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建國五年(公元13年),時光荏苒,兩年光陰悄然滑過。南陽的土地似乎并未因新朝的“革故鼎新”而煥發生機,反而像是被抽走了精氣神,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疲憊。北疆的烽火斷斷續續,從未真正熄滅,匈奴人的鐵蹄時而叩關,時而遠遁,像一塊磨石,不斷消耗著新朝本就捉襟見肘的國力。西羌、高句麗等地也時有摩擦,王莽那“鎮撫四夷”的宏愿,更像是一場四面漏風的鬧劇。
朝廷的苛捐雜稅卻從未停歇,為了支撐那看似龐大的北伐軍和邊疆鎮撫,南陽郡的百姓早已被壓得喘不過氣。流民的數量有增無減,他們如同被秋風掃落的枯葉,漫無目的地在鄉野間流竄,眼神空洞,看不到一絲希望。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舂陵侯府控制下的區域。經過兩年的低調發展,這里仿佛成了亂世中的一方孤島。劉玄深諳“廣積糧,緩稱王”的道理,并未急于擴張勢力,而是將重心放在了內部整合與實力提升上。
演武場上的規模又擴大了一圈。近八百名家兵,每日接受著嚴苛的訓練。劉縯依舊是那個嗓門最大、脾氣最爆的教頭,他手下的兵,隊列整齊,刺殺兇狠,已經頗具戰力。馬武則帶著他的親信和那些收編的降卒,專攻山地作戰和斥候技巧,這些人本就悍勇,又得了馬武的真傳,個個如同山林里的餓狼,狡黠而致命。
最令人側目的,還是劉玄親自督導的陣法訓練。他摒棄了華而不實的技巧,反復強調紀律、配合與號令的重要性。從簡單的錐形陣、圓陣,到稍復雜的魚鱗陣、雁行陣,士兵們從最初的不解、抵觸,到后來的熟練掌握,戰斗力發生了質的飛躍。幾次模擬對抗下來,那些嚴格執行軍令、陣型不亂的小隊,總能以極小的代價擊潰數倍于己、只知蠻干沖殺的“烏合之眾”。這讓所有士兵,包括劉縯和馬武在內,都對這位年輕的圣公公子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們漸漸明白,戰場之上,紀律和配合,遠比個人的勇武更可靠。
劉秀則成了劉玄最得力的助手。他不僅精通經義,在算學和后勤管理上也展現出驚人的天賦。在他的規劃下,侯府的糧草儲備、物資調配、賬目管理都井井有條。他還根據南陽的地形和水文,指導莊戶改進耕作技術,修建了幾處小型水利設施,使得侯府控制下的田莊,在普遍歉收的大環境下,竟也能維持不錯的收成。這讓劉敞嘖嘖稱奇,直夸文叔有“蕭何之才”。
與新野鄧家的聯系也從未中斷。鄧禹成了劉玄最重要的外部信息來源和盟友協調人。通過鄧家的商路和人脈,一些緊缺的物資,如鐵料、精鹽、藥材,源源不斷地秘密運抵舂陵。鄧禹也傳來消息,他已成功聯絡上潁川的賈復,賈復對王莽早已不滿,表示愿意聽候調遣,只是時機未到,需得隱忍。岑彭依舊態度曖昧,但至少保持著聯系。鄧禹還提到,他在洛陽、長安等地,又結識了一些同樣心懷漢室的地方士人或失意官吏,正在逐步建立更廣泛的聯絡網。
這平靜的表象之下,暗流洶涌。劉玄知道,他們的力量每增強一分,暴露的風險也就增大一分。他嚴令府中上下,對外務必低調,所有訓練和物資調運,都以防備盜匪、修繕莊園為名,力求不引人注目。
始建國五年的秋天,一則來自長安的消息,再次打破了南陽的沉寂。王莽,這位熱衷于改名和復古的皇帝,大概是覺得“始建國”這個年號不夠響亮,或者是因為邊疆戰事不順、國內民怨沸騰,需要些“祥瑞”來沖沖喜,竟然下詔改元,新年號定為——“天鳳”!
“天鳳?天上掉下來的鳳凰?”劉縯正在演武場上監督訓練,聽到家仆傳來的消息,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引得周圍的士兵也跟著莫名其妙地笑,“王莽這老小子,是不是做夢娶媳婦——凈想好事呢?他以為改個名叫‘天鳳’,天上真能掉下鳳凰來幫他打仗?還是能變出糧食來給老百姓吃?我看是‘天瘋’還差不多!我看他就是瘋了!”
馬武在一旁聽得云里霧里,撓著頭問旁邊的老兄弟:“啥叫天鳳?是啥好吃的鳥嗎?比烤雞還好吃?”引得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書房內,劉敞聽到這個消息,只是疲憊地嘆了口氣,捻著胡須,搖了搖頭:“唉,又是這一套。當年獻‘符命’,改‘初始’,如今又來個‘天鳳’。國之將亡,必有妖孽。王莽這是黔驢技窮,只能靠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來粉飾太平,自欺欺人了?!?/p>
劉秀則顯得比較平靜,他放下手中的賬冊,略一沉思:“父親,伯升兄,王莽篤信讖緯符命之說,由來已久。此次改元‘天鳳’,恐怕不僅僅是為了討個吉利?!P’者,祥瑞之鳥,應德而至。他此舉,意在向天下宣告,他承接天命,德政昭彰,連鳳凰都為之感召降臨。這既是為了穩定內部人心,恐怕也是為了震懾那些蠢蠢欲動的反對者?!彼D了頓,看向劉玄,“只是,德政與否,非由年號決定,而在民心向背。如此掩耳盜鈴,只怕適得其反?!?/p>
劉玄坐在主位,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面,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天鳳?他當然知道這個年號。這是王莽統治由盛轉衰(如果他曾經盛過的話)的一個標志。改元,恰恰說明了他內心的焦慮和統治的不穩。邊疆烽火連天,國內民怨載道,他卻把希望寄托在改個年號這種虛無縹緲的事情上,可見其已經走投無路。
“文叔說得對?!眲⑿_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冷靜,“他以為改個年號就能扭轉乾坤,這恰恰證明了他對眼前的困局束手無策。不過,這對我們來說,未必是壞事?!?/p>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外面依舊忙碌的演武場,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王莽越是沉迷于這些虛名和符瑞,就越會忽略真正的民生疾苦和統治危機。他既然喜歡‘天命’,那我們就讓他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天意’!”
他轉身對眾人道:“傳令下去,府中上下,一切照舊。但要讓弟兄們知道,連老天爺都在用‘天鳳’這個名號提醒我們,時機快到了!讓大家加緊訓練,磨礪兵器,隨時準備替天行道!”
這話半真半假,卻極具煽動性。劉縯和馬武聽得熱血沸騰,恨不得立刻就殺向長安。劉敞和劉秀雖然覺得這話有些過于直白,但也不得不承認,在這個時代背景下,將己方的行動與“天意”掛鉤,對于凝聚人心、鼓舞士氣,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然而,就在舂陵這邊因為“天鳳”改元而暗自準備之際,新的麻煩也悄然而至?;蛟S是新野鄧家暗中輸送物資的渠道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或許是舂陵侯府這邊的異動終究沒能完全瞞過有心人的眼睛。南陽郡守府那邊,似乎開始對舂陵加強了關注。
這日,管家劉福面色凝重地找到劉玄:“公子,縣尉那邊派人遞話,說是郡守大人下令,要對郡內各處列侯食邑的田畝、人口、賦稅進行一次‘核查’,重點是清查有無隱匿人口、偷逃賦稅、私藏兵甲等‘不法行為’。領隊的是郡丞丁況,據說此人是甄阜的舊部,為人精明苛刻,怕是來者不善。”
丁況?甄阜的舊部?劉玄眉頭微蹙。甄阜雖然被封了個“廣新公”,但未必沒有在南陽留下眼線。這次所謂的“核查”,恐怕是沖著他們來的。
“核查?”劉縯正好在旁邊,聞言冷哼一聲,“我看是來找茬訛錢的吧!上次那個姓張的都尉沒占到便宜,這次換了個郡丞來?他奶奶的,沒完沒了了!”
劉玄沉吟片刻,問道:“丁況何時到?帶了多少人?”
劉福道:“說是三日后到舂陵縣,隨行有郡府的吏員和百余名郡兵。”
百余名郡兵?這陣仗可比上次那個張都尉大多了。而且郡丞丁況親自帶隊,顯然是動了真格的。
“父親,此事您看……”劉玄看向劉敞。
劉敞臉色也有些難看:“該來的總是要來。我們雖然行事隱秘,但家兵擴充、物資囤積,難免會留下蛛絲馬跡。這丁況既然是甄阜舊部,怕是早就盯上我們了。”
劉秀在一旁分析道:“丁況此來,名為核查,實則試探。若我等應對得當,或可暫時蒙混過關;若稍有差池,只怕會引來大禍。尤其是我等與新野鄧家暗中往來之事,絕不能暴露?!?/p>
劉玄點了點頭,目光掃過眾人:“看來,又得唱一出戲了。”他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他想查?那就讓他查。不過,查到什么,可就由不得他了?!?/p>
他開始迅速在心中盤算應對之策。兵器工坊必須立刻停工,所有成品半成品連同工匠一起轉移到更隱秘的山中據點。新募的家兵,暫時遣散一部分,扮作普通農戶或流民,只留下符合朝廷規定的家兵數量在冊。賬目也要重新整理,做得天衣無縫。與鄧家聯絡的渠道,必須暫時中斷,所有往來信件、憑證全部銷毀。
“傳令下去!”劉玄眼中閃過一絲決斷,“府中上下,立刻行動!三天之內,必須將所有痕跡清理干凈!告訴弟兄們,這次來的可能是條更餓的狼,都給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一場新的風暴,正朝著舂陵悄然逼近。這一次,對手更加狡猾,形勢也更加兇險。劉玄知道,這不僅是對他們應變能力的一次考驗,更是對他們整個計劃的一次嚴峻挑戰。稍有不慎,滿盤皆輸。
更新時間:2025-05-06 09:53: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