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青石巷的抉擇(1983年夏)青石巷的夏天總是來得又急又猛。
蘇曉蘭攥著高考成績單跑過巷口時,紅磚墻上"知識改變命運"的標語正在烈日下褪色。
幾個拖著行李箱的知青與她擦肩而過,帶起一陣燥熱的風。"曉蘭!成績出來了?
"隔壁張嬸搖著蒲扇從門洞里探出頭。"出來了!超本科線42分!"蘇曉蘭腳步不停,
麻花辮在背后歡快地跳躍。汗珠順著她光潔的額頭滾落,在白襯衫上洇出深色的痕跡。
拐過三棵老槐樹,低矮的平房出現在眼前。父親蘇建國蹲在門檻上抽旱煙,
青灰色的煙霧籠著他黝黑的臉。門檻里側,母親正用抹布反復擦拭早已光可鑒人的八仙桌。
"爸!我考上——""你弟的分數也出來了。"父親敲了敲煙袋鍋,一節煙灰落在水泥地上,
"縣一中錄取線差8分。"蘇曉蘭的呼吸突然滯住了。她看見母親擦桌子的手頓了頓,
又繼續機械地畫著圓圈。暮色四合時,縣教育局的王干事騎著二八自行車來了。
他帶來的尼龍網兜里裝著兩瓶橘子罐頭,在昏暗的燈泡下泛著誘人的光澤。"老蘇啊,
你閨女這個成績,放省城都能上重點。"王干事推了推眼鏡,
"不過現在有個機會——"罐頭被起開的瞬間,甜膩的香氣彌漫整個房間。
蘇曉蘭看著弟弟蘇曉強迫不及待伸出的勺子,
聽見王干事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中馬校長答應破格錄取曉強,
條件是曉蘭得把本科名額讓給他侄女...當然,
李老師退休后的編制可以給曉蘭..."暴雨在深夜襲來。蘇曉蘭沖進廢棄的知青宿舍時,
雨水已經順著頭發流進衣領。手電筒的光圈掃過墻角,
突然照出一只裂開的木箱——那是上海知青林雯臨走時沒能帶走的行李。
被雨水打濕的筆記本里,密密麻麻的英文教案在電光中閃爍。
蘇曉蘭的手指撫過那些優雅的字母,突然在最后一頁發現一行鋼筆字:"教育不是灌輸,
而是點燃火焰?!猄ocrates"窗外驚雷炸響,照亮她淚痕斑駁的臉,
也照亮了角落里另一箱未被雨水波及的書籍。最上面那本的扉頁上,
林雯清秀的字跡寫著:"送給未來的同行者。
"## 第二章:黑板上的星火(1983年秋)清晨五點半,
青石巷還浸在靛藍色的霧氣里。蘇曉蘭已經蹲在井臺邊,就著冷水搓洗那件唯一的白襯衫。
手指關節凍得發紅,卻比不過心里那處寒涼。"蘭啊,把這個帶上。"母親從灶間追出來,
往她布包里塞了個鋁制飯盒。掀開一角,
是兩個摻了玉米面的白饃和半塊腐乳——這在他們家已是難得的細糧。
"媽..."蘇曉蘭嗓子發緊。自從放棄大學名額頂替李老師教職后,
這是母親第一次明確表達支持。"快走吧,二十里山路呢。"母親用圍裙擦著手,
眼神卻往主屋飄。父親咳嗽聲從里面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青石公社小學的鐵柵欄門銹跡斑斑。蘇曉蘭攥著縣教育局的介紹信,
看見操場中央那棵老槐樹下,十幾個孩子正追著只瘸腿的蘆花雞瘋跑。雞毛混著塵土飛揚,
落在褪色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標語牌上。"你就是新來的代課老師?
"穿藍布中山裝的老校長從教務處探出頭,花白眉毛下的小眼睛上下打量她。沒等回答,
一摞泛黃的備課本已經塞進她懷里。"五年級語文數學全包,月工資二十八塊五。
"老校長用鋼筆指指最西頭的教室,"王老師產假,她的班給你帶。課表在墻上,
今天第一節就是語文。"教室里彌漫著霉味和尿騷氣。蘇曉蘭剛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
一個紙飛機就迎面飛來,擦著她耳畔扎進身后土墻。哄笑聲中,
她看清黑板槽里積著厚厚的粉筆灰,講臺上歪倒的墨水瓶洇出藍黑色的污漬。"都坐好!
"她下意識模仿父親訓話時的語氣。孩子們愣了兩秒,隨即爆發出更大的笑聲。
后排個頭最高的男孩甚至跳上課桌,學著公社書記背手的模樣走來走去。"馬小軍!下來!
"蘇曉蘭聲音發顫。這個與一中馬校長同姓的男孩,讓她想起王干事那兩瓶橘子罐頭。
"憑啥聽你的?"男孩沖她吐舌頭,"上個王老師可是正規師范畢業!
"陽光從破損的窗紙漏進來,在地上投出斑駁的光影。蘇曉蘭突然走向講臺,拿起半截粉筆,
在黑板上寫下大大的"SOS"。"誰知道這個怎么念?"教室瞬間安靜。孩子們面面相覷,
連馬小軍都從桌上溜了下來。"這是國際求救信號。"蘇曉蘭用教鞭輕點字母,
"讀作'救命'。"她又寫下"China","這個呢?是我們國家的英文名字。
"后排扎羊角辮的女孩怯生生舉手:"老師,
我爹說學洋文會變修正主義...""那你知道'電燈'用英語怎么說嗎?
"蘇曉蘭指尖還沾著粉筆灰,在黑板上畫出燈泡形狀,"叫'light',
跟'來踢'發音差不多。"三十雙眼睛突然亮起來。馬小軍蹭到講臺邊,偷偷摸那截粉筆。
下課鈴響時,蘇曉蘭已經教會在場每個孩子用英文說"你好"。她不知道的是,
教室后門小窗外,老校長正摸著下巴若有所思。放學路上,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經過知青宿舍時,蘇曉蘭鬼使神差又走了進去。墻角那箱書還在,
最上面是林雯留下的《教育心理學》譯本。翻開扉頁,
一張黑白照片飄落——扎麻花辮的女知青站在同樣的教室里,
孩子們舉著寫滿英文單詞的紙板。照片背面寫著日期:1978年6月。
正是恢復高考的第二年。"蘇老師!"脆生生的呼喚打斷她的思緒。
白天那個羊角辮女孩追上來,懷里抱著個粗布包裹。"我奶奶讓給的。"女孩塞過包裹就跑。
掀開一角,是曬干的槐花和兩個還溫熱的煮雞蛋。月光下,蘇曉蘭摩挲著林雯的照片,
突然發現背景里教室后墻貼著張手抄報,標題是《世界之窗》。某個決定在她心里破土而出。
第二天清晨,當第一個學生推開教室門,驚得張大了嘴——斑駁的后墻上,
廢報紙糊成的專欄貼滿了英文單詞和各國風光圖。
最上方用紅粉筆寫著林雯照片里那行字:教育不是灌輸,而是點燃火焰。
馬小軍帶著幾個男生沖進來時,蘇曉蘭正往"世界之窗"貼新的剪報。男孩們擠在專欄前,
指著南極科考站的圖片七嘴八舌:"這白茫茫的是啥?""冰!
我叔說外國人有能在冰上跑的船!""騙人!船不是在水里開的嗎?"蘇曉蘭拿起粉筆,
在黑板上畫了艘破冰船。轉身時,她看見馬小軍正偷偷把昨天那截粉筆放回講臺。
正午的日頭毒得很。蘇曉蘭蹲在井臺邊洗飯盒,聽見教務處傳來爭吵聲。
"讓學生接觸這些資產階級糟粕,你負得起責任嗎?"是馬校長的聲音。
"可孩子們確實愛學..."老校長爭辯道。"公社孫書記的女兒就在這個班!
要是傳到縣里..."飯盒"咣當"掉進井里。蘇曉蘭盯著自己顫抖的雙手,
突然想起林雯那箱書里,有本《中學英語語法》的封皮里夾著張紙條:"用報紙包住教科書,
是最安全的偽裝。"這天放學后,蘇曉蘭在知青宿舍待到很晚。
她撕下"世界之窗"的英文部分,換成《人民日報》關于"教育要面向現代化"的社論。
但在社論空白處,她用鉛筆淡淡寫著對應的英文單詞。深秋的夜風已經有些刺骨。
蘇曉蘭裹緊單薄的衣裳,突然發現墻角磚塊松動了一塊。扒開一看,是個生銹的鐵盒,
里面裝著沓泛黃的紙頁——全是林雯手寫的教學日記。
最新一頁的日期停留在1977年12月,墨跡已經暈開:"今天被孫書記叫去談話,
說我的英語課毒害青少年??尚【晖低蹈嬖V我,她記住了'doctor'這個單詞,
因為想治好奶奶的氣管炎..."一滴溫熱落在紙頁上。蘇曉蘭慌忙擦拭,
卻發現不是自己的眼淚。鐵盒最底層,
靜靜躺著張蓋了紅印的推薦表——"上海外國語學院師資進修班錄取通知書",
署名日期是1978年1月。沈雪終究沒能去成?;卮宓穆飞希K曉蘭繞道去了后山。
月光照亮一座小小的墳塋,碑上刻著"愛女沈雪之墓"。墳頭放著束早已風干的野花,
旁邊是半瓶紅星墨水。她突然明白了那箱書為什么留在原地。第二天語文課,
蘇曉蘭破天荒沒帶課本。她在黑板上寫下大大的"夢想",
轉身時看見馬小軍正用橡皮小心擦拭課桌上的涂鴉。"今天我們寫作文。"她聲音很輕,
卻讓整個教室安靜下來,"題目是《二十年后》。"羊角辮女孩第一個舉手:"老師,
二十年后的我會是什么樣?"陽光穿過破舊的窗欞,在水泥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蘇曉蘭望向后墻上殘缺的"世界之窗",輕聲說:"可能是穿著白大褂的醫生,
可能是開著拖拉機的技術員..."她頓了頓,"也可能是站在講臺上,
教更多孩子認識這個世界的人。"馬小軍突然站起來,把皺巴巴的作文本攤平:"老師,
我要寫當船長!去黑板畫的那個南極!"下課鈴響,蘇曉蘭收齊作文本。最上面那本封皮上,
馬小軍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二十年后,我要造一艘用中國話指揮的大船。
"風吹動窗紙嘩嘩作響,像是遙遠的掌聲。蘇曉蘭從布包里取出那本《中學英語語法》,
輕輕放進講臺抽屜。書頁間夾著林雯的進修班通知書,
背面新添了一行小字:"1983年10月,轉交給下一個點燈人。
"## 第三章:紙上的微光(1984年冬)臘月里的寒風像刀子,
刮得教室窗欞嗚嗚作響。蘇曉蘭裹緊磨出毛邊的棉襖,把最后一張期末試卷塞進帆布包。
油印試卷的墨香混著寒氣鉆進鼻腔,讓她打了個噴嚏。"蘇老師!
"馬小軍突然從門縫擠進來,棉帽耳朵上結著冰碴,"孫書記帶人去你家了!
"蘇曉蘭手一抖,試卷撒了一地。她認得馬小軍說的孫書記——公社副書記孫長貴,
正是當年訓斥林雯"毒害青少年"的那位。青石巷蘇家的院門前,
已經圍了一圈看熱鬧的鄰居。孫長貴標志性的灰呢子大衣在人群中格外扎眼,
他手里揮舞的報紙更讓蘇曉蘭心頭一緊——那是她用來包英語教材的《光明日報》。
"蘇建國!你閨女搞資產階級教育!"孫長貴把報紙拍在磨盤上,
油墨印出黑乎乎的"英語角"三個字。父親佝僂著背站在屋檐下,手里的旱煙桿微微發抖。
母親躲在灶間,透過窗紙的破洞朝外張望。"孫書記,這是誤會..."蘇曉蘭擠進人群,
帆布包擦過結冰的柴堆,發出刺耳的聲響。"誤會?"孫長貴從兜里掏出個作業本,
"馬小軍寫的這是啥?'Good morning teacher'?
"他故意用夸張的腔調念出來,引得圍觀群眾哄笑。寒風卷著雪粒子打在臉上。
蘇曉蘭看見父親的眼神漸漸陰沉,那是山雨欲來的征兆。"現在什么年代了?改革開放了!
"她突然抬高聲音,"縣里廣播天天放《英語九百句》!"孫長貴沒料到這出,一時語塞。
人群中有年輕人小聲附和:"是啊,收音機里還有許國璋英語呢...""都閉嘴!
"父親突然暴喝,旱煙桿重重敲在門框上,"蘇曉蘭,給孫書記道歉!"雪下大了。
蘇曉蘭盯著自己露出棉鞋的腳趾,聽見孫長貴得意的聲音:"年輕人嘛,寫個檢討就行。
不過..."他壓低聲音,"聽說你在找什么知青的舊東西?"蘇曉蘭猛地抬頭,
正對上孫長貴閃爍的眼神。他怎么會知道林雯的事?"明天把檢討交到公社。
"孫長貴拍拍報紙上的雪,臨走時意味深長地說,"有些歷史問題,最好別深挖。
"人群散去后,父親把院門摔得震天響。灶臺前,母親偷偷往她手里塞了塊烤紅薯,
燙得掌心發紅。"你弟明年高考..."父親在里屋悶聲道,"別給家里惹事。
"紅薯的甜香在舌尖化開,蘇曉蘭卻嘗出絲苦澀。她摸出藏在枕套里的林雯日記,
就著油燈繼續往下讀:"1977年11月3日,孫長貴今天又來找茬,
說我教英文單詞是里通外國??尚Φ氖?,他兒子孫耀祖偷偷找我補課,
想考外貿局的翻譯..."燈花"啪"地爆了一下。蘇曉蘭突然意識到什么,
翻出帆布包里那疊試卷。孫耀祖的女兒孫婷婷,正是她班上英語學得最好的學生。雪停了,
月光照亮窗臺上的鐵盒。蘇曉蘭取出林雯的進修班通知書,輕輕撫過那個褪色的公章。
三十里外的縣城,是不是也有這樣一個雪夜,沈雪也曾這樣摩挲過自己的大學夢?
第二天清晨,公社大院的青磚上覆著層薄霜。蘇曉蘭把檢討書塞進門縫,
轉身時差點撞上個人。"蘇老師?"穿藍色工裝的男人扶住她,"我是縣印刷廠的周振華。
"他指指自行車后座捆著的紙箱,"給你們學校送寒假作業本。
"男人說話帶著好聽的北方口音,眉骨上有道淺淺的疤。
蘇曉蘭注意到他手腕露出的一截紅繩——那是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的標志。
"您認識沈雪嗎?"鬼使神差地,她突然問道。
周振華的手頓在半空:"你...你怎么知道她?"答案寫在男人突然黯淡的眼神里。
蘇曉蘭還沒開口,公社大喇叭突然響起刺耳的電流聲:"青石小學蘇曉蘭,立即到教務處!
"老校長的辦公室爐火通紅,卻驅不散滿屋煙味。教導主任錢桂花翹著二郎腿,
猩紅的毛衣在灰撲撲的辦公室里格外刺眼。"有人反映你私藏禁書。"錢桂花彈了彈煙灰,
"還傳播知青的錯誤思想。"蘇曉蘭攥緊棉襖口袋里的日記本。錢桂花是孫長貴的表妹,
這事明顯是報復。"現在提倡解放思想。"老校長突然開口,"小蘇老師課上得不錯,
孩子們期末平均分提高了8分。"錢桂花冷笑:"可她教英語...""教幾個單詞怎么了?
"老校長拍出張文件,"縣教育局剛發的通知,鼓勵有條件的小學開設英語興趣班!
"蘇曉蘭認出那是她釘在"世界之窗"上的剪報,不知何時被老校長揭了下來。
錢桂花臉色鐵青地走了。老校長長嘆一聲,從抽屜里取出個牛皮紙袋:"小蘇啊,
你晚上來學校一趟。"月光下的校園靜得可怕。蘇曉蘭摸到教務處時,老校長正在燒水。
爐火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像幅褪色的年畫。"沈雪是我侄女。"老人突然說,
"七七年恢復高考,她考了全縣第三。"開水在鐵壺里咕嘟作響。
蘇曉蘭這才注意到墻上合影里,年輕的老校長身邊站著穿白襯衫的林雯。"她沒能去上大學。
"老校長遞來牛皮紙袋,"去年平反時,組織上補發了這個。
"袋子里是張嶄新的"上海外國語學院"函授錄取通知書,
署名日期是1984年1月——正是沈雪去世六周年。"你替她去吧。"老人聲音沙啞,
"每周六有班車去縣城聽課。"蘇曉蘭眼眶發燙。
通知書上還附著張便條:"需單位出具同意深造證明。""錢桂花盯上你了。
"老校長往爐膛添了塊煤,"但校辦印刷廠缺個會計,
你要是愿意兼職..."爐火"噼啪"一聲,爆出個明亮的火星。
蘇曉蘭突然想起林雯日記里的話:"黑暗中最微弱的火光,也足以照亮前行之路。
"回家路上,她繞道去了知青宿舍。月光透過破窗,照在墻角那箱書上。
最上面那本《中學英語語法》的扉頁上,不知何時多了行陌生的字跡:"當不了火炬,
就做一根火柴。"字跡娟秀,與沈雪的截然不同。
## 第四章:鉛字里的春天(1985年春)油墨的味道像一條滑膩的蛇,
從校辦印刷廠的門縫里鉆出來。蘇曉蘭捂著鼻子推開鐵門,昏暗的廠房里,
老式印刷機正發出垂死般的呻吟。"你就是新來的會計?
"穿藏藍工裝的男人從機器后面探出頭,眉骨上的疤痕在日光燈下泛著青白。
是周振華——上次在公社大院遇見的退伍兵。他袖子卷到手肘,小臂上沾著油墨,
像刺了半幅水墨畫。"廠長去縣里開會了。"周振華用棉紗擦著手,"賬本在里屋,
不過..."他瞥了眼蘇曉蘭的布鞋,"先換雙膠鞋吧,地上全是油。
"會計室比想象中整潔。褪色的鐵柜里整齊碼著賬本,算盤珠子油亮亮的,
顯然經常有人撥弄。蘇曉蘭剛翻開最新一本賬冊,
就被一串紅字刺痛了眼睛——連續三個月虧損,校辦廠要撐不下去了。"因為活字排版太慢。
"周振華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手里端著搪瓷缸,"縣里新開了家膠印廠,搶走了課本訂單。
"他遞過杯子,熱氣里飄著茉莉香,"沈雪以前記賬時最愛喝這個。""沈雪?
"熱水燙了舌尖,蘇曉蘭想起老校長珍藏的合影里,那個穿白襯衫的姑娘。
"七九年調走的知青。"周振華的目光掃過墻角的老式鑄字機,"她臨走時刻了套英文銅模,
說是..."突然噤聲,廠房外傳來錢桂花尖利的笑聲。賬本里的貓膩比預想的還多。
深夜油燈下,蘇曉蘭發現錢桂花每月都支取一筆"特別耗材費",
數額正好等于縣膠印廠普通工人的月工資。"果然在吃空餉。"她小聲嘀咕,
突然注意到賬本邊緣的鉛筆標記——有人用極淡的筆跡在每筆異常支出旁畫了個雪花符號。
窗外春雨淅瀝,打在鐵皮屋頂上像無數小錘在敲。蘇曉蘭鬼使神差地摸向鑄字機,
在積灰的抽屜里摸到個冰涼的金屬塊。掏出來一看,是枚精致的銅質字母"A",
底部刻著小小的"雪"字。"還沒走?"老校長的聲音嚇得她一哆嗦。
老人濕漉漉的雨衣滴著水,手里卻緊抱著個干燥的布包。"您認識沈雪?"蘇曉蘭直接問道。
老校長的眼神突然變得銳利:"誰跟你提她了?""賬本上的雪花記號。
"蘇曉蘭壯著膽子說,"還有這個。"她攤開手掌,銅字母在燈光下泛著暖黃。
雨聲忽然變大。老校長解開布包,取出一沓泛黃的紙頁——全是英文試卷,
每張頁眉都印著"青石小學實驗班"。"1978年春天,沈雪偷偷辦的。
"老人手指撫過試卷上淡藍色的筆跡,"后來被孫長貴舉報,銅模全都沒收了。
"他突然咳嗽起來,"就剩這一個,她藏在了...""鑄字機的油槽里。"蘇曉蘭接上話,
突然明白為什么錢桂花堅持要鎖上這臺機器。雨停了,月光照亮會計室斑駁的墻面。
老校長從雨衣內袋掏出張皺巴巴的紙:"校辦廠要承包了,縣里剛下的文件。
"蘇曉蘭心跳加速。改革開放的春風終于吹到了這個角落,私人可以承包集體企業了!
"可錢桂花...""她姐夫孫長貴正被調查。"老校長露出罕見的笑容,
"有人向縣紀委寄了材料,舉報他挪用知青安置款。"月光下,
銅字母"A"的邊緣閃著微光。蘇曉蘭想起沈雪日記里的話:"即使是最微小的支點,
也能撬動沉重的現實。"第二天清晨,印刷廠門口貼出紅紙告示:公開招標承包,
三天后開標。蘇曉蘭正看得入神,背后傳來錢桂花陰陽怪氣的聲音:"就憑你?
知道一臺膠印機多少錢嗎?""兩千八百四十六塊七毛。"周振華突然出現,
手里拿著份報價單,"加上運費正好三千。"他轉向蘇曉蘭,"我有個戰友在省城設備廠。
"錢桂花臉色變了:"周振華!你忘了是誰給你這份工作的?""沒忘。"退伍兵平靜地說,
"是沈雪推薦的我。"開標那天,公社禮堂擠滿了人。孫長貴坐在評委席上,
臉色陰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當蘇曉蘭遞交的方案被宣讀時,
全場嘩然——她竟然提議用活字印刷承印全縣的英語練習冊!"笑話!"錢桂花拍案而起,
"現在誰還用活字印...""成本只有膠印的三分之一。"蘇曉蘭聲音清亮,
"而且我們有全縣唯一的英文銅模。"她故意停頓,"當然,如果找得到的話。
"孫長貴的茶杯"咣當"砸在桌上。評委們交頭接耳,他們都知道縣里正在推廣英語教學。
投票結果出人意料:蘇曉蘭以微弱優勢勝出。散會時,周振華攔住她:"銅模不止一個字母,
對吧?""沈雪的日記里提到過..."蘇曉蘭突然住口,她沒告訴過任何人關于日記的事。
退伍兵笑了,從工裝口袋掏出串鑰匙:"會計室的鐵柜最下層,有你要的東西。
"鐵柜里的牛皮紙包著一整套英文字母銅模,每枚底部都刻著"雪"字。
包裹里還有張發黃的圖紙,
畫著臺奇怪的機器——像是把英文打字機和活字印刷結合在了一起。
圖紙背面是沈雪的字跡:"給后來人:鉛字雖冷,能印出春天。"承包合同簽完那天,
蘇曉蘭在知青宿舍墻角挖出個鐵盒。
里面裝著沈雪的全部教學筆記和一張泛黃的合影——年輕的沈雪站在校門口,
身旁是穿軍裝的周振華,兩人中間抱著臺自制印刷機模型。
照片背面寫著日期:1978年5月。正是沈雪被迫離開青石公社的前一個月。春雨又至,
洗刷著印刷廠斑駁的招牌。
蘇曉蘭和周振華一起調試著新組裝的機器——那是根據沈雪圖紙改良的中英文混合印刷機。
當第一個完整的英語單詞"Future"清晰地印在紙上時,退伍兵突然紅了眼眶。
"她說過,總有一天...""中國的孩子都能看懂世界。"蘇曉蘭輕聲接上,
這話寫在沈雪最后一篇日記的結尾。窗外,馬小軍領著班上的孩子們跑來,
每人手里都攥著皺巴巴的毛票:"蘇老師!我們訂《中學生英語報》!"陽光下,
嶄新的鉛字泛著金屬光澤。蘇曉蘭想起沈雪藏在日記本里那首詩:"每一粒鉛字都是種子,
終將在春天的土壤里發芽。"第五章:墨香里的商機(1985年夏)蟬鳴刺耳的午后,
蘇曉蘭蹲在印刷廠后院,用木棍攪動大鐵鍋里沸騰的油墨。汗水順著她的麻花辮往下淌,
在后背洇出深色的痕跡。三個月前承包校辦印刷廠的豪情壯志,
如今已被現實熬煮成了這鍋發黑的漿糊。"又失敗了?"周振華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退伍兵今天換了件干凈工裝,手里提著個竹編食盒。蘇曉蘭扔下木棍,
鍋里的油墨濺起幾點黑星,落在她洗得發白的褲腳上。"配方不對,印出來的字一擦就花。
"她盯著食盒,"又是你妹妹做的涼粉?""槐花餡包子。"周振華掀開蓋子,
香氣立刻沖淡了油墨的刺鼻味,"小娟聽說你愛吃,特意包的。
"蘇曉蘭接過包子的手頓了頓。周振華的妹妹周小娟,
正是沈雪日記里那個記住"doctor"單詞的女孩,如今在縣醫院當護士。"配方問題,
我有個想法。"周振華從兜里掏出本舊雜志,翻到折角的那頁,"省化工廠的新產品,
快干型印刷油墨。"雜志上的價格讓蘇曉蘭倒吸一口涼氣——每公斤要價十二元,
是他們現用油墨的三倍。"用不起。"她搖搖頭,
卻突然注意到雜志邊欄的小廣告:"誠征縣級代理"。熱風卷著沙粒打在鐵皮屋頂上,
像無數細小的鼓點。蘇曉蘭三口兩口吃完包子,在褲子上擦了擦手:"我去趟省城。
""現在?"周振華瞪大眼睛,
"最后一班車已經..."自行車鏈條的咔嗒聲打斷了他的話。
馬小軍騎著他爹那輛二八大杠沖進院子,車把上掛著個布兜:"蘇老師!我爸說借你用!
"布兜里裝著二十個雞蛋和半斤糧票——馬小軍父親是公社養雞場的飼養員。
周振華突然笑了,眉骨上的疤痕舒展開來:"我陪你去。正好明天是我妹生日,
省城百貨商店有賣...""發卡。"蘇曉蘭脫口而出,
想起沈雪日記里提到過周小娟最愛這個。
退伍兵的眼神突然變得深邃:"你看了多少她的日記?"燥熱的午后突然安靜了一瞬。
馬小軍困惑的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游移,
直到前院傳來錢桂花尖利的叫罵聲——她又來檢查"國有資產"了。
省城的長途汽車站人聲鼎沸。
蘇曉蘭緊攥著縫在內衣口袋里的承包合同和存折——里面有她這三個月全部積蓄,
加上馬小軍父親偷偷借給她的兩百元,統共四百六十八塊三毛。"先說好,
"周振華遞過軍用水壺,"要是談不成代理,這錢得留著買原料。"蘇曉蘭點點頭,
目光卻被站前廣場的報亭吸引。最新一期的《中學生天地》封面上,
印著醒目的標題:"英語學習新浪潮"?;S銷售科的王科長是個戴眼鏡的中年女人。
她聽完蘇曉蘭的來意,推了推眼鏡:"縣級代理要五千塊保證金。
"這個數字像盆冷水澆下來。蘇曉蘭剛要開口,周振華突然掏出退伍證:"同志,
我們廠剛承包,能不能...""青石公社?"王科長突然打斷他,
"你們那是不是有個叫沈雪的老師?"空氣凝固了。王科長從抽屜里取出封信,
信封上的字跡蘇曉蘭一眼就認出來了——清秀挺拔,和沈雪日記里的一模一樣。
"去年收到的,說是如果有個青石公社的人來談代理,就交給他們。"王科長拆開信封,
里面是張已經蓋章的擔保書,"沈雪是我大學同學。"擔保書上沈雪的簽名墨跡猶新,
日期卻寫著"1985年7月"——明明是未來。回程的車上,
蘇曉蘭緊握著代理合同和兩桶免費樣品油墨,腦子里全是王科長最后那句話:"沈雪說,
你會需要這個。"周振華一直沉默到汽車駛過縣界,突然開口:"七九年沈雪離開前,
給很多人都留了信。"他望著窗外飛馳的田野,"我收到的那封,
準確預言了對越自衛反擊戰的時間。"夜色漸濃,車燈照亮路邊"青石公社"的木牌。
更新時間:2025-05-05 19:2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