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即便是到了彌留之際,胡禾依然記得那個陣雨過后的下午。
那是他第一次與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眸對視了三秒。三秒很短,卻也很長,長到他終其一生也無法忘記。
在那三秒之中,兩人不曾發出任何聲音,只是靜靜地四目相對。
只是當時的他還不知道,像這樣心跳加速的感覺,是第一次。
胡禾就讀的林西師范大學附屬中學是一所只有高中部的學校。大學連帶著幾所附屬中學,都不在省會雍城,反而在靠近鄰省的桂城。
因此,幾乎所有人,對新同學、新環境都還很陌生。而他本來也不是一個容易自來熟的人。
學校對于新生的時間安排非常緊湊。報到第一天上午分班,排座位。下午就立即開始軍訓。
然而,桂城是一座典型的南方城市。夏季的天氣十分多變,陣雨常常說來就來。
軍訓剛剛開始不到一個小時,第一場陣雨就已經不期而至。這場雨來得異常迅猛,教官不得不中斷訓練。
跑到屋檐下躲雨的同學們,三五成群開始閑聊。
胡禾在班里唯一認識的只有陶蕓。說是認識,其實也并不熟悉。從小學到初中,兩人也只是同校不同班的同學。但因為住得近,上學都走同一條路,所以見面也會打個招呼。
此時胡禾看見她已經在跟幾名女生聊天,覺得現在貿然過去會顯得不太禮貌,于是只能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地上,抬頭看著天上的云朵。
陣雨云團快速移動,時而遮住炎炎夏日,時而透出幾縷陽光。天際若隱若現的彩虹也讓這場陣雨多了一些色彩。
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向后轉!”
陣雨耽誤了將近半個小時。教官們也加快了訓練的節奏。
在進行了幾次集體轉身訓練后,教官開始逐排訓練。胡禾個子不高,在隊列里站在第二排的角落,他身后便是女生。
“第二排,向后轉!”
這是改變胡禾一生的一句口令。
隨著口令的下達,胡禾這一排的男生們一齊轉身。轉身之后,他也第一次看清了身后的女生。
那是一個跟他身高相仿,留著齊耳短發,臉蛋略微有一些嬰兒肥的女生。女生的大眼睛清澈而明亮,白皙的臉龐因為暑熱而泛出一絲紅暈。
如果單論長相,她算不上很出眾。在胡禾從小到大那么多同學里面,也不過是中等偏上的水準。如果只是在街上擦肩而過,他甚至不會留意到這樣的女生。
但現在不一樣。
胡禾轉過身來便與女生的視線處于同一水平線上。
四目相對。
女生那雙大眼睛,沒有眨眼,也在看著胡禾。
那一刻,他看見了女生眼睛里的光芒。那不是陽光投射下來的反光,而是在瞳孔里閃爍的微光。他清晰地看見,光里映射出他的身影,還有一些更深奧的東西。
現在的他還不能理解那是什么,只知道是一種強烈的精神沖擊。直到多年后他才明白,那其實就是他的內心,真正的自己。
“第三排,向后轉!”
僅僅三秒后,教官再次下達口令,女生也完成了轉身。
看著女生的背影,胡禾依然還沉浸在剛剛視線交會的沖擊之中。
他從小接受的教育就要求他在與人交談時要看著對方的眼睛。所以他已經不記得自己究竟與多少人對視過。但他很清楚,他從未在任何人的眼中看見過那種光,那種可以映出自己、映出“靈魂”的光。
在隨后的訓練中,胡禾又多次與女生四目相對。
每一次,女生都靜靜地注視著他。
每一次,他都能看見那道光,看見眼中的自己,看見更多的“自己”。
胡禾非常確信,這個女生很特別,跟他之前認識的所有女生都不同。
快到五點的時候,又一場陣雨襲來。
這一次,胡禾依舊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屋檐下。只是,他沒有繼續仰望天空,而是四處張望,尋找那個女生的身影。
但是,這場雨結束得更為突然。不到五分鐘,天空已然放晴。胡禾還沒有找到那個女生,教官便已吹哨再次集合。
隨后,教官并沒有繼續訓練,只是進行了簡單的訓話,便結束了今天的訓練。
隊伍剛解散,陶蕓便叫住胡禾:“在學校門口等我?!闭f完,便匆匆離開了。
胡禾很疑惑地看著她快速遠去的背影,低聲自語道:“搞什么啊,這么神秘?!?/p>
回到教室喝了些水稍作休息,胡禾起身環顧四周,卻沒有看見陶蕓。畢竟才是報到的第一天,他也不記得陶蕓的座位,更不知道她到底走沒走。
正當他準備離開的時候,看見自己的同桌回來了。
胡禾有個小毛病,如果不會寫對方的名字,就會很容易忘記。他們只是排座位的時候簡單報了名字,胡禾現在一時想不起來。
同桌是個戴眼鏡的女生。她看著胡禾發懵的樣子,主動開口問道:“你不會沒記住我的名字吧?”
胡禾只能用苦笑掩飾自己的尷尬。
“胡禾同學,我叫姜欣文。”姜欣文特地給“胡禾”兩字加了重音,以表達自己的不滿,“這回要好好記住哦!”
“怎么寫呀?我不會寫,明天估計還會忘?!焙淘秸f越沒有底氣,聲音也越來越低。甚至“明天”之后的內容,姜欣文都沒有聽清楚。
姜欣文欲言又止,輕輕白了胡禾一眼,幸好并沒有被他發現。她說:“姜子牙的姜,欣欣向榮的欣,文學的文。這樣能記住了吧?”
“能!我保證明天不會忘記。”胡禾此時想起,下午避雨的時候,姜欣文正是跟陶蕓聊天的女生之一。于是他問道:“你看到陶蕓了嗎?”
姜欣文的八卦之魂覺醒,兩眼放光,問道:“咦?!記不住我這個同桌的名字,別的女生倒記得清清楚楚啊。是不是……”
胡禾知道她在胡思亂想,趕緊打斷:“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跟她本來就認識,回家也順路而已?!?/p>
“哦,約她一起回家啊?!苯牢囊荒槈男χf道。
“不是不是。”胡禾連忙解釋,“她好像要跟我說什么事,但是又不在教室里面。”
姜欣文嘆了口氣,說道:“嗐,真不經逗。我看見她跟周荔曉去車棚了,應該是去推自行車了吧?!?/p>
這所走讀制的高中,在教學樓的后面建了一排車棚,給騎車的同學使用。胡禾住得近,只要過一次馬路再轉個彎,剛剛好十分鐘就能走到家。陶蕓也只需要多走兩百多米,也是走路上學。
所以,騎車的就是周荔曉。
“周荔曉?”胡禾又是一臉困惑,對這個名字也很陌生。
“也是我們班的同學啊。大眼睛、肉肉臉、很可愛的女生哦?!?/p>
“哦,你們認識人的速度還真是快?!焙炭戳艘谎蹓ι系臅r鐘,已經接近五點半了。他匆匆跟姜欣文道別,趕緊向學校門口跑去。
他一邊跑,心里還一邊抱怨道:“又讓我等,又跟別人去推車,到底想干什么啊?”跑到門口時,發現陶蕓她們還沒到,他輕輕拍了拍胸口喘喘氣,慶幸自己還沒遲到。
學校門口有一棵大樟樹,樹蔭下要涼爽不少。胡禾躲在陰涼處,不時向校內張望。
“胡禾!”幾分鐘后,陶蕓喊了一聲。
胡禾循聲望去,清楚地看到,陶蕓身邊推著自行車的女生,不是別人,正是那個眼里有光的女生。
原來,她叫周荔曉。
更新時間:2025-05-06 06:3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