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黃龍現世寒露這天的日頭泛著黃疸病人的膚色。
執金吾王猛往朱雀大街青石板上啐第三口帶沙的唾沫時,
終于看清云層里游動的不是什么鱗狀光紋——那分明是活物褪下的死皮,被狂風撕成絮狀,
卻仍保持著蛇類的紋理。閉門鼓的槌子剛挨著鼓面,
砂礫砸在明光鎧上的動靜里突然混進了別的東西,像是三百個巫祝在同時念招魂咒,
又像是未央宮地底那口鎖著始皇帝遺詔的青銅匣在哭。衛子期被風沙糊了滿嘴咸腥。
傳了七代的青玉螭龍佩在腰間突突跳動,龍嘴里滲出的血絲不是沿著螭紋,
而是逆著重力往上爬,在他鎖骨位置凝成殄文的"亥"字。
當太常寺的琉璃瓦在左腳邊炸開時,
他聽見風里有人用他死去祖父的聲音念:"...辛卯晦,黃龍負圖出洛水",
最后一個字的尾音突然變成幼貓瀕死的嗚咽。王猛這輩子沒見過這么多蛇。
不是游在沙塵里的光影,是實實在在的蝮蛇,從武庫方向潮水般涌來,
鱗片刮擦地磚的動靜聽得人牙酸。這些冷血畜生的眼睛全盯著衛子期腰間那團青光,
最前頭的蛇身突然直立起來,露出腹部暗金色的逆鱗——那圖案和云層里的死皮一模一樣。
三年前在云夢澤辦案時,老獄卒說過的話突然在衛子期耳邊炸響:"見過被雷劈焦的蛇蛻么?
那東西遇著真龍血氣就會活過來..."他猛地扯斷玉佩綬帶,青玉墜入蛇群的瞬間,
朱雀大街的地磚開始滲出黑水。這不是普通的水,帶著驪山皇陵封土層的腐臭味,
沾上皮靴立刻蝕出窟窿?;粼砌谌俨酵獾拿亻w打了個噴嚏。
這個本該在府邸閉門思過的霍家幺子,此刻正用帶倒刺的馬鞭撬著皇家典籍的漆柜。
他當然不知道,自己靴底沾著的蛇血正在地磚縫里發芽,
更沒注意窗外掠過的黑影長著九條尾巴——直到那卷《太一玄經》精準地砸中后腦勺。
帛書邊角的玄鳥紋在吸血?;粼砌税押箢i黏稠的液體,
發現拇指上的不是血而是活著的朱砂,那些細小的顆粒正順著指紋往皮膚里鉆。
窗外閃電劈開夜幕的剎那,他在青銅承露盤的倒影里看見自己長出了獠牙,
而本該面南的銅仙人,此刻正直勾勾盯著武庫方向。
韓子昂的紫竹杖在鬼市第七次敲到同一塊青石板。油燈照出墻上重疊的鬼影,
那些砂礫凝成的金蛇不是幻象——他靴筒里還留著半截蛇尾,斷面滲出的不是血而是水銀。
當青銅儺面商販遞來龜甲時,他袖中的五銖錢突然發出高祖斬白蛇那年才有的蜂鳴。
其實三個時辰前韓子昂就占得了離卦。卦象說寅時三刻有血光之災,
但沒說災禍會從龜甲裂縫里爬出來。他摩挲著甲背上的裂紋,
突然發現滲出的血珠在往掌紋里寫讖語,
而那些歪扭的字跡竟和衛子期鎖骨上的殄文完全吻合。
"他娘的..."王猛終于把閉門鼓敲出了喪鐘的動靜。明光鎧右肩甲被黑水蝕穿個大洞,
露出底下滲血的麻布襯里。蛇群在吞食玉佩后開始蛻皮,
新長出的鱗片泛著未央宮屋脊獸眼睛的顏色。最要命的是西北風里突然多了編鐘的聲響,
可整個長安城的樂懸早在前年日食時就啞了。衛子期在爛靴子里碾碎第七只尸蟲。
這些從地磚縫里鉆出的玩意帶著御史臺文書特有的墨臭,
讓他想起上月被壓下的那份彈劾霍氏私煉水銀的奏章。
當第一縷帶著硫磺味的黑煙從太常寺廢墟升起時,
他終于明白老獄卒沒說完的后半句話——"活過來的蛇蛻,是要找替身化龍的"。
2 秘閣驚變銅鶴燈臺倒下的瞬間,霍云霆聞到了祖父下葬時的腐土味。三年前那個暴雨夜,
他親手把《淮南子》塞進棺材時,尸體的指甲也是這么刮擦棺木的。燈油順著顴骨往下淌,
像條溫熱的蜈蚣,讓他想起被家法抽爛后背那晚,老管家往傷口抹的蟾酥膏。
"狗日的..."他跪在地磚上摸索,指尖碰到的不止是帛書——還有截帶著牙印的指骨。
這玩意不該出現在甘露殿,畢竟三個月前他就把告密的小黃門沉進了渭河。
《太一玄經》邊角的玄鳥紋正在啃食他的拇指,那些暗紅根本不是血,
是當年霍去病西征大宛時,從匈奴薩滿眼眶里剜出來的朱砂。
承露盤上的銅仙人其實轉過三次頭。第一次是卯時三刻,
霍云霆撬開漆柜的瞬間;第二次在他念出"天罡"時,
青銅脖頸發出竹簡散架的脆響;現在第三次,那玩意正用高祖斬蛇劍的姿勢舉著銅盤,
陰影剛好罩住帛書上扭動的蝌蚪文。編鐘自鳴聲震得牙根發酸。這不合禮制,
按照太常寺去年修訂的《樂經》,宮懸編鐘該在祭天時由八佾共擊。霍云霆當然不知道,
此刻在太廟跪著敲鐘的是他三個月前淹死的太監,腐爛的手指正卡在夾鐘的獸面紋里。
影子長出獠牙的過程像是醉酒后的幻覺。先是后槽牙發癢,接著舌根嘗到鐵銹味,
最后整個下頜骨發出榫卯脫節的響動。
霍云霆在銅仙人滲出的黏液里看見自己倒影——那東西長著霍去病征西時的鎏金面甲,
眼窩里卻爬著衛子期玉佩上的螭紋。尸蟲從銅仙人指縫掉進他后頸時,
尚書臺的值房正在起火。這個時辰本該在值夜的韓子昂,此刻卻站在鬼市暗渠里,
看著水面上漂浮的《太一玄經》殘頁——那些被霍云霆血浸透的字跡,
正在韓子昂手背復現成鎖鏈狀淤青。十年前修繕甘露殿的老匠人說過,
承露盤底下壓著半塊秦宮瓦當。當時沒人信他胡謅,直到此刻黑黏液腐蝕地磚,
露出底下"永受天祿"的鳥蟲篆——這四字在霍云霆曾祖的墓志銘上出現過,
被雷劈成了兩半。蝌蚪文扭成的鎖鏈突然繃直。
霍云霆發現自己在模仿十三歲那年勒死偷酒婢女的手法,
可帛書里掙扎的東西分明長著衛子期的臉。銅仙人終于把承露盤砸下來時,
他聽見兩個自己在對話:一個在用匈奴話求饒,另一個在哼唱楚地招魂曲。
《太一玄經》在慘叫。這卷本該記載星象的帛書,
此刻正用未央宮掌事太監的嗓音背誦霍家罪狀。玄鳥紋吸飽了朱砂,翅膀撲棱棱掃過他眼球,
膜上烙下御史大夫彈劾霍氏私煉水銀的奏章內容——那字跡和他書房暗格里的密信一模一樣。
"龜兒子..."霍云霆后槽牙咬碎了半顆,這蜀地罵人話是跟乳母學的。
銅仙人突然咧嘴笑了,露出滿口編鐘材質的青銅牙,舌頭上釘著七顆衛家特有的青玉螭珠。
他這才發現所謂尸蟲,其實是未央宮地磚縫里滋生的詔書殘片,
帶著漢武帝賜死鉤弋夫人時的印泥味。當鎖鏈狀的蝌蚪文纏住脖頸時,
霍云霆突然懂了祖父臨終的囈語。那個被史書記載"暴斃而亡"的霍光,
其實是被《太一玄經》里的天罡星圖勒斷了氣脈。承露盤滲出的黑液漫過腳踝時,
他竟在銅仙人瞳孔里看見自己成了麒麟閣十一功臣畫像上的墨漬。
3 鬼市迷蹤青石板縫里滲出的水銀沾濕了第三雙靴底。
韓子昂數著紫竹杖上的裂紋——第七道裂痕比三刻前深了半寸,
這是當年給戾太子招魂時被陰兵砍的。鬼市的油燈總在說謊,
墻上那些晃動的影子根本不是人影,是未央宮地磚下壓著的刑徒亡魂,
去年中元節他親眼見過這些玩意啃食祭品。青銅儺面飄來驪山皇陵封土的氣息。
商販遞龜甲的手勢讓韓子昂想起太卜令殺龜占卜的姿勢,
那老頭去年被腰斬時腸子也是這么蠕動的。五銖錢的蜂鳴聲里混著高祖斬蛇劍的龍吟,
他后槽牙突然嘗到衛子期玉佩上螭紋的血腥味——這不對勁,
兩個時辰前那枚玉佩該在蛇群里化成灰。十二連枝燈的火焰突然結霜。
冪籬人衣袂上的云雷紋在龜甲裂紋里游動,這場景韓子昂在十六歲那年夢見過。
當時他以為只是春夢,直到發現枕巾上真粘著未央宮才有的金絲楠木屑。
更漏的滴水聲此刻變成霍云霆喉嚨被鎖鏈勒住的響動,寅時三刻的血光倒映在龜甲血珠里,
顯出衛子期被蛇群纏住的畫面。龜甲突然有了心跳。裂紋里滲出的不是血是墨汁,
帶著御史臺存檔密折的腐臭味。韓子昂指甲縫發癢,那些云雷紋正順著掌紋往小臂爬,
像極了去年秋決時見過的黥面囚犯臉上游走的刺青。
他忽然明白離卦真正的卦象——血光之災不在今夜,
是二十年前他親手在長公主茶里下的砒霜開始反噬。
冪籬人袖中滑出的竹簡帶著樂府令的印鑒。這不合規制,按《漢律》鬼市交易禁用官署文書。
韓子昂卻認出竹簡上的字跡——是他七日前燒掉的密報副本,
邊緣焦痕與書房火盆里的殘片完全吻合。
更詭異的是竹簡內容變成他今晨如廁時哼的楚地小調,每個字都在滲衛子期玉佩上的青玉粉。
紫竹杖突然重得提不動。杖身浮現出霍云霆在秘閣被鎖鏈纏頸的淤痕,
那些蝌蚪文正順著杖體往虎口鉆,帶來未央宮冰窖的寒意。
鬼市地面開始滲出太液池的腥綠水藻,韓子昂靴筒里的金蛇突然開口說話,
他死去夫人的聲音:"夫君可記得建元三年七夕..."血珠在掌紋匯成未央宮暗道圖那晚,
韓子昂正在給淮南王世子灌鴆酒。少年抽搐的手指也畫過類似紋路,
后來他用那根手指做了占星盤的指針。此刻龜甲的溫度和當年鴆酒杯一模一樣,
連杯底"長樂未央"的篆文都在龜甲背面重現,只是"未"字變成了"末"。
"操蛋的陰陽局。"韓子昂吐掉嘴里的龜甲碎屑,這臟話是和云夢澤盜墓賊學的。
十二連枝燈爆開第七朵燈花,
現出他這輩子最怕見到的畫面——二十年前被替換的太子遺孤正舉著霍云霆的《太一玄經》,
書頁間爬滿韓家獨有的黍米蠱蟲。冪籬人終于摘下帷帽。
那張臉是韓子昂每日銅鏡里見的模樣,
只是右眼角多顆滴淚痣——和天漢二年被腰斬的戾太子一模一樣。龜甲此刻完全碎裂,
拼出的圖案竟是高祖斬白蛇那夜的星圖,而白蛇七寸位置釘著的,正是韓家祖傳的紫竹杖。
鬼市開始坍塌時,韓子昂聽見未央宮晨鐘聲。這不可能,長安城此刻應是夤夜。
更漏顯示寅時三刻的瞬間,他看見自己站在霍云霆背后,
手里攥著鎖死對方喉嚨的蝌蚪文鎖鏈——而衛子期的玉佩正在自己懷里發燙,
龍嘴咬著半片染血的太子襁褓。4 宮闕暗涌龍睛滲出的黏液沾濕了第三塊絹帕。
年輕皇帝數著袖口金線脫絲的數目,這手法是跟冷宮嬤嬤學的——當年母親被鴆殺前,
也是這樣數著窗欞格數。傳國玉璽在案幾上微微震顫,五條蟠龍中居首那條正在蛻皮,
更新時間:2025-05-05 21:45: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