭通過廣播發布了新的“激勵機制”:除了基礎的計件獎金外,
額外設立“高值魚捕撈貢獻獎”,
根據每個班組捕獲、處理的高價值魚類的數量和品相進行排名,
排名前列的班組將獲得豐厚的額外獎金,而排名末尾的,則可能面臨懲罰,
比如扣除部分基礎獎金,甚至被調往更差的崗位。這個看似公平的激勵機制,
如同一劑強效催化劑,瞬間點燃了船員們心中壓抑已久的欲望和焦慮。
原本就已經劍拔弩張的利益沖突,迅速從暗流涌動轉變為公開的內斗。
首當其沖的就是負責處理漁獲的各個“艙組”。不同的艙組負責不同的甲板區域或處理流程,
彼此之間既是協作關系,也成了赤裸裸的競爭對手。為了爭搶處理高價值魚類的優先權,
為了提高自己小組的“業績”,各種小動作、口角乃至肢體沖突開始頻繁上演?!皨尩模?/p>
那條金槍魚明明是我們這邊網里撈上來的!憑什么算到你們二組頭上?!” “放屁!
魚倒下來的時候就在我們腳邊,誰先處理算誰的!” “你他媽再敢搶老子的魚試試?!
” “搶你怎么了?不服氣?!”類似的爭吵幾乎每天都在甲板上發生。
工頭們對此往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有意無意地挑撥離間,只要不影響整體的捕撈效率,
他們樂于看到這種“競爭”帶來的“活力”。在所有艙組的內斗中,
齊海山所在的甲板一組和董三負責管理的冷藏艙入庫組之間的矛盾,尤為突出和尖銳。
甲板組負責最初步的分揀和處理,累、臟、危險,但卻是接觸漁獲的第一線。
而董三掌管的冷藏艙,則負責最終的清點、稱重、記錄和入庫冷凍。按照規定,
甲板組處理好的魚,需要經過董三這邊驗收合格后,才能計入該組的“貢獻值”。
董三利用這個權力節點,開始玩弄起了他那套“誰聽話誰吃好”的權謀手腕。
對于那些懂得“孝敬”他(比如私下塞煙、塞酒,
甚至偷偷分給他一些好魚)的小組或者個人,他在驗收時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更新時間:2025-05-07 01:3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