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九踩著卯時的晨露踏進北鎮撫司時,沈七正蹲在石階上啃燒餅。
油紙包里的芝麻簌簌往下掉,混著詔獄墻根滲出的暗紅色水漬,在青磚上洇出詭異的星圖。
"七哥,這墻..."陸九用刀鞘戳了戳潮濕的磚縫,昨夜暴雨沖刷過的墻皮簌簌剝落,
露出底下暗褐色的苔蘚。沈七把最后一口燒餅塞進嘴里,
鼓著腮幫子含混道:"三年前詔獄擴建時,工部那幫孫子偷工減料..."他忽然壓低聲音,
沾著油星的手指往西邊皇城方向點了點,"聽說曹太監的外甥包了石料生意。"話音未落,
詔獄深處突然傳來凄厲的慘叫。陸九的繡春刀應聲出鞘三寸,
卻見沈七慢悠悠掏出帕子擦手:"莫慌,
是掌刑千戶在審那個私刻邸報的舉人——昨兒夜里才上的琵琶鎖。
"潮濕的甬道突然灌進穿堂風,裹著濃重的腥氣撲面而來。陸九望著墻上搖曳的松油火把,
總覺得那些扭曲的影子像是活物。轉過第三道鐵閘時,他的鹿皮靴突然陷進一團軟膩的東西。
"陸小旗當心!"獄卒老周提著燈籠趕來,昏黃的光圈里,
陸九的靴尖正插在一灘暗綠色粘液中。那東西順著青磚縫隙蜿蜒向前,
盡頭赫然是間空置的刑房。沈七突然按住陸九握刀的手:"上月初七,
東廠有個密探在這間屋子蒸發了。"燈籠的光暈掃過鐵柵,照出刑架下蜷縮的人形。
老周的燈籠哐當墜地,火苗舔上那人青紫色的腳踝——穿著東廠番子標配的皂底快靴,
腳踝處卻不見半月形刺青,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針孔。"是陳五!
"沈七的喉結劇烈滾動,"失蹤七天的東廠探子,居然爛在咱們詔獄里。
"陸九隔著帕子翻動尸體,腐肉像融化的蠟油般粘在指套上。按常理,
盛夏尸體三日便會腫脹,可眼前這具...他掰開死者下頜,喉間突然竄出大團白蛆。"嗬!
"老周踉蹌著撞上刑架,鐵鏈嘩啦啦驚起檐角棲鴉。
沈七卻盯著尸體口腔倒抽冷氣:"舌根被齊根切了,刀口比柳葉還薄。
"陸九的冷汗浸透了飛魚服里襯。三天前他當值時,這間刑房分明鎖著戶部貪墨案的證人。
更詭異的是尸體腐敗程度,即便算上失蹤的七天,這腐壞速度也快得離奇..."陸小旗!
沈總旗!"掌刑千戶雷振的吼聲震得梁上灰簌簌直落,"東廠的人把北鎮撫司圍了!
曹督主親自來要人!"沈七突然往陸九手心塞了塊硬物,
桂花香混著汗味鉆進鼻腔——是半塊發霉的宮制糕點。"昨日申時三刻,你在后廚討水喝時,
可曾見過送膳的小太監?"陸九猛然想起那個摔碎食盒的藍衣太監。當時滾落腳邊的棗泥酥,
分明印著東廠獨有的六瓣梅紋。刑部門口,曹吉祥的八人抬暖轎壓碎了滿地晨光。
這位權傾朝野的東廠督主正捧著鎏金手爐,細長的眼睛掃過陸九腰牌:"陸小旗是吧?
聽說你上個月破了紅丸案...""督主明鑒,卑職只是...""咱家就喜歡實誠人。
"曹吉祥突然劇烈咳嗽,帕子上綻開暗紅血梅,"陳五這狗奴才偷了御藥房的雪蟾丸,
陸小旗若肯行個方便..."他枯枝般的手指擦過陸九腕脈,袖中滑出個溫熱的玉牌。
陸九瞳孔驟縮。玉牌上刻著的"謹身"二字,分明是太子書房失竊的御賜之物!"九郎!
"沈七的驚呼從身后傳來。陸九轉身剎那,
瞥見曹吉祥的轎簾縫隙里閃過一角青袍——那料子是今年江寧織造局特供,
整個應天府不超過三匹。詔獄深處突然響起三聲云板。陸九摸到袖袋里沈七塞的桂花糕,
霉斑在暗處泛著幽幽青光。雷振的腳步聲混著東廠番子的鐵鏈聲漸近,
他忽然想起今晨老周燈籠墜地時,那灘綠色粘液里...似乎漂著半片桂花。
藥婆捏著桂花糕的手在油燈下泛出青紫,她突然把銀簪插進發髻,
抬腳把竹簍踢到門后:"陸大人,老身這鋪子可經不起東廠折騰。"陸九反手扣上門栓,
袖中暗鏢削落半片燈籠穗子:"酉時三刻,
您在鴛鴦樓后巷撿到的荷包..."他故意讓腰牌上的鎏金"錦"字擦過藥婆眼角。
"那荷包浸過蛇膽草汁!"藥婆的煙桿猛地敲在砧板上,"染料的苦杏味都蓋不住尸臭,
至少裹過三日腐肉..."她突然瞇起眼睛盯著陸九衣擺,"大人今早踩過尸膠?
"窗外更夫梆子聲突兀地斷了。陸九低頭看自己靴尖,
暗綠色殘留物不知何時爬上了皂色云紋。
藥婆突然用煙灰在桌面畫出扭曲符號:"這是苗疆蠱師標記獵物的符咒,
沾上的人..."一支弩箭穿透窗紙釘在藥婆喉頭。陸九旋身甩出飛魚服罩滅油燈,
黑暗中聽見藥婆最后的氣音:"桂花...要配...雄黃..."他撞破后窗時,
瞥見對面屋頂閃過青袍殘影——那人的騰挪步法,分明是少林伏虎拳的路數。
---詔獄地牢深處,沈七正用火折子烤著鐵釬。"老雷今天審人用了七桶鹽水,
比平時多兩桶。"他蘸著血在草紙上畫圈,"東廠那個陳五的尸檢記錄寫著'舌根平整',
但今早我分明看到..."火把突然爆出個燈花。沈七的筆尖在"舌"字上洇開墨團,
他感覺后頸發癢,像有蜘蛛順著脊梁往下爬。摸到第三塊椎骨時,
指尖傳來黏膩觸感——那里釘著半根發黑的銀針。"老沈!"陸九踹開鐵門時,
沈七正蜷在刑架下抽搐,口中涌出的白沫里混著桂花碎屑。他腰間暗袋裂開道細縫,
露出半截靛藍線頭——和曹吉祥轎簾里那角青袍的織法一模一樣。雷振帶著腥風沖進來,
鐵掌捏住沈七下頜:"中毒?什么時候的事?"陸九突然發現雷千戶的虎口有新鮮灼痕,
那是火藥引線特有的放射狀傷疤。
"申時...西四牌樓..."沈七突然死死抓住陸九手腕,在他掌心劃了三個血點。
陸九感覺有硬物被塞進袖袋,冰涼觸感像是沈七從不離身的黃銅酒壺。
子時的梆子聲在詔獄外炸響。沈七瞳孔擴散前突然詭笑:"...桂花糕要趁鮮吃。
"陸九這才驚覺,今晨那半塊發霉糕點,正是三日前自己從沈七食盒里搶的。五更天,
陸九蹲在儀鸞司屋頂啃冷饅頭。卯初的晨霧里,
他盯著沈七留下的血點記號——三個指尖大小的圓點呈三角排列,
像極了北鎮撫司的方位布局。"陸大人好雅興。"曹吉祥的嗓音從背后飄來時,
陸九的饅頭剛咬到第三口。老太監的蟒紋披風下露出靛藍里襯,
那布料在晨光里泛著詭異的金屬光澤。
"督主可知江寧織造上月進貢的三匹天蠶錦..."陸九故意讓饅頭渣落在曹吉祥靴面,
"一匹賜了首輔,一匹賞了寧王,還有一匹在太子冠禮上不翼而飛。
"曹吉祥的護甲刮過琉璃瓦:"陸小旗覺得,是宮里鬧鬼?"他突然劇烈咳嗽,
帕子邊緣露出半朵金線木槿——這是南疆巫醫用來鎮咳的毒繡,見血封喉。瓦當突然斷裂。
陸九墜落的瞬間,看見曹吉祥袖中滑出個眼熟的黃銅酒壺——正是沈七臨死前塞給他的那個,
此刻壺嘴卻多出三道新鮮刻痕。陸九在醫館醒來時,藥童正往他胸口糊墨綠色藥膏。
"送您來的大人留了話。"藥童指著案上食盒,"說發霉的桂花糕要用雄黃酒蒸透再吃。
"食盒底層壓著張刑部公文殘頁,某行朱批被刻意暈染:"...陳五尸首已著順天府領回,
然其左腳小趾多生一節..."陸九猛然想起詔獄那具尸體,腐爛的腳掌分明是正常的五趾!
窗外飄來焦糊味,儀鸞司方向騰起黑煙。陸九摸到枕下沈七的酒壺,旋開壺蓋瞬間,
三顆帶血的東廠鐵蒺藜滾落床榻——其中一顆刻著"天順三年春,雷"。
陸九把鐵蒺藜按進墻磚縫隙時,西華門的梆子正敲響三更。
暗巷石壁上緩緩浮現磷光紋路——三顆帶血的鐵刺竟拼出北鎮撫司后廚的方位圖。
他忽然想起沈七咽氣前劃在掌心的三個血點,
在月光下竟與雷振火藥灼傷的疤痕形狀別無二致。"陸大人夜游呢?
"藍袍太監從陰影里閃出,手中提著的六角宮燈映亮腰間牙牌。
陸九的繡春刀堪堪停在那人喉前半寸,
刀刃上映出張布滿燙疤的臉——是御藥房專司試藥的啞仆阿丑。
阿丑突然抓住刀刃在掌心劃出血口,蘸著血在宮燈紗罩上畫出扭曲符號。陸九瞳孔驟縮,
那符號與藥婆臨死前畫的蠱師標記完全鏡像對稱。阿丑的喉頭發出咯咯怪響,
突然從舌底翻出片金箔,上面用蜂蠟粘著半粒雪蟾丸。子時的打更聲從巷口掠過。
阿丑的宮燈倏然熄滅,陸九再睜眼時,手中只剩半截燒焦的燈穗,
上面沾著靛藍色絲線——與沈七暗袋里露出的線頭經緯相同。詔獄地火房飄出焦肉味時,
雷振正在熔鐵爐前烤山芋。陸九把冷掉的雄黃酒潑在爐膛里,
竄起的青煙中浮現出細密的南疆文字。"老雷,三年前大同府軍械庫爆炸案,
"陸九用火鉗撥弄炭灰,"你救火時留下的燒傷在左臂還是右臂?
"雷振的山芋皮裂開道焦痕:"陸小旗該去查曹太監的暖轎。"他突然扯開衣襟,
心口處碗口大的傷疤猙獰如蜈蚣,"當年那場火里,
有人用西域火油改了火藥配比..."熔爐突然爆出火星。
陸九的刀尖挑起塊未燃盡的硫磺渣,在青磚上寫出火藥配比式。
雷振的瞳孔突然收縮——那些數字與沈七血書草紙上的墨圈數量完全吻合。
急促的腳步聲從甬道傳來。陸九轉身剎那,雷振突然把燒紅的鐵釬捅進自己傷疤,
皮肉焦糊味中飄出句耳語:"鬼市亥時開,
找臉上有火麻子的貨郎..."陸九踩著打翻的雄黃酒踏入鬼市時,
更新時間:2025-05-06 07:4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