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是寄身于鄭海岸床底舊木箱里的生靈,這木箱早被歲月啃噬得遍體鱗傷,
木板縫里嵌著陳年灰垢,倒像是被時光腌制的朽木棺材。每日里最緊要的營生,
將主人丟棄的泛黃報紙細細疊作方方正正的小窠巢 —— 那些報紙上的鉛字早已褪成淺灰,
像被雨水洇濕的舊時代碎片,印著 “促銷廣告”“明星緋聞” 的邊角料,
此刻都成了我遮風擋雨的綾羅。疊罷窠巢,必要在木箱底積年的浮灰里打幾個滾,
讓細碎的塵埃沾滿鼠毛,權當是洗了回 “香灰浴”,仿佛這樣便能把自己腌入味,
混在這被人類遺忘的角落,做個透明的活物。這般螻蟻般的歲月,
原以為要直到嚙不動報紙方休,卻不想鄭海岸某日歸家時的一聲吆喝,恰似平地驚雷。
他踢著皮鞋撞開臥室門,行李箱的金屬拉鏈在寂靜里劃出刺耳的響:“五一自駕去龍眼市!
” 這話驚得我爪子底下的報紙簌簌抖落,油墨味混著他身上的煙草氣涌來,
竟比貓科動物的氣息更叫鼠心驚。第二日晌午,他往木箱里塞換洗衣物時,
我正縮在報紙堆里打盹,冷不防被一團帶著汗味的 T 恤裹住,再睜眼時,
已置身于暗無天日的行李箱夾層,像顆被隨手丟進陷阱的花生米,
任由拉鏈的鐵齒在頭頂碾出悶響 —— 人類的決定從來如此,如彈弓射出的石子,
管你是花生米還是泥丸,總得被迫劃出道拋物線,落進他們狂歡的靶心。
木箱里還殘留著主人去年秋游時遺落的餅干渣,混著化纖衣物的靜電味,
在汽車發動的震顫里簌簌作響。我貼著行李箱內壁,聽他在客廳里對著導航罵罵咧咧,
爪子無意識地摩挲著報紙邊緣,那疊曾給我安全感的 “被子”,此刻在顛簸中散成碎片,
如同我即將支離破碎的 “鼠生”—— 原來這世間最安穩的角落,不過是人類腳邊的陰影,
他們打個噴嚏,便能震落我們所有的窠臼。汽車碾上高速路的剎那,
底盤與路面接縫的碰撞聲驚得我尾巴僵直。
后車廂里漫著兩股濁氣:一股是引擎蓋下蒸騰的機油味,
烈日下熬出的汗;另一股是鄭海岸塞在后備箱的帆布包 —— 里面裝著他穿了三日的襪子,
那酸餿味混著皮革座椅的霉腥,在密閉空間里結成黏膩的網,
嗆得我不住用前爪揉紅通通的鼻尖。忽聽得 “咚” 的一聲,行李箱被甩在備胎上,
我整個鼠身狠狠撞在硬殼邊緣,眼冒金星時,聽見鄭海岸對著車載導航罵娘:“直娘賊!
這龜速比清朝的八抬大轎還慢!”車流凝滯如凝固的瀝青,
紅色尾燈在暮色里連成滲血的鎖鏈。我從拉鏈縫擠出半只眼睛,
只見鄰車天窗 “咔嗒” 打開,鉆出個穿熒光色防曬衣的中年男人,
抱著個比他腦袋還大的西瓜,刀光一閃便切作八瓣。汁水順著指縫滴在車頂,
驚起幾只盤旋的蒼蠅,倒像是給這鋼鐵墳場添了幾滴虛假的鮮活。更妙的是斜后方那輛房車,
支起的折疊桌上擺著電磁爐,白瓷鍋里的紅油咕嘟冒泡,
香氣混著尾氣在車流里飄成詭異的甜腥 —— 人類果然是善變的物種,前一刻還在罵娘,
此刻竟能在堵車長龍里支起火鍋宴,把焦慮熬成了麻辣湯底。
鄭海岸的暴躁癥發作得愈發頻繁,方向盤被他拍得咚咚響,像在捶打某個無形的仇敵。
車載廣播適時響起,甜膩的女聲裹著電子合成的溫柔:“前方擁堵路段長度 5.8 公里,
建議車主打開車窗,感受旅途的別樣風景。” 他 “呸” 地啐了口,
指節敲得儀表盤當當響:“別樣風景?是看那些蠢貨在高速路上曬被子,
還是看賣冰淇淋的三輪車載著冰柜在應急車道漂移?” 話音未落,
果然見右側車道閃過道藍光,騎警的摩托劈開擁堵,
后座載著個哭喪臉的外賣員 —— 大概是超時訂單比這堵車的隊伍還要長。
這般熬了兩個時辰,車流才如便秘患者般緩緩蠕動。暮色四合時,
龍眼市的霓虹終于在天邊綻開,像塊被揉爛的彩虹糖,粘在灰蒙蒙的天幕上。
鄭海岸把車停在騎樓街口,我趁機從行李箱溜出,
攀著他的褲腳往上瞧:新刷的米白色墻面上,手繪的商船正乘風破浪,船員們舉著旌旗,
旌旗上 “百年商埠” 四個鎏金大字在路燈下泛著油光。
可墻根處的裂縫卻像被撕開的傷疤,露出底下斑駁的紅磚,磚縫里塞著廣告紙和塑料袋,
風一吹便簌簌作響,倒像是這城市在新衣下偷偷搔癢。拐進騎樓背面的小巷時,
溫度陡然降了幾分。這里的路燈昏黃如病者的瞳孔,照著青石板路上的水洼,
倒映出歪斜的電線和晾曬的破布。某戶人家的窗欞 “吱呀” 推開,甩出半盆洗鍋水,
污水濺在墻面上,沖掉幾塊剝落的墻皮,
露出底下用紅漆寫的 “拆” 字 —— 那字跡已褪成褐色,像道陳年的刀疤,
被新刷的白漆遮了半拉,倒像是傷口上敷了張過期的創可貼。墻角蜷著只老貓,
瘦得肩胛骨凸起如嶙峋的山石,見了我竟懶得睜眼,只從喉嚨里擠出聲嗤笑:“新來的?
這兒的老鼠早被餓成紙片了,墻縫里的灰都被舔得發亮?!闭f著,前頭傳來爭吵聲。
拐角處的矮房門前,
個穿藍布衫的老太太正攥著個穿制服的小伙手腕:“你們把騎樓刷得跟戲臺似的,
我們這兒漏雨的屋頂咋就不管?上個月天花板掉下來半塊墻皮,差點砸死我家孫子!
” 小伙扯了扯領帶,笑得比墻上的壁畫還假:“阿婆,這是為了打造文化街區嘛,
您老忍忍,等旅游經濟搞起來,好日子在后頭呢!” 老太太松開手,
往地上啐了口:“狗屁!我家米缸都快見底了,還等你們的好日子?” 轉身時,
衣角掃過門框,又震落幾片墻皮,簌簌掉在她補丁摞補丁的布鞋上。
我跟著那只瘦老鼠爬上晾衣繩,見晾著的幾件衣裳在風里晃蕩,像是幾面投降的白旗。
他用尾巴指了指樓下垃圾堆:“瞧見沒?昨天有人丟了半根發霉的玉米,我們五兄弟去搶,
結果被野貓追得滿街跑?,F在倒好,人類把餿飯都倒進帶鎖的垃圾桶,說是‘垃圾分類’,
其實是怕我們搶了他們作秀的道具。” 話音未落,巷口傳來引擎轟鳴,
幾輛載著網紅的敞篷車駛過,車頂上的補光燈把墻面照得雪亮,
那些裂縫和 “拆” 字在強光里忽明忽暗,倒像是這城市在閃光燈下拼命擠眉弄眼,
想遮住臉上的疤。網紅街的夜晚才是真正的荒誕劇。鄭海岸擠在人群里,
手機鏡頭對準一家新開的 “民國風” 茶館,鎏金招牌下,穿旗袍的服務員端著銅壺,
往精致的骨瓷杯里倒著褐色液體 —— 湊近聞才知,不過是兌了焦糖色的自來水。
更妙的是隔壁店鋪,玻璃柜里擺著幾雙 “古董繡花鞋”,
標簽上寫著 “百年騎樓傳承人手工制作”,
鞋底卻明明白白印著 “made in guangzhou” 的燙金小字。
游客們舉著手機狂拍,閃光燈此起彼伏,倒像是給這些冒牌貨舉辦加冕禮。行至街角,
忽聞鑼鼓聲震天。一座臨時搭建的木臺上,
幾個穿馬褂的男人正圍著口鐵鍋表演 “古法熬糖”,糖稀在鐵鍋里翻著泡,
甜膩的氣息熏得人頭暈。主持人舉著話筒尖叫:“家人們!這可是用百年秘方熬制的龍眼蜜,
喝一口延年益壽,拍一張爆火全網!” 臺下的年輕女孩們舉著手機踮腳張望,
妝容精致的臉上泛著興奮的潮紅,仿佛那不是糖漿,而是能讓她們躋身網紅之列的靈丹妙藥。
我躲在排水溝里,看著他們掏出手機掃碼支付,
突然想起巷子里那位老太太 —— 她鍋里的白粥,怕是連這點糖渣都買不起。午夜時分,
我蹲在垃圾桶上啃半塊被踩扁的面包,忽聽得墻根處傳來低低的啜泣。循聲望去,
見個穿校服的男孩蹲在陰影里,手里攥著張皺巴巴的試卷。
“數學 38 分” 的紅筆字在路燈下格外刺眼,他旁邊的塑料袋里裝著沒吃完的漢堡,
面包上的生菜已經發黃?!坝挚荚伊耍?他對著墻自言自語,“爸媽說考不上重點高中,
就不讓我讀了?!?話音未落,遠處傳來汽車鳴笛,他慌忙抹了把臉,
把漢堡塞進垃圾桶 —— 那動作像在掩埋某個破碎的夢。
我忽然想起鄭海岸行李箱里的紀念品:印著 “龍眼市” 字樣的鑰匙扣,
塑料做的騎樓模型,還有包裝精美的 “非遺糕點”—— 其實不過是超市里常見的綠豆糕,
換了個繡著花紋的紙盒。人類總愛把記憶裝在精致的容器里,卻忘了真正的故事,
藏在騎樓背面的裂縫里,躲在垃圾桶旁的啜泣中,混在堵車時的咒罵聲里。這些真實的碎片,
才是這座城市的肌理,卻被他們用鎏金的壁畫和網紅濾鏡層層覆蓋,
最終變成供人消費的布景。天光未亮透時,我被行李箱的晃動驚醒。
鄭海岸正把箱子往民宿拖,鎖孔轉動的聲響里混著此起彼伏的爭吵。
隔壁房間的大爺拍著門板罵娘:“說好的海景房?窗戶對著后巷垃圾堆,臭氣都能腌咸菜了!
” 老板娘堆著笑賠不是,高跟鞋在走廊敲出急促的鼓點,像在給這城市的謊言打拍子。
我從箱縫溜出,見墻角蜷縮著只幼鼠,渾身沾著洗潔精泡沫,
更新時間:2025-05-05 18:1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