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侍香閨主仆初逢 窺華宴婢子生心話說咸康年間,江東士族鼎盛,
瑯琊王氏枝繁葉茂,其中一女寄養于吳郡李氏。這李氏乃吳地著姓,宅邸毗鄰閶門,
朱樓飛檐,碧瓦映日,園中曲水繞廊,疊石成山,遍植桃梅,時當暮春,落英繽紛如鋪錦繡。
李府后宅蘭芷軒中,有位年方及笄的少女,名喚王嫣兒。原是瑯琊王氏嫡女,因生母早逝,
自幼養在外祖家。生得雪膚花貌,眉如遠岫,目似秋波,鬢發如云,身著輕綃碧裙,
腰系藕絲銀絳,遍體蘭麝香氣,端的是金枝玉葉。其身邊有一侍女,名喚雀兒,
與嫣兒同年所生,原是李府廚娘之女,因生得聰慧,八歲便撥到蘭芷軒服侍。
這雀兒生得瓜子臉兒,眼尾微挑,肌膚雖不及嫣兒雪白,與王氏女有幾分相似。
只是身著青布短衣,腰系素色布裙,腳穿舊布鞋,與嫣兒相較,如明珠伴瓦礫一般。
且說這日辰時,雀兒端著銅盆內盛溫水,又攜了一方素紗帕子,輕步進得蘭芷軒。
見王嫣兒正倚在木榻上,由另一位年長些的侍女翠屏梳頭。嫣兒手中捧著一卷《詩經》,
正輕聲吟誦:“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聲音清脆如珠玉落盤。
雀兒忙放下銅盆,福了福身,道:“小姐今日起得早,可是要梳妝出門?”嫣兒抬頭,
眼含笑意,道:“今日外祖母要帶我去參加城南陸氏的春宴,你且幫我選幾樣首飾。”說罷,
便起身至妝臺前坐下。妝臺上擺著紫檀木首飾盒,打開來,
只見珠翠璀璨:步搖、白玉簪、耳墜、……雀兒看得目眩,她自小在李府,
雖常見主子們佩戴首飾,卻從未這般近距離端詳過這般貴重之物。
嫣兒指了指一支鑲著祖母綠的金簪,道:“就這支吧,配我今日的裙子正合適。
”雀兒忙應了,小心翼翼地取出來,遞與翠屏。翠屏將嫣兒的青絲分成兩股,
一股編成玲瓏縷,一股松松地挽成靈蛇髻,將那支金簪插在髻側,
步搖上的鳳凰尾羽隨著動作輕輕晃動,恍若要展翅飛天。嫣兒對鏡左右端詳嘴角含笑,
甚是滿意。雀兒在旁看著,心中暗嘆:“同樣是十四五歲的年紀,小姐生得這般嬌貴,
穿的是綾羅綢緞,戴的是金玉珠翠,連每日用的胭脂水粉都是進貢的貢品。
而我卻只能穿粗布衣裳,用皂角水洗頭。”巳時三刻嫣兒乘坐著馬車,由翠屏陪同著去赴宴,
雀兒則留在府中收拾屋子。她收拾到嫣兒換下的衣裳時,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輕軟的紗裙,
觸感柔滑如流水,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粗布短衣,輕輕摩挲著衣上的補丁,心中一陣發酸。
雀兒奉命去給花園里的花木澆水。路過水榭時,忽見幾位李家的姑娘正坐在榭中品茶,
中間坐著的正是嫣兒。她今日換了一襲繡著海棠花的羅裙,鬢間的步搖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手中捧著一只青瓷茶盞,正與表姐妹們說笑。
只聽得一位李家姑娘笑道:“嫣妹妹昨日當真是艷壓群芳,陸氏的春宴上,
都要讓那些公子哥兒們失了魂兒?!辨虄貉诳谳p笑,道:“姐姐休要取笑我,
我不過是照著外祖母的意思打扮罷了?!绷硪晃还媚锏溃骸艾樼鹜跏系牡张?,
自然該有這般風采,日后回到王家,怕也是要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呢。”雀兒躲在假山后,
聽著她們的話,看著嫣兒被眾人簇擁著,如眾星捧月一般,心中的羨慕漸漸化作了不甘。
“我與小姐年歲相仿,容貌也有幾分相似,為何她就能生在高門大戶,享受這榮華富貴,
而我卻只能做個卑賤的侍女,一輩子仰人鼻息?”她越想越覺得胸口發悶,
手中的水壺不知不覺握得緊緊的,指節都泛白了。夜晚,雀兒回到自己的房間,
這是一間狹小的廂房,只有一張木床、一個簡陋的衣柜和一張小桌子。她坐在床邊,
借著油燈昏黃的光,看著自己的手,又想起白天看到嫣兒那白皙柔嫩的雙手,
心中的不甘愈發強烈。“難道我就該一輩子做個侍女,永遠過這種困苦的生活?
”她喃喃自語,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嫣兒要去書齋讀書,雀兒奉命陪同。
書齋中筆墨紙硯一應俱全,嫣兒拿起一支狼毫筆,在宣紙上寫下“春日集”幾個字,
筆法流暢,端莊秀麗。雀兒在旁研磨,看著嫣兒筆下的字,心中既羨慕又難過。
她也曾偷偷跟著書齋里的先生學過幾個字,可先生說:“侍女家的孩子,學這些做什么,
好好服侍主子才是正經。”從此她便斷了這個念頭。“雀兒你看這字如何?”嫣兒問道。
雀兒忙道:“小姐的字寫得極好,奴婢哪里懂得評判?!辨虄盒Φ溃骸澳阋矂e妄自菲薄,
明日我教你寫幾個字吧。”雀兒心中一喜,忙跪下謝道:“多謝小姐恩典。
”嫣兒連忙扶起她,道:“何須行此大禮?!比竷盒闹杏质且慌煌?。
暖的是小姐待她還算寬厚,痛的是無論如何,她們之間終究有著主仆之分,
這道鴻溝怕是永遠也跨不過去。此后幾日,嫣兒果然教雀兒識字寫字。雀兒聰慧,一學就會,
嫣兒甚是歡喜,常說:“雀兒,你若生在好人家,必定也是個知書達理的小姐。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雀兒每次聽到這話,
心中便會泛起一陣漣漪:“若是我真的生在好人家,是不是就能像小姐一樣,
過著這般體面的生活?”李府上下要去郊外踏青。那日嫣兒穿著繡著蝴蝶的春衫,
頭戴銀鈴步搖,馬車在一片桃林邊停下,嫣兒下了車,張開雙臂,
笑道:“好久沒有這么暢快地玩耍了?!闭f罷便帶著雀兒往桃林中走去。桃樹枝頭,
桃花盛開,粉艷動人,花瓣隨風飄落,落在嫣兒的發間、衣上,宛如畫中仙子。
兩人走到一條小溪邊,溪水清澈見底,倒映著岸邊的桃花和藍天。嫣兒蹲下身,
用手捧起溪水,洗了洗手,笑道:“這水真涼,雀兒,你也來洗洗吧。”雀兒應了,
也蹲下身,溪水從指間流過,帶著絲絲涼意。她抬頭看著嫣兒,只見陽光透過桃花的縫隙,
灑在嫣兒的臉上,映得她面若桃花,美麗不可方物?!靶〗悖阏婷?。”雀兒忍不住說道。
嫣兒笑道:“你也不差呀,只是平時不打扮罷了。若給你穿上華服,戴上首飾,
怕也是個小美人呢?!闭f著,便取下頭上的銀鈴步搖,要給雀兒戴上。雀兒慌忙擺手,
道:“使不得,這是小姐的東西,奴婢怎敢戴。”嫣兒笑道:“有什么使不得的,
不過是戴一會兒罷了?!闭f著,便將步搖插在雀兒的發間。雀兒伸手摸了摸頭上的步搖,
只覺得沉甸甸的,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害怕。歡喜的是自己從未戴過這么貴重的首飾,
害怕的是被旁人看見,會說她僭越。就在這時遠處傳來翠屏的呼喚聲:“小姐,夫人找您呢。
”嫣兒應了一聲,對雀兒道:“你先在這里等我,我去去就來?!闭f罷,便轉身離去。
雀兒站在溪邊,看著水中自己的倒影,頭上戴著銀鈴步搖,身上穿著雖然是粗布衣裳,
卻也難掩幾分姿色。她忍不住想:“若我真的是王小姐,該有多好?!边@個念頭一旦升起,
便如野草般在心中瘋長,再也難以遏制。她想起這些日子以來,
看著嫣兒過著奢華的生活:每日晨起,有專人伺候梳妝打扮,用的是香料熏衣;用餐時,
桌上擺滿山珍海味,
連餐具都是精致的青瓷和鎏金器皿;閑來無事便與貴胄子弟們吟詩作對、彈琴下棋,
享受著眾人的追捧和贊美。而自己呢,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
打掃房間、端茶送水、洗衣做飯,稍有不慎,還要被管事的媽媽責罵。同樣是青春年少,
為何命運卻如此不同?“難道就因為她生在王家,我生在仆役之家,便要一輩子低人一等?
”雀兒心中的不甘和怨恨越來越深,看著溪水中的倒影,
她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如果我能代替她,成為瑯琊王氏的嫡女,那該多好。這樣,
我就能擺脫奴婢的身份,過上夢寐以求的生活,再也不用看別人的臉色行事。
”這個想法讓她既害怕又興奮,心臟怦怦直跳。她環顧四周,見四下無人,
便取下頭上的步搖,小心翼翼地收進懷里。此時的她,還不知道,
這個念頭將會徹底改變她的命運,
……第二回 擬容止婢學千金 墮清波主仆易位且說咸康三年,
瑯琊王氏遣人來吳郡接嫣兒歸府。李府內外忙亂三日,備下二十余車輜重,
皆是外祖母給嫣兒的妝奩:蜀錦百匹、吳綾五十端、西域琉璃盞十二對,
更有金銀器皿、珠玉首飾,裝了滿滿五口木箱。外間有人喚:“雀兒,快給小姐收拾行裝,
明日卯時便要登船?!碧焐形疵骼罡情T開處,駛出三輛青篷馬車。嫣兒坐在首輛車內,
雀兒抱著妝匣坐在身側。車至胥江渡口,早有一艘三桅畫舫等候,船頭立著王家管事王忠,
見嫣兒下車,忙不迭跪下叩首:“姑娘可算回來了,老爺夫人日日盼著,
連府里的棲鳳閣都重新收拾過了。”畫舫分作三層,上層為觀景閣,中層是艙房,
下層住船工奴仆。嫣兒住的是中艙東首廂房,雀兒仍作貼身侍女,與她同屋。
江上兩岸青山如黛,雀兒扶著嫣兒立在船頭,見她望著滔滔江水,眉間微蹙,似有愁思。
“小姐可是舍不得?”雀兒輕聲問道。嫣兒嘆道:“自小養在外祖家,如今乍然離去,
難免傷情。只是父親書信里說,族中待字的千金們都等著與我相見呢。”說罷,轉身入艙,
取下墻上的焦尾琴,撥弄出《有所思》的調子,弦聲清越,驚起江鷗數點。
雀兒立在一旁細觀嫣兒舉止:彈琴時左手按弦必屈三指,
右手撥挑皆有定式;飲茶時先以茶船接杯,輕吹浮沫,
再啜飲三口;就連說話時唇角微揚的弧度,眼角眉梢的顧盼,都暗合士族閨秀的儀軌,
將嫣兒的一舉一動都刻在腦海里。船行至毗陵江面,忽遇風雨。畫舫泊在蘆葦蕩中,
艙內燭影搖紅。嫣兒因受了風,歪在錦衾里咳嗽,雀兒絞了熱毛巾給她敷額,
觸到她掌心的溫度,忽想起去年冬日,自己凍得雙手通紅,嫣兒曾將暖爐讓給她抱,
還說:“咱們同歲,偏你生得單薄?!贝丝炭粗n白的面容,心中忽有一絲愧疚,
卻很快被另一個念頭壓過:若她死了,這暖爐、這錦衾、這滿箱的珠翠,便都是我的了。
第三日雨過天晴。嫣兒說要去上層觀景閣散心,雀兒扶著她拾級而上。閣中鋪著波斯毛毯,
設著雕花矮幾,置著酒壺鮮果。雀兒今日穿了件小姐的衣裳,原是嫣兒不喜新衣裳的樣式,
非把去年賞給雀兒的衣服拿去穿。嫣兒倚著朱欄望著遠處帆影,
指著江心一塊礁石道:“你瞧那石頭,像不像展翅的鳳凰?外祖母說,我出生時,
有鳳凰落在王宅飛檐上,所以父親給我取名‘嫣兒’,取‘鳳儀嫣然’之意。
”雀兒順著她的手指望去,見礁石棱角分明,在陽光下泛著青灰色,哪里像鳳凰,
倒像座墓碑。她心中一凜,面上卻笑道:“姑娘便是鳳凰,該住在金殿上的?!闭f話間,
船身忽然顛簸,原是船工轉舵避開水草。嫣兒一時立足不穩,踉蹌著撞向欄桿。
雀兒慌忙伸手去扶,卻在觸到她衣袖的瞬間,想起這些日子模仿的種種:若我此刻松手,
她便會跌入江水中,而我穿著她的衣裳,戴著她的首飾,再裝作被水沖散,待救起時,
誰能分得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念頭一起,指尖竟鬼使神差地松了力。嫣兒驚呼一聲,
跌入江中。雀兒探頭望去,見她在水中掙扎,青絲散亂如水草,錦袍浸了水,
像只折翼的蝴蝶。江心水流湍急,眨眼間便將她沖離船邊?!熬让?!姑娘落水了!
”做出要跳江的模樣。管事王忠帶著幾個仆役沖上觀景閣,見雀兒撕扯著衣襟,發簪已掉落,
鬢角濕淋淋的,忙道:“快救人!”船工們拋下救生索,雀兒想起嫣兒不會水,
而自己幼時在胥江邊長大,最善鳧水。她望著江面上時隱時現的身影,
咬了咬牙踴身跳入水中。江水冰冷刺骨,雀兒潛下水底,睜開眼,見嫣兒正在下方掙扎,
衣服帶子纏住了她的腿。兩人目光相觸,嫣兒眼中先是驚喜,
繼而轉為驚恐——她看見雀兒眼中沒有慌亂,只有冷靜,甚至帶著一絲決絕。雀兒游近她,
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將她往水底按去。嫣兒的指甲掐進她的手臂,卻漸漸沒了力氣,
眼中光彩慢慢熄滅,像盞被吹滅的燈。待雀兒浮出水面,
對著船呼救:“”王忠等人將她拉上船,見她渾身濕透,穿著嫣兒的服飾。
”船工們找了整整一個時辰,直到暮色四合,才在下游淺灘上發現一具尸體。
更新時間:2025-05-05 18:13: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