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阜在舂陵又盤桓了兩日，每日里不是“偶遇”劉玄，聽他“不經意”地抱怨范、樊兩家如何橫行鄉里、暗中抵制新政，就是被劉縯帶著人在河堤上弄出的動靜攪得心煩。這位繡衣使者帶來的扈從，明里暗里地查探，卻始終抓不到舂陵侯府實質性的把柄，反倒是關于順陽范家和湖陽樊氏旁支的“劣跡”聽了不少。

終于，甄阜似乎失去了耐心。這日清晨，天剛蒙蒙亮，客院便傳來人馬調動的聲響。劉敞和劉玄等人趕去相送時，甄阜已經披掛整齊，站在院中，臉上帶著一貫的冷峻。

“劉侯爺，叨擾多日，本使該去別處看看了?！闭绺返哪抗鈷哌^眾人，在劉玄臉上停留了一瞬，“陛下新政，利國利民，爾等務必好生奉行，若有違逆，朝廷法度無情！”

“天使慢走，我等定當謹記教誨，不敢有負陛下厚望?！眲⒊ü響?，姿態依舊恭謹。

劉玄也上前一步，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不舍”與“擔憂”：“天使此去，一路保重。只是……那范、樊兩家……”他話說到一半，又像是意識到自己多嘴，連忙住了口，只用眼神傳遞著“你懂的”意味。

甄阜冷哼一聲，并未搭話，翻身上馬，帶著他那隊令人望而生畏的繡衣扈從，卷起一陣煙塵，朝著順陽的方向疾馳而去。那赤色的衣角在晨風中獵獵作響，像一抹不祥的血色。

看著甄阜一行遠去，劉縯終于忍不住啐了一口：“呸！總算走了！再待下去，老子真怕忍不住一劍劈了他！”

“伯升，慎言?！眲⒊ò櫭嫉?，但緊繃的肩膀卻明顯放松了下來。

“父親，伯升兄，甄阜此去，范、樊兩家怕是在劫難逃了?！眲⑿俚辣M頭的煙塵，語氣平靜。

劉縯嘿嘿一笑，帶著幾分解氣：“活該！那幫家伙平日里也沒少跟咱們別苗頭，讓王莽的狗腿子收拾了也好！”

劉秀站在一旁，輕聲道：“繡衣執法，雷厲風行。甄阜急于立威復命，范、樊兩家撞在刀口上，只怕……后果堪憂?！?/p>

果不其然，僅僅五日之后，消息便從順陽傳來，震動了整個南陽郡。

繡衣使者甄阜抵達順陽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調動郡兵包圍了范家的莊園。范家家主試圖辯解，卻被甄阜以“抗拒王田，私藏兵甲，誹謗新政”等數條大罪當場拿下。隨后，范家家產被抄沒，主要成員或下獄或流放，幾個試圖反抗的家丁護院更是被當場格殺，人頭懸于縣衙之外示眾。

緊接著，甄阜馬不停蹄，又撲向湖陽。樊家的下場比范家好不了多少，家主被抓，田產充公，一時間，南陽郡內與這兩家沾親帶故的大小豪強人人自危，風聲鶴唳。

甄阜這一手“殺雞儆猴”，手段酷烈，效率驚人，確實起到了震懾作用。不少原本對新政陽奉陰違的地方勢力，都暫時收斂了許多。

消息傳回舂陵侯府，廳堂內的氣氛有些微妙。

“好！殺得好！”劉縯聽完家仆的稟報，興奮地一拍大腿，“早就看那幫人不順眼了！甄阜這狗賊，總算干了件人事！”

劉敞則捻著胡須，眉頭微蹙：“手段未免太過酷烈。范、樊兩家雖有過錯，但不至于此。王莽用人，可見一斑?！彼聪騽⑿凵駨碗s，“玄兒，此事雖如你所料，但……終究是我等將禍水引去……”

“父親，”劉玄打斷他，神色不變，“亂世之中，非黑即白過于天真。范、樊兩家若非自身不凈，甄阜也難以如此輕易得手。我們只是在自保的前提下，順勢而為罷了。今日不除他們，他日他們未必不會成為我們的阻礙，甚至落井下石?！?/p>

他頓了頓，繼續道：“更重要的是，甄阜此舉，看似立威，實則是在南陽郡內埋下了更多仇恨的種子。那些被牽連的、同情范樊兩家的地方勢力，嘴上不敢說，心里必然對新朝更加離心離德。這筆賬，遲早要算在王莽頭上?！?/p>

劉秀在一旁默默聽著，看向劉玄的眼神里多了一絲探究。這位圣公兄的心思，比他想象的還要深沉。借刀殺人，還能將后果轉化為對自身有利的因素，這份算計，著實可怕。

正說話間，管家劉福又匆匆從外面進來，神色比剛才還要凝重：“侯爺，公子，長安……長安又來了新的詔令！”

“又是何事？”劉敞心頭一緊，生怕又是什么折騰人的新政。

劉福咽了口唾沫，聲音都有些發顫：“陛下……陛下下詔，說……說匈奴單于之前佩戴的‘匈奴單于璽’，名號不合新朝體制，要……要改賜為‘新匈奴單于章’！”

“什么？！”劉縯噌地一下站了起來，眼睛瞪得溜圓，“匈奴單于璽改成……章？那不是跟咱們縣衙里用的印一個級別了？王莽那老糊涂蛋，他腦子被門擠了嗎？！”

漢朝對待匈奴，雖時戰時和，但總體上是以“兄弟之邦”相待，所賜印璽也是“璽”級，地位尊崇。如今王莽將其改為“章”，這簡直是赤裸裸的羞辱和貶低！

劉敞也驚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喃喃道：“糊涂！糊涂??！匈奴本就桀驁不馴，如今受此大辱，豈能善罷甘休？北疆……北疆危矣！”

劉玄的嘴角卻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來了，又一個作死的鐵證。王莽這個人，極度自負，沉迷于他那套復古的“理想國”，總想著用改名號、改制度的方式來彰顯“新朝”的“正統”和“威嚴”，卻完全不顧客觀現實和人心向背。

“父親，伯升兄，文叔，”劉玄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奇異的輕松感，“這可真是……天助我也?！?/p>

“天助我也？”劉縯一臉懵，“北邊都要打起來了，怎么還天助我們？”

“伯升兄你想，”劉玄走到輿圖前，手指點在北方的長城一線，“王莽此舉，必然激怒匈奴。匈奴若起兵南下，朝廷必定要調集重兵，開赴北疆。一來，耗費錢糧無數，加劇國庫空虛；二來，抽調內地兵力，各地防務必然空虛；三來，邊疆戰事一起，百姓負擔加重，徭役兵役不斷，民怨只會更深?！?/p>

他轉過身，看著眾人，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王莽現在最缺的是什么？是時間和穩定。他需要時間來推行他的新政，需要穩定來鞏固他的統治?？伤雌涞蓝兄?，對內搞得民怨沸騰，對外又主動挑起爭端。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加速滅亡，又是什么？”

劉秀聽得連連點頭，補充道：“圣公兄所言極是?！秾O子兵法》云：‘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趺Т伺e，純粹是因一己好惡而妄動國策，視邦交如兒戲，實乃取禍之道?！?/p>

“說得好！”劉玄贊許地看了劉秀一眼，心里卻想，這位未來的光武帝，果然對兵法政略有著天生的敏感。

劉縯聽著兩個弟弟一唱一和，雖然還是覺得有點繞，但也明白了大概意思，興奮道：“這么說，王莽那老小子得派大軍去打匈奴，到時候南邊就沒人管我們了？”

“可以這么說?！眲⑿Φ馈巴趺б愿脑⒏闹茷楸?，實則失德失政。”劉玄看向劉敞，“父親，匈奴之事，只是他失德的一個縮影。天下百姓，受新政之苦，早已怨聲載道。如今邊疆再起烽煙，只會讓這股怨氣越積越深。這便是我們等待的時機?！?/p>

劉敞點頭，臉色凝重：“北疆兵事一起，朝廷必將分兵，國力空虛。只是……匈奴兇悍，邊民恐將遭殃。”

“這是亂世無法避免的代價?！眲⑿Z氣沉重了一瞬，隨即又恢復了冷靜，“我們能做的，便是盡快結束這亂局，撥亂反正，使天下重歸太平。而要做到這一點，我們必須抓緊時間，壯大自身?！?/p>

他走到輿圖前，手指劃過南陽郡，又向四周延伸：“南陽宗親眾多，豪強林立，是我們的根基。但僅靠舂陵劉氏，還不夠。我們要聯絡的，不只是宗親，還有那些對王莽不滿、對新政深惡痛絕的地方豪強、饑民流寇?！?/p>

“饑民流寇？”劉縯不解，“那些都是烏合之眾，如何能用？”

“烏合之眾，若能加以收攏、訓練，便是可用之兵。”劉玄解釋道，“他們是被王莽新政逼得走投無路的人，對新朝有著刻骨銘心的恨意，一旦有了希望，爆發出的力量將是驚人的。而且，他們熟悉地形，悍不畏死，正是亂世中最好的兵源。”

劉秀在一旁輕聲補充：“《周易·革》卦辭云：‘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裥乃?，便是天命所歸。這些流民，正是民怨的體現?！?/p>

劉玄贊賞地看了劉秀一眼：“文叔說得對。王莽失民心，便失天命。我們順應民心，便是應天命?！彼聪騽⒊?，“父親，聯絡各方之事，需更加隱秘且迅速?？膳煽煽康拈T客，以游學、經商等名義，暗中拜訪各地的宗室故舊、豪杰義士。重點探訪那些受新政損害嚴重，或與范、樊兩家有仇怨的勢力?！?/p>

劉敞沉吟道：“此事老夫自有安排。只是……錢糧兵甲，依然是重中之重?！?/p>

“錢糧方面，除了府庫積蓄，可暗中加大田莊產出，減少不必要的開支。同時，可嘗試與一些不受五均六筦影響的地域商隊建立聯系，囤積必要的物資。”劉玄思索著，“兵甲方面，除了暗中打造，還可收攏流散的鐵匠、工匠，建立隱秘的作坊。另外……”他目光轉向劉縯，“伯升兄，你平日里多接觸那些家兵護院，可從中挑選精銳，再輔以新募的壯丁，加以嚴訓。訓練之地，需更加隱蔽?！?/p>

劉縯摩拳擦掌：“這沒問題！我早就手癢了！保證把他們練成虎狼之師！”

“訓練內容，不僅是武藝，還要注重隊列、號令、以及簡易的陣法配合?！眲⑿诘?，“亂世之中，能打硬仗的精兵，遠比只會單打獨斗的武夫重要?！?/p>

劉縯雖然不太情愿被說成“武夫”，但也知道劉玄說得有理，悶聲應下。

劉玄又看向劉秀：“文叔，你繼續研究經書輿圖。對新朝的各項政令，尤其是涉及民生、兵役、錢糧的，都要仔細研究，找出其弊端和破綻。同時，留意各地關于祥瑞、讖語的傳聞，或許能從中找到可資利用之處。”

劉秀點頭：“小弟明白。王莽既迷信符命，我們便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p>

劉玄微微一笑，沒有否認。他知道，在這個時代，輿論和“天命”同樣重要。

“還有一事?！眲⑿裆兊脟烂C，“甄阜雖然走了，但難保沒有留下眼線。府中上下，依然要保持警惕。對外，繼續維持之前的姿態，不可露出絲毫破綻。尤其是那些新招募的流民和工匠，更要嚴加甄別和管束?！?/p>

劉敞看著劉玄有條不紊地布置一切，心中既是欣慰，又是擔憂。欣慰于劉氏出了這樣一個有遠見、有手腕的子弟，擔憂則在于，這條路太過兇險，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但他知道，事已至此，已經沒有退路。

“好！一切便按玄兒說的辦！”劉敞再次拍板，“舂陵劉氏，能否在這亂世中求存，乃至重振漢室，就看這一搏了！”

窗外，天色已經完全亮了起來，但空氣中依然彌漫著一股山雨欲來的氣息。王莽的荒唐改制，如同一只無形的大手，正在加速將整個大漢推向深淵。而舂陵劉氏，這支原本偏安一隅的宗親，正暗中積蓄力量，等待著那一聲驚雷，等待著應天命而起的時刻。

更新時間：2025-05-06 10:0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