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浮動的銹斑在暮色里像某種古老的皮膚病。虞拓把船槳往淤泥里插了三次才固定住木船,
腐殖質的氣味立刻順著槳桿爬上來。他蹲在船頭解開防水布,
露出底下二十七個玻璃罐——這是本周第三批需要送進燈塔的標本。
對岸的蘆葦叢突然劇烈搖晃。虞拓數到第七下時,穿著橡膠圍裙的啞巴男孩鉆出來,
雙手比劃出扭曲的十字。這是水位上漲的警告,意味著入閘口的鐵柵欄又纏滿了水草。
虞拓從船艙摸出半包潮掉的香煙扔過去,男孩接住時塑料包裝發出垂死般的脆響。
燈塔的光柱掃過河面,那些玻璃罐突然集體泛出熒綠色。虞拓用膝蓋壓住晃動的罐子,
指腹摸到罐底凸起的數字:全是單數編號。上次出現這種情況是在暴雨季,
之后連續三天的標本都出現了神經束逆向生長的異常。第二道警告從燈塔頂層傳來。
生銹的通風管正以特定頻率震顫,像有人在里面反復撥弄吉他最粗的那根弦。
虞拓加快動作把標本裝進網兜,這時聽見背后傳來液體滴落的聲響。
不是河水——是某種更粘稠的東西正從船尾的裂縫滲進來,
在木質紋理間蜿蜒成樹突狀的暗痕。網兜入水的瞬間,所有玻璃罐的金屬蓋開始同步旋轉。
虞拓看著那些編號在幽光中重組,突然意識到這不是常規檢測。
燈塔頂層的觀察窗后閃過人影,比正常人類高出至少兩個頭。橡皮艇靠岸時,
虞拓的通訊器自動播放了今天的第六次汛情通報。在電子音提到"閘口壓力值"的瞬間,
他徒手捏碎了正在變形的某個玻璃罐。防腐液混著某種多足生物的尸體淋在腳背上,
皮膚立刻傳來被書頁邊緣劃傷般的刺痛。標本室的門從里面鎖死了。
虞拓把耳朵貼在金屬門上,聽見某種節肢動物蛻殼的脆響正與通風管的震顫形成共振。
備用鑰匙卡在鎖孔里轉了整整三圈,門開時二十七個空罐在操作臺上擺成螺旋,
罐底數字全部變成了深紅色的"33"。通風管突然安靜下來。虞拓摸到后腰的解剖刀時,
發現刀鞘里塞著張對折的蠟紙,上面用魚血畫著和他掌紋完全一致的紋路。燈塔外,
銹河正在月光下緩慢改變流向。標本室的燈管閃爍三次后徹底熄滅。
虞拓的瞳孔尚未適應黑暗,就聽見操作臺上的玻璃罐開始滾動——不是被風吹動,
而是像被某種無形的觸須撥弄著,一個接一個地墜向地面。碎裂聲在密閉空間里異常清脆,
每一片飛濺的玻璃都折射出微弱的磷光。他蹲下身,手指剛觸到最近的玻璃碎片,
地面突然傳來震動。不是地震,而是某種巨大的物體正從燈塔底部上浮。
整棟建筑發出金屬疲勞的呻吟,銹蝕的鉚釘一顆接一顆崩落,在鐵樓梯上彈跳如霰彈。
通風管再次震顫,這次帶著明確的節奏——三短一長,是舊時代的遇險信號。
虞拓用解剖刀撬開地板檢修口,手電筒光束照下去時,
二十米深的豎井里漂浮著棉絮狀的透明生物,正隨著上升氣流緩緩膨脹。
它們的核心閃爍著和玻璃罐相同的熒綠色。橡皮艇的男孩突然出現在門口,
橡膠圍裙上沾滿泥漿。他拼命指向樓下,喉嚨里擠出溺水般的咕嚕聲。
虞拓跟著他沖下螺旋樓梯時,發現所有墻面的銹跡都在移動,組成枝狀閃電的圖案。
底艙的應急燈還亮著。浸泡標本的防腐液池此刻沸騰如熔巖,
池底排列著三十三塊刻滿凹槽的青銅板——這些本該存放在檔案館的禁忌物,
此刻正將液體抽吸成懸空的水晶簇。男孩突然抓住虞拓的手腕,在他掌心畫了個螺旋。
這是他們之間的暗號,代表"不要呼吸"。防腐液蒸汽在天花板凝結成蛛網狀結構。
虞拓數到第十二滴墜落時,整個池子的液體突然直立而起,形成一堵顫抖的水墻。
墻面上浮現出無數張人臉,每張臉的嘴都在重復同一個無聲的詞。解剖刀在虞拓手里發燙,
刀柄的皮革正在融化成粘稠的黑色物質。頂層的觀察窗傳來爆裂聲。當虞拓抬頭時,
正好看見那個異常高大的人影將上半身探出窗外——它的頸部像昆蟲般分段伸縮,
頭盔反射的月光里摻雜著不該存在的色譜。防腐液池突然恢復平靜。
青銅板上的凹槽全部變成了血紅色,池底沉著二十七片半透明的蛻皮,
每片都完整保留著人類脊柱的印痕。男孩顫抖著從圍裙口袋掏出個玻璃眼珠,
里面凝固的瞳孔正在左右擺動。虞拓的通訊器自動開機,
屏幕顯示收到一封沒有發送者的信件。當他用刀尖點開時,燈塔所有的鐵質結構同時共振,
奏出類似管風琴的轟鳴。信上只有一行不斷扭曲的文字:"第三十三批標本是鏡子。
"河水的銹味突然濃烈十倍。在虞拓來得及反應前,橡皮艇的男孩突然撲向防腐液池,
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般消失在晶簇深處。池水瞬間轉為漆黑,
表面浮起一層正在融化的蠟——正是那張畫著虞拓掌紋的蠟紙材質。
通風管傳來重物爬行的摩擦聲。虞拓倒退著撞上控制臺,
后腰碰到個堅硬的物體——本該空無一物的標本架上,憑空出現了第二十八個玻璃罐。
罐內漂浮的胎兒標本睜開了眼睛,它的虹膜里游動著與銹河完全一致的波紋。
燈塔的光柱在這一刻熄滅了。黑暗中,虞拓聽見自己的骨骼發出玻璃碰撞般的輕響。
玻璃罐里的胎兒標本抬起半透明的手,指尖抵在罐壁上。
虞拓的肋骨深處傳來一陣細微的共振,仿佛有人在他的骨髓里撥動一根金屬弦。
罐內的防腐液開始沸騰,胎兒的皮膚剝落成絮狀物,露出底下齒輪般咬合的肌肉纖維。
通訊器突然發出刺耳的嘯叫,屏幕上的文字扭曲成螺旋狀。虞拓將它砸向地面,
卻聽見碎裂的電子元件中傳出模糊的人聲——是那個啞巴男孩的聲音,
但此刻卻流暢得可怕:“……它們不是標本……是鑰匙……”防腐液池的水晶簇無聲爆裂。
飛濺的碎片在半空中停滯,
繞、燈塔底層的齒輪室滲出發光的黏液、檔案館的青銅板在無人觸碰的情況下自行重組圖案。
虞拓伸手觸碰最近的碎片,指尖剛碰到,整塊碎片便融化成一滴銀色液體,
順著手臂爬向他的太陽穴。冰涼的觸感刺入顱骨。
虞拓的視野突然分裂成雙重影像——他同時看見自己站在標本室里,
也看見一個模糊的高大人影正從燈塔外墻向上攀爬,它的四肢關節反向彎曲,
頭盔的縫隙里滲出螢火蟲般的綠光。通風管轟然炸裂。數以千計的透明蟲尸傾瀉而下,
在接觸地面的瞬間融化成膠狀物。虞拓踉蹌著后退,
踩到一塊濕滑的物體——是那張融化的蠟紙,此刻已重新凝固,
上面的掌紋變成了燈塔的平面圖,在“第三層儲藏室”的位置標記著血紅色的叉。
胎兒的玻璃罐突然裂開一條細縫。防腐液順著裂縫滲出,在地面蜿蜒成樹枝狀的痕跡,
最終組成一個模糊的箭頭,
指向標本室角落的老舊升降機——那部二十年前就該報廢的貨運裝置,
此刻操作屏竟亮著幽藍的光。虞拓的解剖刀突然劇烈震動。他低頭發現刀身正逐漸透明,
內部浮現出與胎兒標本相同的齒輪結構。當他握緊刀柄時,耳邊響起無數細碎的耳語,
聲調與通訊器里的男孩聲音完全一致:“……它們醒了……”升降機發出生澀的金屬摩擦聲。
門自動打開時,轎廂地板上積著兩厘米深的銹水,水面漂浮著二十七片指甲蓋大小的蛻皮。
虞拓踏入的瞬間,轎廂突然以不正常的速度下墜,失重感讓他咬破了舌尖。
血滴落進水面的剎那,銹水突然變得透明。
虞拓在轎廂底部看見了倒映的自己——但那個倒影沒有臉,只有一團蠕動的熒光綠脈絡。
倒影抬起手,在“臉”的位置撕開一道裂縫,露出后面無盡的星空。
升降機停在了燈塔不存在的地下樓層。門開時,腐殖質的氣味被某種冰冷的金屬腥味取代。
狹長的走廊兩側排列著三十三道密封艙門,每扇門上的觀察窗都結滿霜花。
虞拓靠近最近的門,霜花突然消融,露出后面漂浮在液體中的——他自己。
艙內的“虞拓”猛然睜開眼睛。它的虹膜沒有瞳孔,只有不斷重組的數字編碼。當它張嘴時,
虞拓聽見三十三個不同聲調的聲音同時從自己喉嚨里涌出:“歡迎回家,第三十三號鑰匙。
”走廊盡頭的艙門突然開啟。涌出的不是光線,而是粘稠如瀝青的黑暗。
黑暗中有東西在呼吸,頻率與虞拓腕表秒針的走動完全同步。他的解剖刀徹底透明化了,
刀刃內部浮現出微型燈塔的立體投影——正是銹河岸邊這座建筑的完美復刻。
通訊器的殘骸在口袋里發燙。虞拓摸出半融化的電路板,
發現上面凝結著啞巴男孩最后的影像:他站在橡皮艇上,背后的河面豎起無數水形成的尖刺,
每根尖刺頂端都挑著一具與虞拓長相相同的尸體。升降機突然急速上升。
在轎廂經過燈塔第三層時,
藏室里堆滿了他從未見過的第二十八批至第三十二批標本——全是不同發育階段的人類胚胎,
浸泡在熒綠色的液體中,每具胚胎的胸腔里都跳動著青銅材質的微型心臟。
當轎廂沖破頂層時,月光如冰水般灌進來。觀察窗外的巨人已經不見蹤影,
取而代之的是河面上密集排列的玻璃罐陣列——它們漂浮在銹斑最濃重的水域,
罐口伸出絲狀觸須,正編織著一張覆蓋整條河面的發光網絡。虞拓的掌紋開始滲血。
蠟紙地圖上的標記轉移到了他的皮膚上,此刻正隨著脈搏跳動。
解剖刀投影的微型燈塔突然傾斜,光柱照射處,
河底的淤泥中露出半截巨大的金屬結構——那是另一座倒立的燈塔,尖頂朝下,
與水面上的建筑完美對稱。胎兒標本的笑聲從電梯井底部傳來。在笑聲中,
虞拓清晰聽見了啞巴男孩最后的警告:“……不要看月亮……”但為時已晚,
他已然抬頭——夜空中懸掛著的不是月亮,而是一顆巨大的、布滿血絲的玻璃眼球。
那顆眼球轉動時,虞拓聽見了玻璃摩擦的聲響。他的視網膜上立刻浮現出細密的裂紋,
像被冰錐刺穿的擋風玻璃。疼痛尚未抵達大腦,
天空中的瞳孔已收縮成一條垂直的狹縫——里面映出的不是虞拓的倒影,
而是燈塔地下層那排密封艙的鏡像。河面上的玻璃罐突然同時炸裂。飛濺的碎片沒有墜落,
而是懸浮在空中重組,形成一道通往倒立燈塔的階梯。虞拓的掌紋此刻完全剝落,
皮膚下的血肉暴露在空氣中,卻沒有流血——那些組織呈現出與防腐液相同的熒綠色,
并開始緩慢地自我復制。解剖刀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掌心生長出的青銅刺,
尖端不斷滴落銀色液體。當第一滴液體觸及地面時,整個燈塔的墻壁開始滲出黑色汗珠,
鉚釘孔里鉆出絲狀的透明菌絲。通訊器殘骸突然發出刺眼的紅光。融化了一半的屏幕上,
啞巴男孩的臉被某種節肢動物的口器取代,它用帶倒刺的舌尖舔舐鏡頭,
子合成般的機械音:“……第三十三批標本……需要容器……”地下層的密封艙傳來撞擊聲。
虞拓的肋骨隨之震動,仿佛有東西正在胸腔內敲打他的骨頭。
他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正在分解——先是四肢末端潰散成微粒,接著是軀干,
最后只剩下頭顱的陰影懸浮在銹跡斑斑的地板上。升降機井里涌出腐臭的風。
胎兒標本的殘肢順著氣流飄上來,每塊碎肉都長出了青銅齒輪。
它們在空中拼合成殘缺的人形,
用沒有嘴唇的嘴重復著:“……回家……回家……”河對岸的蘆葦叢劇烈燃燒。
火焰是冰冷的幽藍色,被灼燒的植物不是化為灰燼,而是融化成膠狀物,
又重組為與虞拓體形相似的人形。它們排著隊走向倒立燈塔,
每一步都在地面留下腐蝕性的腳印。虞拓的視野突然分裂成無數碎片。
他同時看見:1. 自己站在搖搖欲墜的燈塔頂層,
艙里的另一個“自己”正用青銅手指刮擦觀察窗;3. 橡皮艇的男孩懸浮在倒立燈塔尖頂,
腹腔被掏空,里面盤旋著發光的神經束;4. 天空中的巨大眼球表面,
浮現出二十七張不同年齡的虞拓的臉。掌心的青銅刺突然伸長,刺入他的腕動脈。
銀色血液逆流而上,在肘關節處形成環狀烙印——與標本室玻璃罐底的編號完全一致。
最劇烈的疼痛來自太陽穴,那里正有什么東西試圖頂開顱骨鉆出來。銹河的水位開始瘋漲。
漂浮的發光網絡收縮緊繃,將兩岸蘆葦全部絞碎。在植物汁液噴濺的瞬間,
虞拓聞到了防腐液的味道——和二十年前他第一次被帶進燈塔時聞到的一模一樣。
更新時間:2025-05-05 19:2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