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煤球味里的童年1990年深秋的清晨,槐樹胡同32號院里飄著煤球燃燒的氣味。
六歲的我趴在糊著報紙的玻璃窗前,看著父親用鐵鉤子通煤爐,
火星子濺在褪色的藍布棉鞋上。胡同口傳來"換啤酒"的吆喝,
隔壁王嬸端著鋁鍋急匆匆走過,鍋里的豆漿在晨光中冒著熱氣。
這方不到兩百平的雜院住著六戶人家。西廂房的陳奶奶總愛坐在門檻上擇菜,
她灰白的發髻里永遠別著枚銅簪子。東屋的趙叔是國營理發店的老師傅,
周末常能看見有人拎著雞蛋找他剃頭。記憶最深的是住在過道間的劉老師,
他窗前的書架上永遠摞著發黃的《人民文學》,那是我識字后最先觸碰的文學世界。
那年冬天特別冷。公共水管凍裂那天,母親抱著搪瓷盆去街道辦接水,
我跟在后面踩她長長的影子。水管前排隊的人群里,穿軍大衣的張大爺突然哼起《紅梅贊》,
沙啞的嗓音驚飛了屋檐下的麻雀。母親低頭看我凍紅的臉,把圍巾又繞緊兩圈,
我聞到她袖口淡淡的雪花膏香氣。小學報到那天,父親特意調休送我去東四十四條小學。
他粗糙的手掌包著我的小手,走過糧油店時摸出糧票買了個芝麻燒餅。
新書包是母親用勞動布改的,針腳歪斜卻縫得格外密實。班主任李老師戴著黑框眼鏡,
她彎腰和我說話時,我注意到她藍布衫領口別著枚閃亮的蝴蝶胸針。第一次期中考試后,
我在胡同口摔破了膝蓋。陳奶奶用搪瓷碗盛了鹽水給我擦傷口,她布滿老年斑的手抖得厲害,
卻堅持要給我系上她孫子的紅領巾。那天黃昏,
劉老師破例讓我進他屋里看《小布頭奇遇記》,臺燈的光暈里飛舞著細小的塵埃,
混著舊書的霉味竟格外好聞。2 胡同深處的記憶1993年9月1日,
我攥著褪色的帆布書包站在四中梧桐樹下。父親把二八自行車鎖在公告欄旁時,
車鈴鐺在晨霧中發出悶響。教學樓外墻爬滿爬山虎,三樓拐角處那扇缺了玻璃的窗戶,
后來成了我們偷看操場的秘密瞭望口。班主任老周穿著洗得發白的藏藍中山裝,
粉筆灰永遠粘在袖口。他教數學時有個習慣動作——用三角板敲打著黑板右下角,
那里有他妻子用紅漆寫的"戒急用忍"。開學第三天,我在作業本上畫小人被當場抓住,
他罰我抄了二十遍《勸學篇》,卻偷偷塞給我半塊義利威化巧克力。那年冬天,
胡同拆遷的消息像野火般蔓延。劉老師搬走前夜,把一捆包著報紙的書塞進我懷里,
最上面那本《汪曾祺小說選》扉頁上還沾著醬豆腐的痕跡。
趙叔的理發店變成拆遷辦指揮部那天,他蹲在槐樹下磨了整下午剃頭推子,
金屬摩擦聲混著蟬鳴,聽得人心頭發酸。1995年發生了兩件大事:我左耳打了三個耳洞,
父親從機床廠下崗。他開始騎著三輪車走街串巷收廢品,車把上總掛著個掉漆的搪瓷缸,
里面泡著高沫茶葉。有次我在鼓樓撞見他正佝著腰捆紙箱,深秋的風掀起他灰白鬢角,
那瞬間我突然發現他后腦勺有塊銅錢大的禿斑。雨季來臨時,
我和同桌林小雨共撐一把斷了兩根傘骨的油布傘。
她總把Walkman的耳機線從校服袖子里穿出來,我們躲在實驗樓后邊聽張雨生,
磁帶轉動的沙沙聲蓋不住她父親酗酒的消息。有次她塞給我皺巴巴的信紙,
上面抄著北島的詩:"玻璃晴朗,橘子輝煌",后來這句話被老周發現,
成了全班的晨讀口號。3 南下的青春1999年8月24日清晨,
K107次列車的汽笛聲撕碎了北京南站的霧氣。母親連夜煮的二十個茶雞蛋用報紙包著,
在她手里洇出深褐色的油漬。父親把捆著麻繩的皮革箱塞進行李架時,
我注意到他工作服肘部新打的補丁針腳歪斜——這該是他第一次自己縫衣服。
綠皮車廂里飄著泡面與汗酸混合的氣味。我對座的老先生握著竹制煙嘴,
每隔半小時就要去連接處抽支大前門。當列車駛過長江大橋時,上鋪嬰兒的啼哭突然止住,
整個車廂都聽見鋼鐵與江水轟鳴的共振。我摸出劉老師送的《汪曾祺小說選》,
書頁間夾著陳奶奶當年給我系的紅領巾。廣州站臺的濕熱空氣像塊滾燙的毛巾撲在臉上。
接站的師兄阿強穿著人字拖,褲兜里露出半包紅色包裝的羊城煙。他搶過我的行李時,
我聽見蛇皮袋里的搪瓷臉盆與廣式防盜網碰撞出清亮的回響。
三元里出租屋的墻壁滲著黃綠色水漬,房東太太用晾衣桿指著天花板說:"落雨記得收衫,
白蟻會食光尼龍繩。"第一堂專業課的震驚來自食堂。當我端著鋁飯盒排在打菜窗口,
前面穿碎花裙的女生正往腸粉上澆豉油,而她身后男生在吃裹滿辣椒粉的芒果。
我的北方胃堅持了三天,最終在第四天深夜沖向樓下的糖水鋪,
捧著雙皮奶蹲在路邊咳嗽——乳糖不耐受的我在異鄉第一次流淚。2001年平安夜,
我在狀元坊服裝市場扛包。腰間別著二手傳呼機,塑料膜里還貼著前主人女兒的大頭貼。
當我把最后一箱牛仔褲搬上面包車,潮汕老板突然塞來個紅蘋果:"后生仔,冬至要食圓仔,
圣誕就食蘋果咯。"那晚珠江邊的風帶著咸腥味,我望著對岸燈火,
啃完了人生最甜澀的果實。非典來襲時,我正發著低燒蜷在閣樓。
手機收件箱里存著七條"速回電話"的短信,通訊公司卻早已切斷我們的座機。
房東從門縫塞進來的不僅有板藍根,還有張泛黃的符紙,
上面朱砂畫的八卦圖被水汽暈開半邊。四月八日清晨,我在咳嗽中聽見樓下收廢品的梆子聲,
突然想起父親車把上那個掉漆的搪瓷缸。4 重逢的溫暖2003年夏天,
非典的陰霾漸漸散去,廣州的街頭重新熱鬧起來。我在服裝市場找了份穩定的工作,
負責給檔口做陳列設計。每天清晨五點,我就跟著貨車去十三行進貨,看著天一點點亮起來,
珠江水面泛起金色的漣漪。那天傍晚,我在檔口整理新到的秋裝,
突然聽見熟悉的吆喝聲:"收廢品——"我愣了一下,快步跑到門口,就看見父親佝僂著背,
正蹲在路邊捆扎紙箱。他的頭發幾乎全白了,藍色工裝褲膝蓋處磨得發亮,
腳上那雙解放鞋沾滿了泥點。"爸!"我喊出聲。父親猛地抬起頭,臉上先是驚訝,
繼而露出憨厚的笑容:"丫頭,這么巧?"我鼻子一酸,趕緊跑過去幫忙。
父親的手掌還是那么粗糙,卻比記憶中更瘦更涼。我這才發現,他推的三輪車里,
除了廢品還放著一個保溫桶。"你媽知道我常來這一片,非要我給你送點吃的。
"父親打開保溫桶,里面是幾個溫熱的韭菜盒子,還有滿滿一碗小米粥,"她說你胃不好,
要多吃點熱乎的。"我蹲在路邊,就著晚風吃著韭菜盒子。父親坐在三輪車上,
掏出搪瓷缸喝著濃茶,給我講家里的事:胡同拆遷后,
一家人搬到了城郊的筒子樓;母親在菜市場租了個攤位賣咸菜;陳奶奶去年走了,
臨走前還念叨著要給我留著她的銅簪子..."對了,"父親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
"劉老師托我給你的。"我打開油紙,里面是本嶄新的《汪曾祺全集》,
扉頁上寫著:"給永遠的文學少女。"淚水突然模糊了視線,
我仿佛又看見槐樹胡同32號那個飄著煤球味的清晨,劉老師窗前摞著的發黃書卷。
5 母親的病床2005年春天,我在服裝市場認識了阿明。他是個來自潮汕的設計師,
總愛穿件洗得發白的牛仔外套,脖子上掛著個破舊的MP3。我們常一起在珠江邊散步,
聽他講老家的故事,講他如何背著畫夾走南闖北。阿明有個神奇的本事,
能把最普通的布料變成漂亮的衣服。有次我隨便選了塊廉價的碎花布,
他竟然做出了條讓所有檔口老板都驚艷的連衣裙。我們商量著,等攢夠了錢,
就開一家屬于自己的服裝店。那年冬天,母親突然病倒了。我連夜坐火車趕回北京,
在醫院走廊里見到了父親。他整個人瘦了一圈,眼睛里布滿血絲,
工裝褲上還沾著沒來得及洗的油漬。"你媽沒事,就是累著了。"父親強笑著說,
但我分明看見他偷偷抹眼淚。在醫院陪護的日子里,我想起小時候母親總把圍巾繞緊兩圈,
擋住我凍紅的臉;想起她用歪斜的針腳給我縫書包;想起她連夜煮二十個茶雞蛋,
油漬在報紙上洇出深褐色的痕跡...母親出院后,我決定把他們接到廣州。
筒子樓的老鄰居們知道消息,紛紛來送行。趙叔非要給父親理最后一次發,說:"老伙計,
到了南方就難找到我這么地道的手藝咯!"6 煙火人間2007年,
我和阿明的服裝店"煙火"終于開業了。店面不大,卻充滿了溫馨的氣息。
我們用老粗布做窗簾,用廢舊的木頭做衣架,墻上掛著阿明畫的水彩畫,
還有我從槐樹胡同帶來的舊相框。開業那天,父親特意穿上了新衣服,
母親則系著她最愛的碎花圍裙,在門口給客人發糖果。老周老師從北京寄來了賀信,
信里夾著半塊威化巧克力的包裝紙,讓我瞬間紅了眼眶。服裝店的生意慢慢走上正軌,
我們開始設計自己的服裝系列。阿明負責畫圖,我負責搭配和陳列,母親則幫忙做些針線活。
父親閑不住,每天騎著三輪車去給我們送貨,車把上依舊掛著那個掉漆的搪瓷缸。
2008年夏天,北京奧運會開幕那天,我們一家人守在電視機前,
看著五星紅旗在鳥巢升起。父親激動得直抹眼淚,說:"丫頭,你看,咱們的國家多了不起!
"也就是在這一年,我懷孕了。得知消息的那天,阿明高興得像個孩子,
轉著圈地說要給孩子設計最漂亮的小衣服。母親更是忙得不可開交,
每天變著花樣給我做好吃的,還翻出當年給我縫書包的手藝,給孩子做了好幾件小棉襖。
2009年春天,女兒小念出生了。她有著圓圓的眼睛,像極了小時候的我。
父親抱著外孫女,笑得合不攏嘴,說:"這孩子,以后肯定和她媽一樣有出息!
"小念漸漸長大,我們常給她講槐樹胡同的故事,講那些溫暖的老鄰居,
講父母年輕時的奮斗。她最喜歡聽劉老師送書的故事,總是睜著大眼睛問:"媽媽,
那個爺爺是不是像故事里的神仙,會送寶貝給愛讀書的小孩?"7 歲月的饋贈2012年,
我們在廣州買了屬于自己的房子。搬家那天,父親把他的搪瓷缸鄭重地擺在廚房,
說:"這可是跟了我幾十年的老伙計,以后就在新家安享晚年咯!"房子的陽臺上,
我特意種了棵槐樹。每當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恍惚間,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飄著煤球味的清晨,聽見胡同口"換啤酒"的吆喝,
看見母親圍著碎花圍裙,在晨光中忙碌的身影。這些年,我們的生活越來越好,
但那些來自胡同的記憶,那些溫暖的人和事,始終是我們生命中最珍貴的寶藏。
就像母親做的韭菜盒子,雖然簡單,卻飽含著最真摯的愛;就像父親的搪瓷缸,雖然破舊,
卻承載著最厚重的歲月。如今,小念已經上小學了。每天清晨,我牽著她的手送她上學,
就像當年父親牽著我的手,走過糧油店,走過熟悉的街道。陽光灑在我們身上,
拉長了兩道影子,那是時光最美的饋贈,是平凡生活中最動人的詩行。在這座繁華的城市里,
我們繼續編織著屬于自己的故事。有歡笑,有淚水,有奮斗,有收獲。
而那些關于胡同的記憶,永遠是我們心靈的港灣,是我們在喧囂塵世中最溫暖的歸處。
歲月悠悠,煙火人間。愿每一個平凡的日子,都能開出最美的花;愿每一份真摯的情感,
都能被時光溫柔以待。因為生活的真諦,就藏在這些點點滴滴的溫暖里,
藏在那些永不褪色的記憶中。8 記憶的傳承2015年的梅雨季,
廣州的天空像是被戳破的水袋,淅淅瀝瀝的雨下了整整半個月。小念趴在客廳的飄窗上,
望著樓下積水中搖晃的槐樹葉子嘆氣:"媽媽,槐樹胡同也會下這么大的雨嗎?
"我正在廚房熬銀耳羹,蒸騰的熱氣模糊了眼鏡,
恍惚間又看見陳奶奶在煤爐前熬中藥的身影,藥香混著潮濕的空氣,
總讓人想起老胡同的夏天。阿明的工作室最近接了個大單子,
為一個新興國潮品牌設計秋冬系列。他把自己關在閣樓里三天三夜,出來時胡子拉碴,
卻興奮地抱著一摞設計稿:"晚晚,你看!我把老胡同的磚紋、門環都畫進去了!
更新時間:2025-05-06 19:2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