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中的槐樹葉1975年梅雨季,陳建國的解放鞋陷進半尺深的泥漿里。
他懷里護著公社新領的稻種,忽然聽見山塘方向傳來悶響——不是雨聲,是人的呼救。
雨簾撕開道口子時,他看見個穿碎花衫的姑娘在水里撲騰,麻花辮散開成水草。
稻種“嘩啦”撒進泥地,他跌跌撞撞往塘邊跑,褲腿被蘆葦劃開道口子,
腥甜的血味混著雨水滲進傷口?!白プ∥?!”他撲進水里時,姑娘的手正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水冷得刺骨,她指甲掐進他胳膊,兩人在漩渦里打轉。陳建國感覺膝蓋撞上礁石,
劇痛中總算把她推上了岸?!澳憬猩??”他癱在泥地里喘氣,雨水順著下巴往下淌。
姑娘咳得蜷成蝦米,睫毛上掛著水珠,好半天才擠出三個字:“林晚秋。
”高燒是在當晚發作的。知青點的土炕上,建國迷迷糊糊看見晚秋舉著煤油燈進來,
辮子上還沾著草屑。她用涼毛巾敷他額頭,袖口蹭過他滾燙的臉頰,有股曬干的槐花香。
“你腿……”她忽然盯著他發紫的膝蓋,聲音發顫。建國這才發現右腿腫得像蘿卜,
膝蓋骨像是碎了。后半夜他疼得咬牙,聽見晚秋在灶間熬草藥,鐵鍋碰著爐沿,叮當作響。
第五天,當公社的牛車緩緩駛來時,建國已經能夠拄著拐棍艱難地挪動腳步了。
牛車停在了建國的面前,他費力地爬上了車,坐穩后,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望向了遠處。
只見晚秋正急匆匆地朝牛車跑來,她的身影在晨光中顯得有些單薄。晚秋一路小跑,
終于在牛車即將啟動的時候趕到了。她喘著粗氣,將一個油紙包塞到了建國的手中,
然后轉身像風一樣跑開了。建國有些驚訝地看著手中的油紙包,他小心翼翼地打開,
發現里面是一塊硬邦邦的紅糖,還有一片夾得平平整整的槐樹葉。他拿起樹葉,翻到背面,
只見上面用鉛筆寫著兩個字:“謝謝”。這簡單的兩個字,讓建國的心頭涌起一股暖流。
他知道,這塊紅糖和這片樹葉,代表著晚秋對他的關心和感激。時光荏苒,
轉眼三個月過去了。建國的腿傷已經漸漸恢復,雖然走起路來還有些一瘸一拐,
但他已經能夠正常上工了。這天,他像往常一樣去田里干活。走到村口時,
他遠遠地看見晚秋正蹲在那里,給一群娃娃們分著草藥。她的動作輕柔而嫻熟,
娃娃們則圍在她身邊,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建國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
他靜靜地站在不遠處,看著晚秋。突然,晚秋像是感覺到了什么,猛地抬起頭,
目光與建國的交匯在一起。建國的心中一陣慌亂,他趕緊把藏在背后的詩集往懷里塞了塞。
那本詩集是他最近寫的,上面有一首新寫的詩,題目叫做《雨天的星子》。
山塘邊的蘆葦黃了又青,沒人知道那個暴雨天,兩個年輕人在泥水里交換了半條命。
陳建國的右腿永遠落下了病根,卻在每個陰雨天,
聽見山塘方向傳來隱約的、像槐樹葉沙沙響的心跳聲。
煤油燈下的針腳晚秋的指尖又扎出了血。煤油燈芯結著黑花,她把繡繃湊近些,
月光從窗縫漏進來,在“并蒂蓮”的花瓣上織出銀邊。竹筐里堆著二十三條手帕,
每條邊角都繡著 tiny 的“林”字——鎮上供銷社的周主任說,
帶繡工的帕子能多換兩毛錢?!霸撍恕!遍T軸吱呀響,建國單腿撐著拐棍進來,
肩頭落著星點露水。他褲腿卷到膝蓋,露出陳年舊傷,泥點混著新蹭的草汁。
晚秋慌忙把繃子藏到枕頭下,卻被他眼尖看見帕角的血色:“又扎手了?
”白天他在田里聽見婦女們嘀咕,說林家丫頭最近總在河邊洗帶血的帕子。
后半夜蹲守在供銷社后巷,才看見晚秋攥著零錢換青霉素的背影。
此刻他從褂子里摸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六個白面饅頭:“王大爺給的,說你總送草藥去。
”凌晨三點,晚秋趴在繡繃上打盹,針尖戳穿了蓮花蕊。建國輕手輕腳挪來竹椅,
替她把油燈芯挑高些,順便往她茶缸里續了熱水。窗外傳來第一聲雞啼時,
他已經把她要繡的三十個帕子紋樣描好了一半,鋼筆字在宣紙上洇開,像晨霧里的荷梗。
醫療站設在破祠堂里,晚秋給張嬸換藥時,建國就瘸著腿去溪邊挑水。有回暴雨沖垮了土路,
他背著藥箱在泥里滾了兩滾,硬是用拐棍撬著石頭鋪出條便道。晚秋發現他膝蓋滲血,
蹲在祠堂角落替他涂紫藥水,指尖劃過結痂的舊疤,忽然想起七年前那個山塘?!暗葦€夠錢,
去城里買臺縫紉機吧?!苯▏兄T框看她繡帕子,晨光把她睫毛照得半透明。晚秋沒抬頭,
針腳卻亂了——她早就發現,自己每次去鎮上換錢,自家菜地里的雜草總比別人少一半,
水桶永遠挑得滿滿當當,連喂豬的紅薯藤都切得整整齊齊。某個月明星稀的夜晚,
醫療站飄出煮草藥的香氣。晚秋數著藥瓶上的標簽,
忽然聽見建國在身后輕聲說:“你繡帕子時,像在給月亮縫衣裳?!彼亩官康丶t了,
針尖刺破第七片蓮葉,暈開的血跡像朵遲開的石榴花。供銷社的周主任后來總念叨,
那年頭不知哪來的巧手姑娘,繡的帕子上的蓮花能掐出水來。只有祠堂梁上的蛛網知道,
每個煤油將盡的深夜,兩個影子會在墻面上靠得很近,
近到能聽見彼此針尖起落、拐杖點地的聲響,像兩條潛游在暗夜里的魚,
用沉默的鱗片輕輕相觸。褪色的準考證1977年的深秋,梧桐葉撲簌簌落滿知青點的窗臺。
陳建國攥著那張油印的高考報名表,墨跡在指縫間洇成深灰——公社只給了知青點一個名額,
昨晚他在煤油燈下改了八遍申請書,每一筆都像刻在膝蓋舊傷上?!巴砬?,你去考。
”他把報名表推過炕桌時,姑娘正在分揀曬干的艾草。她指尖的繭比去年又厚了些,
那是繡帕子和抄醫書磨出來的。晚秋猛地抬頭,發梢掃過煤油燈,火苗晃了晃,
把她眼里的驚惶扯成碎金?!翱赡恪彼匆娝卦谧老碌氖衷诎l抖,
袖口露出半截鋼筆——那是他偷偷幫小學代課攢錢買的,筆帽里還塞著沒寫完的數學草稿。
建國卻笑了,眼角堆起細紋,像山塘邊被風吹皺的水:“我識字夠用了,你能救更多人。
”報名那天,晚秋在公社門口徘徊了兩個時辰。報名表上“陳建國”的名字被劃掉,
改成她歪歪扭扭的筆跡,墨點在“林”字右肩洇成小團烏云。她摸出貼身藏著的槐花標本,
那是七年前他塞在她藥箱里的,花瓣早已褪成淺黃,
葉脈卻Still清晰如當年他背她過獨木橋時的心跳??荚嚽鞍朐?,
建國把瘸腿泡在刺骨的溪水里——聽老獵戶說,這樣能讓陰雨天的腿疼輕些,
不耽誤給晚秋抄復習資料。他趴在灶臺上寫微積分公式,膝蓋腫得發紫,
卻在晚秋推門時迅速蓋上草紙,換成漫不經心的笑:“醫學院要考解剖學,你怕不怕?
”放榜前夜,月光如水灑在祠堂的醫療站上。晚秋獨自一人在整理藥柜,
玻璃罐里的青霉素在月色下泛著冷光,仿佛也在為這緊張的時刻而屏息。
她的手輕輕撫過藥瓶,思緒卻不由自主地飄遠。突然,她想起了那個夜晚,他瘸著腿,
艱難地替她換煤油燈芯的樣子。那微弱的燈光,在黑暗中搖曳,卻照亮了她心中的某個角落。
紅榜貼出的那天,人群熙熙攘攘,晚秋在“林晚秋”三個字前站成了一座石像,
仿佛時間都在這一刻靜止。她的心跳聲在耳邊回響,而身后建國的拐杖,
輕輕地碰了碰她的鞋跟,輕聲說道:“去北京的火車,后天早上七點。
”他送她去縣城的路上,寒霜漸漸浸濕了褲腳。晚秋背著那個裝滿希望的帆布包,
里面裝著他用珍貴的糧票換來的醫用圖譜。而在那本書的書脊里,
還夾著一張泛黃的紙——那是他的準考證,姓名欄被墨水涂得發亮,宛如一塊結了痂的舊傷。
路過山塘時,晚秋的腳步忽然停住。她轉身,目光落在他的臉上,
輕聲說道:“等我學成回來……”建國看著她發梢上的霜花,想起十七歲那個暴雨天,
她攥著他胳膊時指甲縫里的泥。遠處傳來火車汽笛,他用力推了推她后背,
拐杖在凍土上敲出悶響:“快走吧,別誤了車。”轉身時,他聽見自己心跳如鼓,
比當年救她時跳得還急——這次,他賭的是更漫長的重逢。多年后,
協和醫院的林醫生總在白大褂口袋里放片干花。沒人知道,在某個春夜,
當她翻出泛黃的畢業照時,會看見照片背面用鋼筆寫著:“你的白大褂,比任何繡品都好看。
”而千里之外的老村醫,正對著縣醫院的X光片輕笑,膝頭的舊傷在春雨里隱隱作癢,
像一封封未寄出的信,在血管里靜靜奔涌。雪夜的提親書1985年驚蟄,
縣醫院走廊飄著來蘇水味。林晚秋摘下聽診器時,
袖口蹭到白大褂口袋里的干槐花——這月第三次夢見山塘邊的暴雨。
護士小周抱著病歷本跑過來:“林醫生,有人送急診,腿傷化膿感染了!
”推車上的男人緊閉雙眼,仿佛外界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他的褲腿高高卷起,
露出了膝蓋以下的部位。那是一雙腫脹的腿,上面布滿了陳年舊疤,
就像一條條青蛇盤踞在皮膚上,猙獰而恐怖。晚秋站在一旁,
手中的鑷子突然“當啷”一聲掉落在地上。
她的目光被那道從膝蓋骨延伸到腳踝的傷疤吸引住了,那道傷疤她再熟悉不過了,
因為她曾經在煤油燈下為他涂過三十七次紫藥水?!瓣惤▏?!”晚秋的聲音有些顫抖,
她快步走到推車前,緊緊攥住男人發燙的手腕。男人像是被驚醒了一般,猛地睜開眼睛,
瞳孔中映出了晚秋泛白的衣領。他試圖把手抽回來,但晚秋卻死死地按住他,不肯松手。
“為什么不說你的腿惡化了?”晚秋的聲音中帶著一絲責備和心疼。男人別過臉去,
避開了晚秋的目光,他盯著天花板上的裂紋,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
他才緩緩說道:“你該找個……”然而,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晚秋眼中的水光堵住了。
三天前,建國在鎮小學背發燒的學生去診所,暴雨沖垮了石板橋。他背著孩子蹚水時,
舊傷突然發作,整個人栽進泥溝里。此刻他躺在病床上,望著晚秋在床頭柜上擺保溫杯,
杯身上印著“優秀教師”——那是她去年托人從城里捎來的?!拔以阪倴|頭蓋了三間瓦房。
”深夜查房時,建國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飄落的雪,仿佛稍重一點就會驚擾這靜謐的夜晚。
正在換輸液瓶的晚秋動作猛地一頓,手中的瓶子差點滑落。她抬起頭,目光與建國交匯,
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有窗外的雪花在無聲地飄落?!巴叻宽斢玫氖悄阕類勐牭那嗍?,
下雨時,雨滴打在上面會發出清脆的聲響,就像你小時候喜歡聽的音樂一樣。
”建國的聲音依然很輕,卻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期待?!皠e說了!”晚秋突然打斷他,
轉身時,輸液管在她的指尖繞出一個顫抖的結。她的眼眶有些濕潤,“當年你把名額讓給我,
現在又想把自己讓給誰?”雪是后半夜開始下的,紛紛揚揚的雪花很快就覆蓋了整個小鎮。
晚秋裹緊圍巾,腳步匆匆地往鎮西頭走去。她的帆布包里裝著戶口本和兩張珍貴的糧票,
那是她和建國未來生活的保障。建國的宿舍亮著燈,昏黃的燈光透過窗紙,
映出他單腿撐拐備課的影子。晚秋站在門口,深吸一口氣,然后輕輕敲了敲門。
敲門聲驚飛了檐下避雪的麻雀,它們撲棱著翅膀飛走了。門板發出“吱呀”一聲,
在這寂靜的雪夜中顯得格外清晰。門開了,建國看到晚秋,眼中閃過一絲慌亂,
“你怎么……”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晚秋打斷了?!拔襾硖嵊H?!蓖砬锏穆曇羝届o而堅定,
她走進屋里,把紅本本拍在桌上。雪花從她的發梢飄落,落在結婚證的封皮上,
仿佛給這對新人帶來了一絲祝福。建國手中的粉筆“啪”地一聲折斷,
白色的粉末濺在他洗得發白的藍布衫上。他看著桌上的紅本本,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晚秋抓起他粗糙的手掌,按在自己左胸口:“聽見沒有?它說,要和你的心跳聲,
在同一個屋檐下響一輩子。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青石板屋頂漸漸堆成糖霜。
建國看著她睫毛上的雪花,忽然想起七年前那個攥著浮木的少女,
和七年后在紅榜前轉身的姑娘。她從帆布包掏出個鐵皮盒,
里面是曬干的槐樹葉和泛黃的準考證——這些年她搬了六次家,卻始終帶著這些“廢品”。
“以后你給學生上課,我給村民看病?!蓖砬锇雅M他被窩,指尖劃過他新添的白發,
“再敢偷偷背學生過河,我就——”“就怎樣?”他忽然笑了,眼角皺紋里盛著雪光。
她沒說話,從口袋里摸出枚銅頂針套在他無名指上——那是用他送的第一塊紅糖紙包換的。
黎明時分,掃雪的村民看見兩個影子從鎮西頭往衛生院走。瘸腿的民辦教師拄著拐棍,
旁邊的女醫生把他的胳膊往自己肩上拽了拽,雪地上兩串腳印交疊著,
像兩根纏繞著生長的藤蔓,在春寒里悄悄抽出了新芽。青石板上的月光1992年立秋,
推土機的轟鳴碾碎了鎮東頭的寧靜。陳建國蹲在剛平整好的地基旁,手里攥著賣地的收據,
指尖摩挲著“民辦小學圖書館”幾個字,背后是晚秋陪嫁的紅柜子——本該用來砌墻的青磚,
此刻正堆成小山包,等著變成孩子們的書架。“地基賣了?”晚秋下夜班回來時,
看見堂屋擺著的木箱,里面是她壓箱底的銀鐲子和陪嫁的梅花紋錦緞。
建國正往瓦罐里倒粗鹽,聞言手一抖,鹽粒撒在瘸腿的舊疤上:“縣教育局批了一半經費,
還差三千……”他沒說完,就看見她蹲下身打開木箱,把翡翠簪子放進布包。
“當鋪初七開門?!彼阳⒆影M藍印花布,袖口蹭過他膝蓋上的鹽粒,
更新時間:2025-05-05 18:07: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