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鐐銬我顫抖著伸出了潔白的手腕。金陵春日,春江水暖,本不寒冷。
顫抖是因為我已被押在自家門前的青石板上,跪了一夜。裴景行一身佐甲,站在我面前,
眉目含霜。隨著他手里拿著的鐵鐐嘩啦一聲脆響,冰冷的鐵環扣上我的腕骨,咬得我生疼。
在他背后的內宮太監應景地扯開公鴨嗓子:“鎮北將軍柳承遠,駐守邊關,損兵折將,
丟失國土,叛國投敵,罪無可赦。著即抄沒柳氏滿門,獨女柳絮沒入教坊司為娼,以贖父罪。
欽此!”我咬著牙,卑微地給我這位我青梅竹馬的未婚夫跪下磕頭。
嗓子沙啞地努力擠出:“……景行,我不入教坊,只此一條,可否?””不可。
“他毫無溫度的地聲音響起,沒有絲毫猶豫。我繼續將自己最后的尊嚴碾入泥土,
抬頭逼自己露出一個笑容?!迸岣绺?,你家叔父與我父帥早已為我倆訂下婚約,
我愿現在就......“”你如今已被沒入賤籍,婚約自然解除?!拔业男θ萁┰谀樕希?/p>
隨即低頭不語。而后猛然站起,雙手抽出他腰間繡刀,向自己脖頸抹去。當啷!
刀被他一掌打落,束縛著我雙手的鐵鐐也被他高高鉗在掌中。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死也不可以?非得去做個妓子?”他終于垂下眼,聲音低沉:“柳絮,
圣命難違?!蔽倚目谙癖煌绷艘坏?,疼得喘不過氣。圣命?他就這么忠于圣命?
那個輕率地決定我一家命運的圣命!父帥從小時常教導我,女兒家也要懂忠君愛國。如今,
那個父帥所忠誠的對象,毫不猶豫地將他釘在恥辱柱上,還要強迫他的獨女為娼贖罪!
而裴景行,我的青梅竹馬,京畿衙門副統制,那個說要護我一輩子的少年郎,
則親手給我戴上這恥辱的鐐銬,押送我去教坊。囚車吱吱呀呀地晃過金陵街巷,
鐵鏈撞得嘩嘩響,街上的人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我縮在車角,臉埋在膝蓋里,
感受著腦子里仿佛不怎么真實的景象。父帥是鎮北將軍柳承遠,守邊關十幾年,
我是將門獨女。原本婚期就定在爹這次回京,三天前,我還愜意地坐在將軍府上荷花塘旁。
一邊為自己素白的貼身衣裳繡著鴛鴦,一邊暢想如何為景行當個好娘子,為他理好家堂。
誰知卻先等來京畿衙門無情扣押地鐵掌。父帥投敵叛國,我被判沒入教坊司為娼,替他贖罪。
投敵?我死也不信,爹那么硬氣的人,寧可戰死也不會背叛大燕??墒ブ及准埡谧?,
我一個罪女,能怎么辦?昨晚我被押著跪在將軍府門口,等了裴景行一整夜,膝蓋硌得青紫,
只盼他念在婚約的份上,救我一命,或者收了我的命,只要不去教坊,我真傻,
和他的圣命相比,我怎么可能不去教坊?江邊到了,花船的燈火紅得刺眼,脂粉味濃得嗆人。
教坊司的老鴇笑得一臉褶子,掐著我的下巴上下打量:“罪女是這兒最吃香的,
頂好的搖錢樹兒?!蔽夷X子里全是恐懼,恨不得一頭撞死。差役把我扔進一間小黑屋,
門咣當一鎖,潮濕的空氣裹著霉味鉆進鼻子。我蜷在墻角,抱著膝蓋,渾身發抖。
第一個夜晚,船板吱吱響,江水拍著船舷,像在嘲笑我。教坊司花船,這就是我的下半輩子?
我想爹,想從前在將軍府的日子,以及......押送我來此的未婚夫郎,呵呵我真傻,
婚約都自然解除了。我不想想他!咬破手指,我用鮮血染紅的素指在艙壁寫下他的名字,
但還沒等我重重擦去,淚水,就打濕了我的臉龐--我竟不忍心擦掉,
這個與我言笑晏晏的過往。我真傻。二 死也不許夜深了,花船甲板上鶯歌燕語。
而一腹中船艙,隱隱傳出低語--裴景行聲音低沉得嚇人?!袄县?,想必你定然知曉,
我乃左相之子。聽著,柳絮只做清倌人,不許讓她做紅倌接客。否則,哼,
教坊司是朝廷機構,裴某動不得;但你個老館兒,裴某有的是辦法讓你在金陵不得立足。
”老鴇苦著個臉:“裴公子啊,我的副統制大人,這,這朝廷判決里確實沒寫??!
”裴景行沒有看老鴇的皺臉,只是從桌子上拿起一方茶帕,抽出繡刀仔細擦拭,
同時慢條斯理地說:“我剛才的話可有任何不清楚的地方?裴某,不喜歡重復。對了,
聽聞你們花船曾出過窩藏重犯的官司,管事處死一名流放三名。京畿衙門老爺,
可是關照過多次,令我們多行盤查來船客商,以防再生案子?!崩哮d噤若寒蟬:“清,
清楚了!裴爺!我一定安排柳絮娘子做清倌人,只要......只要戶部或妓樂司不過問。
”裴景行合刀,冷哼“做好你的便是,還有,人給我照看好了,
讓我知道她少了一根寒毛......哼?!鞭D身離去。他不是紈绔子弟,
衙門的副統制差事,是他去邊軍歷練歸來,用自己的軍功按朝廷法度換的。
這是他第一次私自動用父親的名頭--為了柳絮。江風陣陣,裴景行緊皺眉頭,
教坊司雖僅是個安排管制官妓的所在,但上通戶部,下承朝廷命官專屬的妓樂戶,
他也不確定自己是否能保下柳絮身子,不得已搬出父親朝威,希望護得住她。柳絮,
這個從小就被告知會是他未來夫人的溫婉女子,這個拉著自己教她拔刀,
說要長大幫父親守邊殺敵的驕傲女子,今天竟然給他下跪磕頭。很明顯,她極度恐懼,
殘酷的未來令她愿意放棄一切來躲避,甚至放棄生命。但裴景行不能接受,
一想到她在總角之宴上,大大咧咧說“我是武將之女,向來不喜扭捏,不管現在還是將來,
心中只放你一個男子,你也得護我周全,懂嗎?”的小大人樣兒,他就后怕。
說這番話的那個女子,今天差點歃血吻頸在自己面前。柳絮不知道的是,昨夜,
他自己也跪了一夜,不過是在父親裴相書房前。金陵的夜冷得刺骨,
左相府的青石長階泛著寒光。裴景行跪在父親書房外,膝下冰涼,
脊背卻因焦灼冒出一層薄汗。昨晚剛接到拿人旨意,他腦子里就全是柳絮那張溫婉的臉,
和她笑得明媚的模樣。他攥緊拳頭,指節泛白,低聲喃喃:“絮兒,
我不能讓你去那種地方……不能?!睍块T緊閉,裴景行知道,
父親裴承淵是柳絮父親的至交,若有人能救她,唯有父親。他跪了一夜,
嗓子啞得像砂紙磨過,這個要強的行伍出身兒郎,現在每隔半個時辰便叩門,
低聲哀求:“父親,求您想想辦法,絮兒是柳叔叔的獨女,她不能入教坊?。?/p>
”他腦子里翻涌著過往的畫面。那年上元節,金陵花燈如晝,柳絮拉著他擠在人群里,
手中提著一盞兔子燈,笑得眼角彎彎:“景行,你看這燈像不像你?傻乎乎的!
”他佯裝生氣,她卻踮起腳,湊到他耳邊輕聲說:“裴哥哥,我只給你一個人做傻兔子。
”那時的她,眼中滿是信任,像要把整個心都交給他。
還有柳絮時常帶著他偷溜進將軍府的校場,纏著他教她舞刀。她握著刀柄,
笨拙地揮幾下就累得滿頭大汗,卻倔強地說:“景行,你是我未來夫君,除了父親,
就得你教我!快!怎么耍的?”他被她逗笑“還怎么耍?這是殺敵的?!蔽罩氖?,
兩人一招一式地舞了起來,陽光灑在兩人青澀的臉龐,照得晃眼。那一刻,他就暗暗發誓,
定要護她一世安穩??扇缃?,她卻要被送入教坊司,女子的人間地獄。裴景行心如刀絞,
額頭抵著父親書房前冰冷的石階,低聲呢喃:“絮兒,我一定要救你……”天色微亮,
書房門終于開了。裴承淵一襲玄袍,站在門口,目光沉重地看著跪了一夜的兒子。
裴景行抬起頭,眼中滿是希冀:“父親,孩兒求您出面救救絮兒,不能讓她落入火坑。
”裴承淵嘆了口氣,聲音低沉:“景行,你先起來?!薄盀楦缸蛞挂迅嬷?,
此事我們萬不可插手,你執意要跪,為父還是這么說。”“父親,可您是當朝左相!
......”裴承淵似乎心情也罕見地煩躁,踱起步子來“不是為父不念舊情,
但你也知道我只是左相!景行,事到如今為父與你明言:柳承遠之事,是御筆親題圣旨,
這個節骨眼,柳絮不入教坊,就得死?!迸峋靶猩碜右换?,像是被抽干了力氣。他咬緊牙關,
聲音顫抖:“父親,柳叔叔絕不會投敵,絮兒更是無辜的!難道真就沒辦法了?
”裴承淵閉了閉眼,緩緩道:“朝廷之事,錯綜復雜。柳承遠之事,我會暗中查探,但眼下,
圣旨不可違。你若強保柳絮,只會連累到自身啊?!迸峋靶性诮吙v馬疾馳,
邊反復想著父親早晨的無奈話語,眼前邊閃過柳絮在將軍府門前跪著求他的模樣,那么卑微,
那么絕望??伤麉s無能為力。他恨自己,恨這所謂的“圣命”。噗通,
軍馬帶著他沖進了江里?!败姞?!軍爺”江水包裹住裴景行木然的軀體,
直到幾個漁家的漢子撈起他時,他耳邊還是柳絮那句絕望的話語:“死也不可以?
非得去做個妓子?”呵呵,自己真沒用,就這樣保護她?我真沒用,裴景行想。
三 花船劈啪!鞭子再次落在了我的背上,但鞭梢小心地避過了我的臉?;ù粚永C房內,
兩個小廝扭著我雙臂,老鴇皮笑肉不笑地捏起我下巴?!斑€是不肯陪客?”我低垂目光,
仿佛一個死人?!案嬖V你,已經有貴人放話,許你做清倌人,但連喝酒唱曲兒也不陪,
你還是官妓么?莫不是來當大家小姐的?”“聽我一句勸,柳姑娘,總是賤籍已落,
何不既來之則安之,現下也不要你出身子,和姐妹們其樂融融,陪陪風雅士子、闊卓客商,
也是個活法?!薄皝恚旌蛬寢屨f說,吟詩作畫、吹拉彈唱,會點什么?”“我會使刀。
”我慘慘一笑,只希望這些人快些將我這個罪女打死。老鴇眉頭一皺,站了起來,
冷冷吐出“接著抽,臉別打花了”。突然,艙外忽然一陣騷動,
有通傳的尖著嗓子喊:“右相尊管到!”我愣了愣,右相府管家?
一個干練中年男人面無表情走了進來,身旁跟著一面紗女子。即使拂著輕紗,
這女子我也一眼就認出--右相的女兒穆婉清。金陵就這么大,年齡相仿的小姐們,
沒幾個相互不認得的。穆婉清我見過多次,模樣清麗,笑得總是很端莊,
每每官家組織公子小姐們活動時,和我的直言快語幾乎是兩個極端,
而且傳聞對裴景行--很有幾分意思。老鴇點頭哈腰:“尊管,您怎么親自來了?這地方臟,
您可別污了鞋!這位貴女是?”相府管家一聲輕咳,“無需多問,老鴇子,你與無關人等,
這便出去,我們想與柳小姐單獨聊聊?!崩哮d連忙答應,命人收起鞭子,
正準備招呼小廝放開我。“且慢”一身鵝黃羅裙,提著個精致食盒的穆婉清款款坐下,
笑得溫溫柔柔,俯視著被按跪在地上的我“你出去就行了,柳姐姐眼看正在學規矩,
不可壞了教坊司章程?!惫芗乙活D,點頭帶著老鴇退到了門口,
我仍狼狽地被小廝按跪在地上。穆婉清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笑吟吟斟起:“我聽聞柳姐姐到了教坊司,怪可憐的,特意來看看?!彼叩轿腋?,
蹲下身,把茶遞到我嘴邊,嘆了口氣:“柳姐姐,你瞧瞧,這臉上都青了,怪叫人心疼的。
”她此刻才故作大聲地回頭對門口:“柳姐姐好歹是將門出身,你們怎能這么對她?放手吧,
暫別收拾了。”老鴇機靈地忙不迭應是,吩咐小廝放開我,退到一邊。我仍低著頭,沒吭聲,
心底卻冷笑。早聽聞她多次與閨中密友議論,說我父帥身在行伍,女兒無人管教,天生粗俗,
配不上裴景行。如今我落魄至此,她巴巴跑來,哪是好心,分明是看笑話。
穆婉清從食盒里拿出一碟桂花糕,推到我面前,聲音軟得像春風:“柳姐姐,餓了吧?
這是我親手做的,你嘗嘗?!蔽覜]動,盯著那碟糕點,喉嚨發緊,
老鴇確實已經兩日沒讓我進食了,僅僅給過我一小碗清水,
我怕自己再看兩眼就要忍不住狼吞虎咽掉這狗食,不顧手臂疼痛一把打掉在地?!白锱慌?,
穆小姐費心了”。她也不惱,繼續笑:“哎,柳姐姐,你也別太自貶,什么罪女罪女的。
入了教坊司,已是光明正大的官妓了嘛,好歹是條活路,對吧?像你如今的身份,
只要好好在這兒安身立命,定能為父贖罪?!彼D了頓,聲音低下去,
帶著幾分“體貼”:“哦,對了,我聽聞裴大哥傷心之余,已然自請外放塞外領兵了,
真是個癡情重事的好兒郎,想來……你和他的婚約,唉,如今是徹底作廢了。柳姐姐,
你是個聰明人,也勿要再做他想,往后就安心在這兒陪客吧。教坊司雖苦,
可若得了貴人賞識,說不定還有機會被抬出去給誰做個妾呢?!蓖蝗唬?/p>
她有些夸張地作吃驚狀捂嘴,好像剛想起什么,嘴角的笑意卻壓也壓不住?!把?,我忘了,
官妓不得贖身的,哎,姐姐還是自己多想折吧?!边@話像根針,狠狠扎進我心口。
我攥緊拳頭,指甲掐進掌心,疼得我清醒了些。穆婉清這無非就是爭風,在提醒我,
我現在就是個賤籍妓子,再也攀不上裴景行??伤@些在教坊安身立命的破話,
也突然提醒了我:我死則死已,爹也是一樣!即使用兵不力,全軍覆沒,
父帥定然也是寧可自盡,或被敵俘獲處決,唯獨不可能選擇叛國。我若就此死了,
父帥的一世英名,不白之冤真就沒機會昭雪。這煙花之地,雖然三教九流,
消息卻是向來靈通得緊。在此說不定能......?我從地下抓起了一塊桂花糕,
狠狠咬了一口,嚼得滿嘴渣,擠出一絲笑容:“穆小姐說得是,我如今就是個妓子,
哪還敢想旁的?多謝你來看我,還帶了糕點,怪甜的。
”然后盯著她的眼睛繼續笑:“穆小姐這么好心,祝你早日尋得--如意郎君。
裴郎我自是知道不配了,但他眼界頗高,卻不知今后什么人配得起他?!蹦峦袂宓男┝讼?,
眼底閃過一絲厭惡。她大概沒想到我會這么“識趣”,反倒讓她沒了繼續折辱的由頭。
她起身,拍拍裙擺,淡淡道:“柳姐姐明白就好。我還有事,先走了,你好生保重?!闭f完,
她帶著管家扭頭就走,老鴇忙不迭送出去,嘴里還念叨著“穆小姐菩薩心腸”。艙門關上,
我把嘴里的桂花糕努力咽下,胃里一陣翻涌。四 暗流左相府的書房里,茶香裊裊,
窗外春雨淅淅瀝瀝,落在芭蕉葉上,滴答作響。裴承淵一襲玄袍,端坐在太師椅上,
指尖輕撫著茶盞,目光卻像飄到了遠處,似在出神。
堂下坐著戶部主管妓樂司與教坊司的主事王德福,低著頭,大氣不敢出,額角滲出細汗。
王德福偷瞄了眼這位當朝首輔,心里直打鼓。左相邀他來“喝茶”,這可是稀罕事,
因為左相主管吏兵二部,戶部是歸右相管。自己也不是尚書侍郎等主官,
就是管幾個妓子樂戶的偏官,為朝廷慶典安排安排表演什么的小人物。而且這茶喝了半晌,
裴承淵愣是一句話沒說。他捏著袖口,忐忑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腦子飛快地轉動:是派系傾軋?還是下人惹事?仔細回想了一遍近期諸事,
沒什么會殃及自身的???裴承淵終于動了動,像是剛回神,端起茶盞呷了一口,
慢悠悠嘆道:“唉,人老了,眼神不好,腦子也愛走神。方才瞧著這茶霧,
竟想起我那不成器的兒子?!彼D了頓,嘴角扯出一絲笑,像是在嘮叨“景行這小子,
剛外放去塞外帶兵,年輕氣盛,辦事毛毛躁躁,偏又是個死心眼。那里可是直接北狄,
與我朝連年大戰,我這當爹的,年紀大了,就愛瞎操心,
怕他在外頭有個三長兩短......。”王德福忙賠笑,點頭哈腰:“裴相言重了!
裴公子少年英才,軍功在身,定能再大破狄兵,建功立業,給您老長臉!”。他嘴上奉承,
心里卻更慌,左相扯家常,多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裴承淵擺擺手,
笑得和藹:“建功立業倒罷了,只盼他別闖大禍,安穩回來就好?!彼畔虏璞K,目光一轉,
隨意地繼續提起:“說起來,柳將軍的案子,鬧得滿城風雨。柳承遠那孤女,
叫什么……柳絮?聽說被發到你手底下教坊司去了?”王德福心頭一跳,忙道:“是是!
柳絮,確實被御筆親判,沒入教坊司,贖她父親的罪。如今在江邊花船上,已安排妥當。
”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覷著裴承淵的神色,生怕說錯一句。裴承淵點點頭,
慢條斯理地摩挲著茶盞,聲音低下去,帶著幾分感慨:“柳承遠當年也是條漢子,
守邊關十幾年,落得這么個下場,怪叫人唏噓的。他那女兒,孤苦伶仃,無依無靠,
偏又攤上這么個罪名。王主事,無論柳案如何,這小姑娘總歸是無辜的。你說是也不是?
”王德福額頭冷汗更盛,心想您老首輔大人開口,我能說不是么,
趕緊應道:“裴相說得極是!柳氏女確實可憐!”他嘴上說得利索,心里卻犯嘀咕:來了吧,
今天這出八成就是為這罪女。至于左相怎會對個罪女這么上心?自己不需多想,
只需要辨明裴承淵接下來的要辦的事兒,是否在自己權責范圍內就好,接住了,
就是一個首輔的大人情。裴承淵笑了笑,眼神卻銳利了幾分,慢悠悠道:“照看是該照看的。
教坊司雖是朝廷的規矩,可人命是活,總得有點人情味。王主事是聰明人,
柳氏女在你手底下,務必讓她過得好些,別叫人說咱們朝廷苛待無辜。”說到這,
他抿了口茶,清了下嗓,而后繼續說道:“煙花柳巷之地,老夫向來不甚了解,
不過聽說有種叫‘清倌人’的賣藝不賣身?我看挺適合柳氏女,彈彈琴唱唱曲兒就行。
你我與柳承遠都曾同朝為官,如今怎好令其女真去接客伺候爺們,不成體統,王大人覺得呢?
”“老大人說的極是!下官也是如認為,回去便交代花船管事,錄柳氏女為清倌人,
不出紅差,好生照看,絕不讓她受委屈。”一聽不難,王德福極會來事地當即應承下來。
裴承淵滿意地點頭,垂首邊吹茶,邊聲音壓低,帶著一絲意味深長地說:“此事,
你自個兒掂量著辦就是了,依老夫看,就不必事事稟報右相了。畢竟,他忙于政務,
哪顧得上這些瑣碎?”王德福背脊一寒,哪還聽不出這話里的敲打?
左相這是讓他保柳絮清白,還得瞞著右相!辦事事小,欺瞞事大啊,
這令他一時有些猶豫起來。裴承淵還是沒有看他,手指扶在太師椅上,
像檢查并不存在的灰塵“對了,今年吏部考績之期快到了吧,王大人為朝廷竭力辦差,
老夫會提點吏部尚書關注大人的。呵呵,以老夫多年為官經驗,大人本次考績,
加三級考當屬名副其實?!卑?!這么一件小事,能換得如此靠譜的現實利益?
王德福怕他反悔一樣忙不迭點頭:“是是!裴相放心,下官明白!下官明白!謝老大人提點,
謝大人提點!”裴承淵嗯了一聲,端起茶盞,邊走蓋邊淡淡道:“那就好。王主事,
茶也喝得差不多了,老夫還有政務要處理,你自便吧?!蓖醯赂H缑纱笊?,慌忙起身告退,
出了書房才發現后背濕透了。書房里,裴承淵放下茶盞,目光沉沉地看向窗外雨幕。
兒子就靠那兩下狐假虎威地威脅,天長日久,柳絮多半還是逃不過淪落的命運,
年輕人的血性,哪頂得了大事?如今此事卻是安枕無憂了。其實柳承遠的獨女,
即使不是兒子心儀之人,他作為老友也不會坐視她真的墮入風塵。只是,朝廷水深,
這一步棋,他也走得如履薄冰。兒子,現下爹只能幫你到這兒了。
五 編曲兒花船的燈火夜夜紅,脂粉香氣混著江風,膩得人頭暈。我在甲板吹著江風,
看著遠處歸港的小小漁船燈火發呆。前兩天,有個王姓官員來了一趟,好像是教坊的主管,
對我一頓噓寒問暖,還親筆確認,正式勾錄我為清倌人,從此我的境遇便也好了幾分,
老鴇子對我愛搭不理的,卻沒有再強逼過我。紅倌人翠珠,模樣嬌媚,
拉著甜得能滴蜜的嗓音走出船艙“爺,不行了,珠兒得吹吹風歇歇再陪”。
而后我就聞到一陣濃郁的脂粉香,她帶著一身酒氣,趴在了我身邊,大著舌頭說:“柳姐姐,
真羨慕你,到底是將軍府的小姐,到了這兒端個杯子就行了。咱們船上才幾個清倌人啊,
不用伺候爺們樂呵?!蔽艺剂饲遒娜说拿^,不用陪客接酒,難免惹船上的姑娘們嫉妒,
這我是十分清楚的。低頭不語,我只在心里盤算。活下去。我得活下去,不為別的,
花船上魚龍混雜,士子、商賈、官吏,甚至江湖客,消息比金陵街頭還靈通。
我若能在這兒站穩腳跟,或許能聽到些關于爹的線索。至少要查清爹的冤屈?!昂?,
你再怎么也是官妓,裝什么......嘔?!彼鹊奶嗔?。
幾個明顯邊關口音的漢子走了出來,拉還在吐的翠珠?!昂?,金陵的破船真沒什么玩的,
還官營呢,姑娘喝酒喝酒喝不動,唱來來回回就那么摸來摸去的三首曲兒!”一邊抱怨,
一邊拉扯吐得不像樣子的翠珠要進去再灌。老鴇也追著出來,推搡拉扯間,
我聽出是幾名邊關行商,來京剛出了貨,出手闊綽,指名要聽新鮮曲兒,沒有就猛灌姑娘,
這會兒里面倒了三四個了。老鴇急得抓耳撓腮,
船上的姐妹們翻來覆去就那幾首咿咿呀呀地艷詞靡曲,聽得這幾個邊關漢子沒一會就膩了。
她一咬牙,把我推到前頭:“柳絮,你不是清倌人嗎?今兒給媽媽長長臉,唱個曲兒,
鎮住這幫爺們!去,你再不進去唱,翠珠就......”我看著已經有些意識模糊的翠珠,
在江風中被漢子拉扯來去,心里沒來由地有些揪了起來?!昂?,姐姐,
你就別和自己過不去了,清倌人怕什么的,不穿這些杉子,光著身子出去不成?
媽媽可就等你自個兒變紅呢?!眮頃r我嫌花船衣服臟,執意不肯換衣裳,
翠珠給我拿過來幾件嶄新絲綢做的裙裾,暗戳戳提醒過我一些“注意事項”。不然,試試?
不能讓翠珠姑娘都成這樣了還去......我心跳得像擂鼓,
腦子里卻閃過爹教我的邊關民歌。那是他在北地駐守時,從當地牧民那兒學來的,粗獷豪邁,
帶著風沙和馬蹄的味道,不是這些脂粉堆里的嬌滴滴曲子能比的?!翱蜕?,
請放開翠珠姑娘進去吧,下面由小女獻唱,還請賞光?!睅兹撕傻貙σ?,見我也新鮮,
登時呼號著一發進了一層大艙。我深吸一口氣,站到一層大艙中央,
輕輕拍了拍身旁姐妹手中的琵琶,示意她跟我的節奏?!帮L吹大漠沙如雪,
月照關山雁南飛……”我開口,嗓子還有些沙啞,卻帶著一股子從骨子里透出的勁兒,
正符合歌境。歌聲不高亢,卻像從遠方飄來,帶著邊關的遼闊和孤寂。艙里漸漸安靜,
連那些醉醺醺的商賈都停下酒杯,側耳聽著。我唱的不是船上艷曲,
而是爹教我的《關山月》,又摻了些兒時聽過的邊關小調,改了幾句詞,唱得既悲涼又思鄉。
末了,隨著一句:“兒郎守邊關,胡馬不得安。待過霜雪寒,笑看春風暖?!笔瘴埠螅?/p>
艙內鴉雀無聲,隨即掌聲如雷。那幾個漢子眼睛都亮了,帶頭的一個拍案叫好:“好!
這曲子有骨氣!不像那些膩歪歪的調子,聽得老子心胸舒暢!”他扔下一錠銀子,
點名讓我再唱一首。我沒推辭,又唱了首改編的《牧羊謠》,
講的是北地牧女與戍邊少年的故事,半分柔情半分豪氣,唱到心酸處,
漢子里年紀小的竟忍不住偷偷抹淚。那晚,船上的生意比往日好了足足三成。
邊關漢子們不僅賞了銀子,還嚷著要帶朋友再來聽“柳姑娘的邊關曲”。
老鴇笑得嘴都合不攏,拉著我的手直夸:“柳絮啊,你可真是媽媽的寶貝!
早知道你有這本事,我還罰你做什么?”從那天起,我在花船上有了立足之地。
我不唱那些淫詞艷曲,而是把爹教我的民歌和童謠改編一番,配上琵琶或簫,
唱得既新鮮又有意境??蜕虃儛勐牐X得我曲子有“北地風骨”;另外,
我把金陵及京都周邊一些民調童謠也改成了成型曲譜,唱來風雅清越,兼顧跳脫趣味。
士子商賈們是最愛聽的。漸漸地,連來船上的官吏都有點名要聽“柳氏女的清倌曲”,
花船的名氣在金陵水巷里傳開了。姐妹們對我的態度也變了。在翠珠地牽頭下,
不再有冷嘲熱諷,反而常有姑娘來找我討教怎么唱得有“味道”。我也不藏私,詞曲俱給,
還建議她們把嗓子放開,少些嬌嗔,多些真情。翠珠不止一次跟我說過:“柳姐姐,
我以前眼瞎,和大伙嚼你太獨,假清高?,F在才知道你這人,是真仗義!”我笑笑,沒多說。
仗義也好,算計也罷,我只想在這煙花之地多活些日子,打探出爹的消息。
花船上的姐妹大多命苦,爭來搶去也不過是為了多活幾天。我若能幫她們掙點銀子,
少挨點折騰,大家的關系自然就近了。喝酒的場合,我也學著放下身段。爹從前教過我,
行伍之人喝酒要豪爽大氣,不能扭捏。我便借著這股子將門女的脾氣,
端起酒杯跟客人們碰盅,半點不怯場。那些士子商賈原想拿陪酒的機會輕薄兩句,
見我舉杯豪氣干云,談笑間帶著幾分英氣,反倒不好意思動手動腳。有次,
一個醉醺醺的富商伸手想攬我肩膀,我笑著端起一碗酒,朗聲道:“這位爺,柳絮敬您一碗!
若您喝得下這碗,柳絮再陪您三碗!”那富商被我氣勢鎮住,人多眼雜,只得哈哈一笑,
接過碗一飲而盡。旁邊的客人齊聲叫好,紛紛舉杯跟我對飲。那晚,富商沒再動手,
反倒賞了我一串珍珠,夸我“有氣度”。老鴇在一旁看得眼熱,
事后還悄悄塞給我幾兩碎銀:“柳絮,你這法子好!媽媽算是服了你。
”我在花船的日子漸漸順遂,姐妹們開始親近我,客人們也拿我當個稀罕人物,
連老鴇都對我越發喜愛,只是爹的消息,卻遲遲沒有打探到分毫。就這樣,三年白駒過隙。
一天夜里,華燈初上。船上來了個不起眼的陌生布衣漢子,
粗糲的外表中透著一雙干練的眼睛,點名要聽我的《塞上謠》,唱完,他瞇著眼看我,
頗為感慨道:“一模一樣,柳姑娘這曲子,咱可是有月余沒聽到了。
”我一愣“客爺之前來過?”“在下首次登船?!蔽倚念^一震,
這曲子......淪落至此前,我所獻唱過的人只有爹,和......他。
面上卻不敢露出分毫,只有些顫抖地回道:“客人說笑了,柳絮已是罪女沒入此地,
哪敢還抄襲別人曲子,還請客人明示,之前是聽過誰唱?
唱曲之人是......老的......還是少的?”他壓低聲音:“少的,
邊關振武守將--裴景行,在下為將軍副旗花斌,受命特來探望?!绷?血染“哈哈,
那當真是巧了,奴家并不認識這位振武將軍呢?!毙呷?,裴景行,他是在羞辱我嗎?
當年我放下自尊求他,他卻親手給我上鐐,不允許我自盡,還把我押來此地上船,
這些全都是他親手所為!如今,他卻又在那么遙遠的地方,傳唱我的歌,我們明明早已恩斷,
被他親手斬斷,我不要他念舊,他的舊情,令我惡心,淚水不受控制地模糊了我的眼眶。
邊關月下。風沙粗糲,刮在臉上像刀子。裴景行一身戎裝,站在北地一座孤城的殘垣斷壁前,
目光沉重地掃過滿目瘡痍。三年了,他自請外放,帶著一腔孤勇來到這與北狄交戰的邊關,
名義上是領兵抗敵。實則......他害怕聽到有朝一日,
京畿的同僚繪聲繪色地對自己講述,運河花船上柳姑娘的玉手是如何地溫潤軟香。
邊關沒有熟人,他可以放手大干,盡快完成那日與父親左相的計量,
即追查柳承遠當年的兵敗投敵真相。好徹底拯救自己的新娘。他與柳絮一樣,
壓根不信柳承遠會投敵。那個在邊關幾十年如一日,寧折不彎的鎮北將軍,怎可能背叛大燕?
即使要投敵,又怎可能不提前安排他的孤女柳絮,坐視她被沒入教坊。三年前,
柳承遠兵敗北狄,孤城被破,全軍覆沒。朝廷隨后就接到“柳將軍投敵”的密報。
密報言之鑿鑿,稱柳承遠不僅投降,還在北狄營中為虎作倀,助敵攻燕。裴景行初聞此事,
只覺荒謬,可朝堂之上,證據確鑿:北狄營中確有一“柳將軍”,
連手諭字跡、言談習慣都與柳承遠一般無二,甚至還有柳承遠貼身親兵的供詞,證實其投敵。
裴景行卻始終存疑。他在邊關的三年,不光領兵作戰,暗中卻布下眼線,派人潛入北狄境內,
重金收買北狄商販與牧民,只為查清真相。調查并非一帆風順,北狄戒備森嚴,
探子難盡全力。裴景行甚至親自多次喬裝成商販,混入北狄境內坊鎮,
只為靠近那個所謂的“柳將軍”。他遠遠見過那人,身形、舉止確與柳承遠有八分相似,
連發號施令時的語氣都像極了??膳峋靶锌傆X得哪里不對——少了幾分骨子里的將官傲氣。
功夫不負有心人,裴景行查到了一些端倪。北狄營中的“柳將軍”從不與人私下交談,
日常起居也極少露面,似在刻意回避熟人。第二年時,
裴景行終于打聽到了一名投降北狄的柳氏舊部。此人原是柳承遠的貼身親兵,姓張,
戰敗后為求活命,投靠北狄。裴景行費盡心思,派人偽裝成北狄內部的邊將,
以重金誘其見面。張某醉酒后,在多日良心的譴責下松口,承認自己曾被北狄逼迫,
詳細供述了柳承遠的習慣、字跡、甚至連他愛喝的酒、常用的兵書都一一交代過。
“柳將軍……早就死了!”張某咬牙切齒,眼中卻閃過一絲恐懼,“那天城破,他寧死不降,
斬殺首級過百后,被北狄兵亂刀砍死在城中街巷!我親眼所見!可北狄為了亂我大燕軍心,
找了個相貌相似的家伙,逼我教他裝成將軍模樣,
連我都差點以為他真是將軍……”裴景行心頭一震,還想追問,親兵卻嘴的不省人事。
更糟糕的是,第二天,得知他曾私會燕人,北狄毫不猶豫直接處決了他。
裴景行暗中派人繼續追查,同時將目光轉向當年的戰事——柳承遠為何會敗得如此慘烈?
第三年,裴景行終于挖到了關鍵。多方走訪當時提供糧草支援的邊民,
以及一些幸存的老兵時,有一個情況高度一致。即柳承遠守城時,孤城糧草本應充足,
足以支撐一個月,按照柳承遠提前制定好的戰術,他完全可以憑城堅守月余,
爭取時間令援軍運動部署到位,最后中心開花,反攻殲敵??蓱鹗虏砰_三日,
城中糧草即告斷絕,導致軍心大亂,城破人亡。
裴景行通過舊部回憶和自己親兵入當年孤城舊址搜索,找到了朝廷戶部殘存的文書,
更新時間:2025-05-06 09:5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