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歲那年冬天,林秀蹲在陳家后院的水井邊洗衣服。冰涼的井水凍得她手指通紅,
指節處裂開幾道細小的口子,滲著血絲。她咬著嘴唇,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洗個衣服都磨蹭半天,養你有什么用?”婆婆尖利的聲音從堂屋傳來,
“連個蛋都下不出來,白吃我家的飯!”林秀的手抖了一下,肥皂滑進井里。
她慌忙伸手去撈,卻聽見“啪”的一聲脆響——婆婆把搪瓷杯重重摔在地上。“建軍!
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婦!連個杯子都放不穩!”林秀縮了縮脖子,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結婚一年零三個月,她的肚子始終沒有動靜。起初丈夫還會安慰她“不急”,
公婆也勉強維持著表面的和氣??呻S著時間推移,陳家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那天晚上,
陳建軍帶著一身酒氣踹開房門。“明天跟我去醫院,”他噴著酒氣說,“要是你真有問題,
趁早滾蛋!”檢查結果出來那天,林秀永遠記得醫生同情的眼神。
“先天性子宮發育不全”幾個字像烙鐵一樣燙在她心上。回家的路上,陳建軍走得飛快,
把她遠遠甩在后面。“離婚吧?!币贿M家門,丈夫就甩下這句話。婆婆立刻接腔:“就是,
不能耽誤我家建軍傳宗接代!”林秀跪在地上,額頭抵著冰冷的磚地?!扒笄竽銈?,
我可以干活,我什么活都能干...”她的聲音細如蚊吶?!案苫睿俊惫湫?,
“村里哪個女人不會干活?我們要的是孫子!”三天后,
林秀的父親拄著拐杖出現在陳家門前。五十歲的林老漢佝僂著背,卻挺直了腰板?!靶銉海?/p>
跟爹回家。”他看都不看陳家人一眼,徑直走到女兒面前,“不結也沒關系,
不必在乎別人的白眼?!绷中惚е赣H瘦弱的身體嚎啕大哭。
她只帶走了嫁妝里那床繡著鴛鴦的紅被子——那是母親生前親手縫制的。回村的路上,
父女倆沉默地走著??斓郊視r,林老漢突然停下腳步,從懷里摸出半包皺巴巴的“大前門”。
“秀兒,”他吐出一口煙,“外面的人想說就說,又掉不了一塊肉。
你只需要好好掙錢養活自己?!绷中闾ь^,看見父親渾濁的眼睛里閃著光。
那是她第一次聽父親說這樣的話——在重男輕女的山村里,女孩的價值向來只與生育掛鉤。
“爹,我...我能做什么?”她攥著衣角,聲音發顫。林老漢掐滅煙頭,
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女兒的頭:“孩子,出去打工吧。你也不識幾個字,
唯有多掙點錢傍身才好。”就這樣,帶著父親給的二百塊錢和幾件換洗衣服,
林秀踏上了去省城的班車。車窗外的山巒漸漸遠去,她緊抱著那床紅被子,眼淚無聲地流。
省城比林秀想象中還要大,高樓大廈看得她頭暈目眩。
她在汽車站附近找了間最便宜的招待所,一晚上八塊錢。房間只有一張木板床,墻壁發黃,
床單上有可疑的污漬。第二天一早,林秀就出門找工作。她不識字,只能靠問路。
第一家餐館老板上下打量她:“洗碗工,包吃住,一個月一百二。”林秀算了算,除去吃飯,
能攢下八十塊。她剛要答應,老板又說:“試用期三個月,工資減半。
”洗碗池里的碗碟堆成小山,油膩的污水濺到林秀臉上。她弓著腰,從早到晚不停地洗。
手指泡得發白,腰疼得直不起來。晚上睡在廚房后面的小隔間,潮濕的霉味熏得她咳嗽不止。
一個月后,老板以“打碎盤子”為由扣了她三十塊錢。林秀攥著四十五塊錢工資,
蹲在馬路牙子上哭了。她想起父親的話——錢比男人可靠。接下來的五年,
林秀輾轉于各種底層工作:早點攤炸油條,服裝廠踩縫紉機,
工地搬磚...每份工作都像一場酷刑,但她咬牙堅持。漸漸地,她學會了圓滑處事,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三十歲那年,林秀跟著遠房表哥進了電子廠。
流水線上的工作枯燥但穩定,她手腳麻利,很快成為組長。工資漲到八百,
她終于有了第一筆存款——兩千塊錢。她寄了一千五回家,讓姐姐給父親翻新房子。電話里,
姐姐的聲音帶著哭腔:“秀兒,爹說讓你別太苦著自己...”“我很好。
”林秀望著宿舍窗外的月亮,“告訴爹,我能養活自己了。
”工廠歲月如流水線上的零件般規律而單調。林秀從普通工人做到質檢員,工資漲到一千五。
她學會了寫字,能讀簡單的報紙。三十五歲生日那天,
她給自己買了件紅色羊毛衫——這是她二十年來第一件新衣服。歲月在林秀臉上刻下皺紋,
也磨平了她心中的傷痕。她不再夢見陳家,也不再為不能生育而自卑。
廠里年輕女工喊她“林姐”,遇到感情問題常找她傾訴?!澳腥丝坎蛔。彼傔@樣說,
“自己有錢最重要?!彼氖鍤q那年春天,姐姐打來電話:“爹病了,
咳血...”電話那頭的聲音顫抖著。林秀當天就辭了工。
主管挽留她:“你再干幾年就能退休了。”“人活著不是為了退休金?!绷中闫届o地說。
回到村里,父親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靶銉?,怎么不上了?”老人聲音虛弱。
林秀擰了熱毛巾給父親擦臉:“爹,班我上膩了,二十多年了,我想回來陪著您。
”她笑著說,“現在經濟發展變好了,我回來種種田,也能養活自己。
”父親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欣慰。
他枯瘦的手握住女兒的:“秀兒...爹對不住你...”“爹別這么說,
”林秀給父親掖了掖被角,“您教會我做人,比什么都強?!绷中阌只氐搅烁赣H身邊,
和父親一起住在了翻新的兩居室里。村里總有人小聲議論:“老林家閨女命真苦,不能生養,
男人也不要...”林秀聽見了,卻只是微微一笑。她知道,
自己早已不是那個跪在陳家院子里乞求憐憫的小姑娘了。她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干活,
種菜、養雞,日子清貧但充實。姐姐的兩個兒子已成家立業,偶爾會來看她,
帶些城里的稀罕物。四十六歲那年趕集日,林秀挑著兩筐青菜去鎮上賣。集市上人頭攢動,
她熟練地吆喝著:“新鮮蔬菜,便宜賣了!”“林...林秀?
”一個沙啞的男聲從身后傳來。林秀轉身,看見一個佝僂著背的老漢。那人頭發花白,
臉上皺紋縱橫,但那雙三角眼她還是一眼認了出來——陳建軍。
“真是你...”陳建軍眼神閃爍,“聽說你...過得不錯?”林秀笑了笑:“還行,
能養活自己。”她注意到陳建軍手里拎著半瓶散裝白酒,衣服袖口磨得發亮。
“我...我兒子不爭氣,”陳建軍突然說,“賭錢,把房子都輸了...”林秀沒接話,
只是遞給他一把青菜:“拿回去吃吧,不要錢?!标惤ㄜ娿蹲×耍?/p>
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羞愧。他接過菜,轉身擠進人群,
背影比當年那個甩下她大步流星的男人矮小了許多。林秀繼續吆喝起來,
聲音清亮如初春的鳥鳴。陽光照在她臉上,那些皺紋里盛滿了歲月的從容?!靶銉海燥埩?!
”姐姐林芳的聲音從隔壁院子傳來。林秀放下編到一半的竹籃,拍了拍身上的竹屑。
父親坐在小板凳上,正用粗糙的手指編著籃底,聽見喊聲抬起頭,
花白的眉毛上沾著幾片竹屑?!暗?,先去吃飯吧。”林秀攙起父親。老人這兩年腰更彎了,
但精神卻比從前好了不少。自從林秀回鄉,父親臉上的皺紋似乎都舒展了些。
飯桌上擺著三碗稀飯,一碟咸菜,還有林芳特意炒的兩個雞蛋?!暗喑渣c。
”林芳把雞蛋都撥到父親碗里。她比林秀大五歲,常年在地里勞作曬得黝黑,
眼角皺紋像扇子一樣展開。父親用筷子輕輕敲了敲碗邊:“你們也吃。
”說著又把雞蛋撥回兩個女兒碗里,“我這把老骨頭,吃那么好做什么。”林秀鼻子一酸。
記得剛回來那年,父親病得厲害,連稀飯都喝不下。她和姐姐輪流守在床邊,熬藥喂飯。
沒想到慢慢地,父親竟能下床走動了,雖然干不了重活,但每天坐在院子里編編竹籃,
還能換幾個零花錢。“爹,王嬸說您編的籃子結實,要訂十個呢?!绷中惆侵堈f。
父親眼睛一亮:“真的?那得趕緊編,不能讓人等急了?!崩先苏f著就要起身。
“吃完飯再去!”姐妹倆異口同聲。父親搖搖頭笑了,乖乖坐回去繼續吃飯。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林秀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去地里轉一圈,回來做早飯,
然后和姐姐一起下地干活。中午回來,總能看見父親坐在院子里編籃子,
陽光灑在他佝僂的背上,像鍍了一層金邊。四十七歲那年春天,父親突然又病倒了。
那天林秀從地里回來,發現父親沒像往常一樣在院子里編籃子。她心里一緊,沖進屋里,
看見老人躺在床上,臉色灰白?!暗?!”林秀撲到床邊。
父親微微睜開眼:“秀兒...爹這次...怕是熬不過去了...”“別胡說!
”林秀聲音發抖,“我去請大夫!”大夫來了,搖搖頭:“年紀大了,器官衰竭,
準備后事吧?!绷址悸動嵹s來,姐妹倆守在父親床前。父親時而清醒時而糊涂,
就拉著兩個女兒的手說:“爹這輩子...最對不起你們姐妹...要是當初...”“爹,
您別說了?!绷中憬o父親擦汗,“您把我們養大,就是最大的恩情。
父親渾濁的眼睛里流出兩行淚:“秀兒...爹最放心不下你...”林秀強忍淚水:“爹,
我很好,真的。我現在能養活自己,您別擔心。
從枕頭下摸出一個小布包:“這是...爹攢的...給你...”布包里是皺巴巴的紙幣,
最大面額是十塊,總共三百二十五元。林秀知道,這是父親這兩年編籃子攢下的全部積蓄。
三天后的清晨,父親安靜地走了。
臨終前最后一句話是對林秀說的:“秀兒...要好好的...”葬禮上,村里人都來了。
林秀穿著那件已經洗得發白的紅羊毛衫,平靜地接待前來吊唁的鄉親。
有人小聲議論:“老林頭命苦,沒兒子送終...”林芳聽見了,紅著眼圈要沖過去理論,
被林秀拉?。骸敖?,隨他們說吧?!毕略釙r,林秀把父親生前用的那把篾刀放在了棺材里。
那是父親最珍視的工具,用了三十多年,刀柄磨得發亮。父親走后,林秀繼續住在老屋里。
林芳就嫁在本村,經常過來陪她。姐妹倆一起種地,一起吃飯,日子平淡卻踏實。
有時夜深人靜,林秀會拿出父親給的那個小布包,摸著里面的紙幣發呆。三百二十五塊錢,
是父親能給她的全部了。她想起二十三歲那年,
父親拄著拐杖去陳家接她回家的情景;想起父親說“外面的人想說就說,
又掉不了一塊肉”時堅定的眼神;想起父親病中編籃子換錢的樣子...五十歲生日那天,
林芳帶著兩個兒子來看她。大侄子已經結婚生子,小孫子咿咿呀呀地喊她“姨婆”。
林秀抱著小娃娃,心里某個角落突然柔軟起來?!靶銉?,”林芳遞給她一個布包,
“這是爹留下的地契,咱倆一人一半。”林秀搖搖頭:“姐,你都留著吧。我就種現在這點,
種夠了,我就不種了,到時候就去看看中國的大好河山?!绷址紘@了口氣:“你呀,
還是這么倔。”那天晚上,林秀夢見父親。老人站在陽光里,背挺得筆直,朝她微笑。
醒來時,枕巾濕了一大片。第二天一早,林秀照例去地里干活。路過村口時,
看見幾個老太太在嚼舌根:“老林家那個老姑娘,五十歲了還一個人...”林秀笑了笑,
繼續往前走。陽光照在她身上,影子拉得很長。她想起父親的話——外面的人想說就說,
又掉不了一塊肉。是啊,她林秀活了大半輩子,
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別人的嘴長在別人身上,自己的路還得自己走。往后的日子里,
總是天剛蒙蒙亮,林秀就已經起床了。她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推開木門,
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幾只早起的麻雀在櫻桃樹上跳來跳去。
她拿起鋤頭,往地里走去。這些年,村里的人漸漸少了,年輕人都去了城里打工,
留下的多是老人和孩子。但林秀卻覺得,守著這片土地,心里踏實。太陽漸漸升高,
汗水順著她的額頭滑落。她擦了擦臉,抬頭看了看天,估摸著快到晌午了。她收拾好農具,
慢慢往家走。院子里,那棵父親種下的櫻桃樹已經長得枝繁葉茂,樹蔭投下一片清涼。
林秀打了一盆井水,洗了把臉,然后搬了張小竹椅,坐在樹下乘涼。微風拂過,
樹葉沙沙作響,像是父親在輕聲絮語?!耙汤牙?!姨姥姥!”清脆的童聲從院外傳來,
緊接著,幾個小身影蹦蹦跳跳地跑進來。林秀抬頭,眉眼彎彎:“喲,冬冬,
又帶弟弟妹妹來玩啦?”“姨婆,我們想吃櫻桃!”冬冬仰著臉,眼睛亮晶晶的。
林秀笑著站起身,從屋里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竹竿,輕輕敲了敲樹枝,
熟透的櫻桃撲簌簌地落下來。孩子們歡呼著去撿,她站在一旁看著,心里暖融融的?!耙唐?,
給你!”冬冬跑過來,小手捧著一把紅艷艷的櫻桃。林秀接過來,摸了摸他的頭:“真乖。
”姐姐林芳的大兒子趙強和二兒子趙磊也常帶著孩子來看她。每次來,林秀都會準備些零嘴,
或是自己種的瓜果,或是趕集時買的糖果。孩子們圍著她嘰嘰喳喳,她總是笑瞇瞇地聽著,
偶爾插幾句話,逗得孩子們哈哈大笑。有一次,冬冬仰著臉問她:“姨姥姥,
你為什么沒有小孩呀?”林秀愣了一下,隨即笑著捏了捏他的臉蛋:“姨姥姥有你們呀,
你們不就是我的孩子嗎?”冬冬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跑去玩了。林秀望著他的背影,
眼神溫柔。姐姐林芳有時會嘆氣:“秀兒,你要是當初……”林秀總是擺擺手:“姐,
我現在挺好的?!笔前?,她挺好的。雖然沒有自己的孩子,
但姐姐的孩子們給了她足夠的溫暖。她看著他們長大,結婚,生子,一代又一代,
仿佛填補了她生命中的某些空缺。傍晚,夕陽西下,林秀坐在院子里,
看著遠處的山影漸漸模糊。微風拂過,櫻桃樹的葉子輕輕搖曳,像是在和她說話。
她輕輕閉上眼睛,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這一生,或許有過遺憾,但終究是溫暖的。后來,
市場競爭越來越大了,姐姐家的兩個兒子趙強和趙磊也都回到村里來了。傍晚的院子里,
蟬鳴聲漸漸弱了下去。林秀坐在櫻桃樹下,手里慢悠悠地搖著蒲扇,
看著趙強和趙磊兩兄弟蹲在墻角,有一搭沒一搭地扒拉著土。“小姨,城里現在生意難做啊。
更新時間:2025-05-05 17:25: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