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會計，這份知青安置費發放記錄有問題吧？"村支書王德貴陰鷙的眼神穿過老花鏡片，
粗糙的手指重重戳在賬本上。林秋月站在村委辦公室的泥土地面上，
八月的蟬鳴震得她耳膜生疼。她看著自己布滿老繭的雙手，
指甲縫里還沾著上午掰玉米時留下的青汁。這不是那雙在2021年敲擊鍵盤的手，
不是那個在省城會計師事務所熬到凌晨三點的手。汗濕的的確良襯衫貼著后背，
提醒她此刻是1983年8月17日，她二十二歲，在向陽公社插隊的第五年。"王書記，
上個月縣里撥的安置費明明是每人三十塊，賬上怎么變成二十五了？
"林秋月聽見自己年輕的聲音在顫抖。前世就是今天，她被許美玲哄著在這份假賬上簽了字。
"你懂什么！"王德貴猛地拍桌，搪瓷缸里的茶水濺濕了紅頭文件，
"知青點伙食費、房屋修繕費不要錢？這是集體決定！"吱呀一聲，木板門被推開。
許美玲端著鋁飯盒進來，麻花辮梢垂在碎花襯衫前襟："王叔，
給您帶的腌黃瓜——哎呀秋月也在。"她親熱地挽住林秋月胳膊，"聽說要選回城代表，
王叔最看好你了。"林秋月盯著許美玲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前世她竟沒發現，
這個聲稱家里窮得揭不開鍋的閨蜜，戴的是全公社唯一的女式手表。
記憶突然清晰如昨——半個月后，許美玲作為回城代表登上解放卡車時，
腕上銀光刺痛了她的眼睛。"美玲，你爹的腿好些了嗎？"林秋月突然問，
"上次你說要去縣醫院拍片，錢湊夠了嗎？
"許美玲的笑容僵了一瞬："還、還差些......""我這里有五塊錢。
"林秋月摸出貼身口袋里的布包，"不過要麻煩你陪我去趟公社衛生院，
王嬸說今天有防疫站的醫生來打疫苗。"穿過曬谷場時，許美玲第三次試圖轉向村西口。
林秋月攥緊她的手腕："走這邊近。"拐過知青點的土墻，兩間青磚房赫然入目。
前世她離開后才聽說，這里藏著王德貴和糧站站長倒賣統銷糧的證據。"這不是村委庫房嗎？
"許美玲聲音發顫，"秋月我們來這干什么？""你手表快十二點了。
"林秋月猛地推開虛掩的木門，陽光斜射進堆滿麻袋的屋子。
墻角樟木箱上的銅鎖晃得她眼睛生疼——和前世許美玲回城時拎的箱子一模一樣。
許美玲突然尖叫著撲上來。撕扯間林秋月撞翻麻袋，白花花的稻谷傾瀉而出，
露出底下印著"中糧"字樣的編織袋。賬本從箱底滑落，
泛黃的紙頁上赫然是王德貴和七個生產隊長的簽名。
許美玲突然抓起地上的秤砣朝林秋月砸來，卻被門外的老會計張德順架住胳膊。
老人渾濁的眼睛盯著滿地中糧麻袋，旱煙桿都在發抖："這是國家戰備庫的儲備糧！
""張叔，您看這個。"林秋月撿起賬本，翻到夾著糧票的那頁，
"去年秋收我們交公糧八萬斤，可糧站收據存根是十二萬斤。"曬谷場上的銅鐘突然被敲響。
王德貴帶著六個生產隊長沖進來時，正看見張德順在撥算盤核對賬目。
老會計枯瘦的手指突然停?。?王書記，七隊去年領的化肥補貼，
怎么和公社發放數差了兩成？""反革命分子造謠！"王德貴奪過賬本就要撕，
卻被林秋月拽住袖口："您撕了這本，糧站存檔的那本可還在周站長辦公室呢。
"人群突然騷動起來。拖拉機手陳建軍舉著鐵鍬闖進來："我說怎么年年交糧最多，
分的救濟糧最少！去年我娘餓得啃樹皮，原來糧食都被你們換了精白面！
"許美玲突然撲向樟木箱，掏出的不是金銀，而是用紅綢裹著的銅鑰匙。
林秋月瞳孔驟縮——這把鑰匙，本該在三年后引發震驚全省的"糧倉失火案"。
村民大會在百年老槐樹下召開時，林秋月正在衛生院給手臂擦藥。玻璃窗外，
許美玲被婦女主任押著往曬谷場走，腕上的手表在陽光下反著冷光。
"這是從王德貴家地窖搜出來的。"公社書記把牛皮紙袋拍在桌上，
三十七張自行車票撒出來像紛飛的柳絮，"還有上海牌縫紉機、蝴蝶牌收音機，
全是拿鄉親們的血汗換的！"林秋月摸著新別在胸前的村會計徽章，鋼筆尖在報表上頓了頓。
前世她直到2015年才在舊檔案里看到的鄉鎮企業數據，
此刻正鮮活地鋪陳在泛黃的紙張上。"秋月姐，榨油廠的老機器又卡殼了。
"知青點的趙小滿跑得滿臉通紅，"陳師傅說要是今天修不好，
這批菜籽油就趕不上廣交會了。"維修車間里，林秋月摸著德國產榨油機的銘牌，
突然想起2020年參觀過的農業博物館。
她抓過粉筆在地上畫圖："把螺旋軸角度調成28度，出油率能提高15%。
"當港商李致遠的奔馳車碾過村口的黃土路時，林秋月正在給孩子們上掃盲課。
粉筆灰落在她的藍布褲上，與前世穿慣的西裝套裙重疊成奇妙的光影。
"這是我們新研發的茶籽精油。"招商會上，林秋月將玻璃瓶遞給西裝革履的男人，
"純度達到98%，香港的化妝品工廠應該用得上。"李致遠摩挲著鎏金打火機，
突然用上海話問："林小姐對期貨交易也有研究？早上你說的套期保值方案，
倫敦交易所最近才流行起來。"林秋月后背瞬間沁出冷汗。她望著展廳外飄揚的五星紅旗，
收音機里正播放著《咱們工人有力量》的旋律："我?？础督洕請蟆?，
中央說要大膽吸收國際先進經驗。"窗外突然傳來鞭炮聲，
縣領導舉著大紅獎狀進來："向陽榨油廠榮獲全省鄉鎮企業示范單位！
"記者們的閃光燈亮起時，林秋月看見許美玲在人群最后面，抱著掃帚低頭清掃鞭炮碎屑。
縣外貿局的吊扇吱呀轉著，
林秋月攥著《關于中外合資經營企業外匯收支平衡問題的規定》復印件，
鉛字被汗水暈染成藍灰色。李致遠的投資方案卡在外匯管理局已經兩個月，
港匯結算的批文始終下不來。"小林啊，不是我們不支持。
"分管外資的劉副主任撣了撣煙灰，"但你們要搞的那個補償貿易，中央還沒出具體細則。
"他敲了敲桌上1982年版《利用外資文件匯編》，封皮上的燙金字已經斑駁。
林秋月目光掃過墻上的《國務院關于管理外國企業常駐代表機構的暫行規定》，
突然想起1984年才會出臺的《關于中外合資經營企業外匯平衡問題的規定》。
她裝作無意地問："聽說特區那邊允許用調劑外匯解決缺口？
"劉副主任猛地坐直身子："你從哪聽說的？""上周《經濟參考》內參版有篇報道。
"林秋月面不改色地撒謊，實際那篇報道要到三個月后才刊登。
她從帆布包里掏出油印的《向陽榨油廠補償貿易方案》，
第三頁特意用紅筆標出一段："以茶籽油出口抵償進口設備價款，
符合國發〔1983〕13號文精神。"窗外的知了突然噤聲，
劉副主任的鋼筆尖在"13號文"下方劃出長長的墨跡。這個文件號，
此刻應該還在某位國務院領導的案頭。暮色染紅供銷社磚墻時，
李致遠的奔馳車悄悄停在村辦小學后門。林秋月蹬著二八大杠過來，
車把上掛著裝滿文件的蛇皮袋。"林小姐好膽識。"李致遠搖下車窗，
鎏金打火機在指尖翻轉，"讓我們在玉米地談三千萬港幣的投資？
""縣招待所現在住著省紀委工作組。"林秋月拍拍后座，"王德貴的案子牽扯到地區領導，
您不想明天被請去喝功夫茶吧？"蛙鳴聲中，手電筒的光圈掃過合同附件。
當看到"外匯額度調劑"條款時，李致遠突然按住紙頁："你怎么敢保證地方政府會批準？
現在連特區都......""下個月底，國務院會召開沿海部分城市座談會。
"林秋月打斷他，聲音比田埂上的露水還涼，"您祖父1948年轉移上海金庫的船隊，
今年該輪到您帶著技術回來了吧？"李致遠的手電筒哐當掉進稻田。三十米外的打谷場上，
許美玲正借著掃大街的機會，把耳朵貼在村委辦公室的窗根下。地區計委的批復文件送到時，
林秋月正在給社員們講解《工商總局關于外資企業登記若干問題的通知》。
許美玲突然沖進會議室，舉著本泛黃的工作筆記哭喊："她是妖怪！
這本子上寫著1990年的股票，還有2001年什么WTO......"空氣突然凝固。
更新時間：2025-05-05 14:54: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