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鹿塬詭事那日我挑著鹽擔子拐上白鹿塬,后頸皮突然繃得像曬干的牛皮。往常這時候,
十里八鄉該飄著熬柿餅的蜜味兒,可眼下連拴驢樁都結著層白毛霜——日頭底下閃著冷光,
手一搓簌簌掉渣,像極了蛐蛐兒褪的殼。馬家坑院門頭那串艾草人歪得只剩半拉身子,
草桿子眼窩里塞著黑棉球,風一吹直愣愣瞪人。我順著斜坡出溜進天井院,
二十八孔窯門扇子自個兒哐當哐當撞,活似誰家新媳婦半夜剁餃子餡。
堂屋供桌上七個陶碗底朝天,碗沿兒滲著紅糖水似的漿子,在地上蚰蜒似的亂爬。
"順子哥..."西窯傳來聲氣兒,比灶膛里將熄的火星還弱。我攥緊榆木扁擔挑開布簾子,
馬家小閨女團在炕角,臉上蒙著層窗紙似的薄皮,
似的透明尖刺:"甭喝井...沙粒子在牙花里下崽咧..."后院猛地炸起驢叫般的動靜。
我沖過去時,馬老三正掄著鐵锨拍地,那口存秋糧的窖子眼突突往外冒黑沙。
沙子擰成碗口粗的黑蟒,砂粒子搓磨的聲兒里混著和尚念經摻著牧人嚎曲子。
馬老三的布鞋幫子叫黑沙纏住,眨眼功夫褲腿管鼓起來,里頭嘩啦嘩啦響,
像是裝了整袋腌壞的醬豆子。馬老三的布鞋叫黑沙纏得死緊,褲管眼瞅著鼓成兩個面口袋。
我攥著鐵锨把子的手心洇出冷汗,這黑沙讓我想起三伏天漚爛的麻繩——越掙巴纏得越瓷實。
馬老三脖頸漲得紫紅,喉嚨里擠出聲:"順子哥...跑!
"2 黑沙噬魂這話炸得我后脊梁發麻。去年臘月王二狗家走水,
馬老三掄著水桶沖進火場的架勢還歷歷在目,如今這鐵塔似的漢子竟催人逃命。
我抄起鐵锨要劈那黑沙,卻見砂粒子突然散作千百只黑螞蟻,順著褲腿縫往他肉里鉆。
"造孽啊——"馬老太的搟面杖"啪"地敲在青磚地上,震得梁上灰撲簌簌往下落。
老婆子枯樹皮似的手揪住我后襟,"當年你娘生你大出血,是俺用香灰拌灶心土給壓住的。
今兒這事,得用老法子。"我瞅著馬老三兩腿抻成麻稈長,
腳脖子擰得跟絞緊的井繩似的往墳地挪,嗓子眼像塞了團濕棉花。
馬老太突然往我懷里塞了個油紙包,
里頭裹著半塊發硬的灶王爺糖瓜:"戌時三刻往祠堂供桌底下躲,任誰叫都甭應聲。
"日頭壓山時,我蹲在驢棚嚼著糖瓜,甜膩里混著香灰味兒。
鹽罐子里的沙沙聲惹得老叫驢直撂蹶子,牲口眼里蒙著層白翳,
竟和村口石碾上生的霉斑一個色。我摸著褲腰里娘縫的桃木符,
突然聽見窯洞后窗根傳來指甲摳土聲——馬家小閨女的臉貼在窗紙外,
刺把窗紙捅出個窟窿:"順子哥...井里有人唱曲兒..."篩鑼聲就是這時候炸起來的。
二十幾個火把從坡底往上涌,光影里晃著的人影活似皮影戲里的吊死鬼。
打頭的趙寡婦舉著豁口銅鑼,腮幫子鼓得像含了倆雞蛋,每敲一聲就有黑水從耳洞里滋出來。
嚇得我趕緊跑到供桌下藏起來。我縮在祠堂供桌下時,
終于明白馬老三為啥不逃——供桌腿子上拴著七條紅布帶,
布頭上結的繩扣跟我娘臨終前綁在手腕上的一模一樣。外頭突然響起此起彼伏的刨地聲,
鎬頭啃土的動靜里混著娃娃吸溜鼻涕的抽噎,
可全村的孩子早半個月就被送上青龍山躲旱災了。3 地菩薩睜眼外頭刨土聲漸漸稠密,
間或夾雜著鐵器刮骨的刺啦聲,讓我想起冬日在牲口棚給驢子修蹄的光景。
"三炷香...五升粟..."趙寡婦的調門忽遠忽近,像是在唱《哭喪調》,
可詞兒全改了樣。供桌布簾突然被掀開道縫,馬老太的臉倒掛著探進來,
皺紋里嵌的香灰撲簌簌往下掉:"順娃子,該你獻墨了。"我還沒醒過神,
右手食指就被老太枯枝似的手掐住,徑直按進個粗陶碗里。冰涼的液體順著指甲縫往里鉆,
借著供桌縫透進的光,我看見碗底沉著七顆發黑的乳牙——最末那顆缺個豁口,
分明是我八歲那年掉的門牙。祠堂地面突然震顫起來,二十幾雙布鞋從我眼前碾過。
那些腳掌以古怪的角度外翻著,腳后跟鼓出鴿蛋大的肉瘤,每走一步就濺出腥臭的黑水。
我瞧見殺豬李的千層底布鞋裂了口,大腳趾從破洞支出來,指甲蓋下塞滿蠕動的砂粒。
"地菩薩開眼了!"人群突然爆發出嘶吼。供桌被掀翻的瞬間,我后腰硌在青磚縫上,
疼得眼前發黑。祠堂正中裂開道三尺寬的地縫,涌出的黑沙在空中凝成個人形,
那面孔竟與我家堂屋供的土地公畫像有七分相似——只是眉眼間纏著水藻般的紋路。
馬老三媳婦突然撲到沙人跟前,從懷里掏出個褪色的百家衣。
那件集了百戶碎布縫成的嬰孩襁褓,此刻每塊布片都滲出褐黃的膿水。
沙人的手臂化作流沙鉆入襁褓,
再抽出來時竟裹著具貓崽大小的骸骨——顱骨上嵌著枚生銹的長命鎖,鎖面刻著我的乳名。
4 祠堂驚魂我兩腿像灌了鉛,褲腰里別的桃木符燙得皮肉滋啦響。
十年前娘臨終前攥著這符咒咽的氣,她說這能擋住黃泉路上的惡狗??裳巯路媪验_蛛網紋,
桃木芯里滲出的黑漿子,在掌心聚成個扭曲的"祭"字。
地縫里突然伸出無數砂礫凝成的手臂,拽著村民往裂縫里拖。殺豬李的殺豬刀砍在沙臂上,
刀刃迸出火星子——那聲響竟和年前他給我家劁豬時的動靜別無二致。
趙寡婦的裹腳布突然繃直成棍,纏住她脖頸往地縫里勒,布面上二十年沒洗的污垢簌簌剝落,
露出底下血寫的生辰八字。我踉蹌著退到祠堂門柱后,脊背撞上塊冰涼的物件。
扭頭看見馬家小閨女倚在柱腳,臉上蒙的窗紙被尖刺頂破,露出底下蜂窩狀的皮肉。
她遞給我半塊霉變的棗饃,
饃心里塞著張油紙——上頭是馬老三歪扭的字跡:"帶妮子去青龍山找崔道姑"。
地縫此刻已擴張到祠堂門檻,黑沙凝成的人形正緩緩轉向我。它胸腔位置裂開個窟窿,
里頭旋轉的砂粒拼出幅星圖——那排列竟與貨郎擔子上插的撥浪鼓紋路重合。
我突然想起去年臘月,馬老三賒了我兩斤粗鹽,鹽袋上沾的正是這般星點圖案。
砂人的手臂離我鼻尖只剩三寸時,祠堂梁上突然砸下個陶罐。
腌了三十年的臘八蒜汁潑在沙臂上,騰起的白煙里混著哭喪的嗩吶聲。馬老太倚在斷梁上,
手里的搟面杖只剩半截:"順娃子...跑..."我抄起馬家閨女往肩頭一甩,
這妮子輕得像曬蔫的茄子。祠堂門檻外的黑沙已經漫到腳脖子,
每拔一步都像踩著剛宰的豬下水。老槐樹上的銅鈴突然齊刷刷轉向西北,
鈴舌上纏著的紅布條繃得筆直,指著我販鹽常走的野狐道。5 野狐道迷蹤跑過村口石碾時,
碾盤縫里滋出的黑漿濺了滿鞋。懷里的妮子突然掙動起來,太陽穴的尖刺扎破我肩頭粗布,
傷口火辣辣地疼——血珠子滴在碾槽里,竟引出一串指甲蓋大的白蛾子,
翅膀上生著人眼紋路。"順子哥...井..."妮子喉嚨里滾出含混的嗚咽。
我扭頭瞥見村東頭那口老井噴出丈高的沙柱,井繩上晾的百家衣碎片在空中拼成個人形,
袖口還沾著我今早蹭上的鹽漬。野狐道兩旁的酸棗樹全成了精,枝椏擰成麻花往道上拱。
我摸出貨郎擔上備的剪徑刀,
刀刃砍在樹皮上迸出藍火星子——那豁口里淌出的汁液泛著腌臭豆腐的味兒,
熏得人腦仁發木。逃到二道梁子時,月亮從云縫里漏出半張臉。我放下妮子喘氣,
卻見她臉上的窗紙不知何時褪到脖頸,露出底下蜂窩狀的皮肉。每個孔洞里都有砂粒在蠕動,
拼出我娘臨終前的面容。"青龍山...崔..."妮子突然瞪大眼,
蜂窩狀的腮幫子裂開個豁口,掉出半截風干的壁虎尾巴。我這才發現她后頸皮上凸起串肉瘤,
排列形狀竟與貨郎鼓的鼓釘一模一樣。山道突然震顫起來,遠處傳來熟悉的銅鑼聲。
我背起妮子鉆進刺槐叢,褲腿被荊棘劃得稀爛。月光下,二十幾個村民正在山脊上蠕動,
打頭的趙寡婦脖頸抻得老長,裹腳布在身后飄成引魂幡。他們手腳并用的爬行姿態,
活似正月社火里耍的地蠕龍。6 砂眼詭道亂石堆后閃出個灰影子,我摸出剪徑刀剛要劈,
卻見是崔道姑養的那只獨眼山羊。這畜生嘴角掛著半截符紙,
犄角上纏著褪色的紅頭繩——正是我去年帶給崔道姑的壽禮。羊眼在暗夜里泛著綠光,
它突然咬住我褲腳往岔道上拽。山壁在此處裂開道窄縫,石縫里滲出的黏液沾在手上,
竟和貨郎擔上漏的飴糖一般粘手。擠過山縫時,妮子臉上的蜂窩肉擦著石壁簌簌掉渣。
前頭突然透出火光,崔道姑的草廬歪在崖邊,屋頂茅草結著層鹽霜。
1 砂眼詭道崔道姑背對門坐在蒲團上,發髻間插的桃木簪子正往下滴黑水。
供桌上的三清像糊滿泥漿,泥殼裂開處露出里頭的森森白骨。
我瞧見香爐里插的線香燒出個倒寫的"囚"字,青煙在梁柱間凝成我娘的臉。
"終是來了..."道姑的聲音像是從腌菜壇子里飄出來的。她轉過身的瞬間,
我懷里的妮子突然尖叫起來——道姑臉上覆著層蟬蛻似的薄皮,底下爬滿米粒大的砂眼,
每個砂眼里都嵌著半截貨郎鼓的銅釘。7 鹽砂漩渦屋外突然響起此起彼伏的羊叫。
獨眼山羊撞翻香案,供果滾落一地——那些干癟的棗子落地就化成黑沙,
沙粒間浮出無數張縮小的村民面孔。道姑的羅裙突然鼓脹如帆,
裙擺下涌出的砂流在地上匯成隴西三十六驛的路線圖,
我瞧見標注"白鹿塬"的位置正在滲出膿血。妮子突然在我懷里劇烈抽搐,
蜂窩狀的皮肉下鼓起游蛇般的凸起。道姑枯枝似的手指戳向我眉心:"貨郎的鹽擔子呢?
"我猛然想起扔在祠堂的貨擔——那根挑過八州縣的老榆木扁擔,
把手上還纏著娘臨終前給系的辟邪紅繩。山風突然卷著砂粒灌進屋來,油燈接連爆滅。
道姑臉上的蟬蛻皮層層剝落,露出底下由砂粒拼成的星圖。我認出其中幾處星位,
正是去年臘月替道姑捎帶的《五更盤路圖》上標注的兇煞方位。
"要改道...改道..."道姑喉嚨里滾出砂輪打磨似的聲響,整個草廬突然傾斜。
屋梁上的符紙無火自燃,灰燼落地凝成指肚大的蜘蛛,背上全帶著貨郎鼓的紋樣。
我扛起妮子奪門而出時,回頭瞥見道姑的羅裙已化成沙瀑,
砂流正順著山勢往白鹿塬方向倒灌。砂粒漫過腰眼時,
我忽然記起十二歲那年跟著爹販鹽走潼關。騾車陷在泥洼里,爹讓我捧把粗鹽撒車轱轆底下。
鹽粒子沾了晨露,在朝陽下閃著碎銀子似的光。那年月的鹽真干凈,
斷不會叫人想起漚爛的腸肚。"順娃子..."砂人又喚了一聲,震得我耳蝸里砂粒簌簌落。
右腿突然使不上勁,低頭看見褲管鼓出個瘤子,隔著粗布能摸到里頭砂粒在打轉。
我哆嗦著摸出剪徑刀,
刀刃剛碰到布面就迸出串藍火點子——就像去年臘月給崔道姑送年貨時,
在她灶膛里瞧見的陰火。8 祭品之謎砂人胸口的血輿圖突然漫出鹽池,咸腥氣沖得人發昏。
我看見自個兒的倒影在鹽鹵里扭曲,鼻梁骨上的鹽晶正往眼窩爬。
貨郎鼓聲混著撥浪鼓的咚咚響,震得后槽牙發酸。懷里的半截扁擔突然發燙,
娘縫在把手的紅繩灰燼里,忽地騰起簇綠瑩瑩的火苗。這火不燙手,
倒像三九天含著的冰凌子。我鬼使神差地把火苗往腿上的砂瘤子湊,
皮肉里頓時炸起千百聲嬰啼。砂瘤"噗"地爆開,
濺出的黑漿在半空凝成個鹽擔子的形狀——正是我落在祠堂那副貨擔的尺寸。
砂人突然發出馬老三的咳嗽聲,胸腔的輿圖開始龜裂。白鹿塬的位置涌出大股黑漿,
里頭裹著七顆發綠的槽牙——正是今早我在馬家供桌上瞧見的那幾顆。
鹽池里的倒影突然伸出手,指頭縫里夾著片褪色的紅肚兜,
那上頭歪歪扭扭繡著我的生辰八字。"娘..."我喉頭一哽,砂粒順著嗓子眼往下滾。
倒影的臉突然清晰起來,竟真是埋了十年的娘親模樣。她嘴角滲著黑血,
手里攥著把我兒時耍的撥浪鼓——鼓面上本該畫著鯉魚躍龍門的,此刻卻變成團旋轉的星云。
貨郎鼓聲陡然拔高,震得我太陽穴突突直跳。腿上的砂瘤雖然破了,
砂粒卻順著血管往心口鉆。我看見自個兒的手背浮出鹽霜,指節動彈時發出碾碎蝦殼的脆響。
砂人突然俯下身,鹽砂凝成的鼻尖幾乎貼上我的臉:"順娃子,
該上路了..."祠堂方向的天空突然騰起綠煙,
煙柱里裹著無數火星子——那是馬老太燒艾草驅邪時的光景。
更新時間:2025-05-06 09:5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