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空蕩蕩的宿舍走廊。她推開房門，四個床鋪已經空了三個。于是哼著現編的小曲，換上拖鞋。

熱水從花灑噴涌而出，蒸騰的霧氣模糊了浴室的鏡子。夏季風仰起臉，任由水流沖走整日的疲憊。今天真是意外之喜，不僅和多日未見的杜忱遠見了面，還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那個叫馮衍的老板雖然看起來很年輕，可開的工資卻并不差。她感嘆還是大城市好，要是在家鄉的小縣城，想多掙錢就只能去工地搬磚。

她用毛巾使勁兒擦著頭發，看到躺在桌面上的手機屏幕突然亮了起來。于是漫不經心地劃開，呼吸卻瞬間停滯……微信通訊錄里鮮紅的小點，赫然寫著“杜忱遠”！他的頭像是綠色背景下，五顏六色的鋼琴琴鍵特寫。

盯著“通過驗證”，手指微微發抖。水珠則從發梢滴落在屏幕上，正好模糊了那個名字。如果遵從情感，她一定毫不猶豫，可想起和他的關系。又不得不猶豫。

當晨光透過窗簾縫隙灑進來時，夏季風才意識到自己盯著天花板看了整整一夜。理智隨著天亮漸漸回籠，抓起手機，深吸一口氣按下了接受。

明明說好了，要和他做朋友的。

對話框上方立刻顯示“對方正在輸入...”，速度快得不像用讀屏該有的效率。杜忱遠發來的第一個消息是簡單的笑臉表情，像在確認什么。

小太陽風暴：早啊！杜忱遠。

杜忱遠：早上好。

小太陽風暴：起這么早呀？

杜忱遠：你也是。

她在想是不是暴露了昨晚的失眠，解釋：我剛醒。哈哈?？赡苁瞧綍r習慣了，懶覺都睡不著。

杜忱遠：嗯。

微信里的他好像有些不善言辭，夏季風便想努力找到話題。同時也很想分享此刻的心情。

小太陽風暴：我找到寒假兼職了！在文理學院附近的“漫漫書吧”做保潔！?。?/p>

她故意用了三個感嘆號，努力讓文字看起來輕松愉快。指尖在發送鍵上停留片刻，又補了個和他剛才發的一樣的笑臉。

杜忱遠：具體地址在哪兒？

杜忱遠：什么時間？

杜忱遠：老板的全名是什么？

問題接連蹦出來，快得讓人措手不及。夏季風咬著嘴唇一一回復，心里泛起異樣。直到看見他說：我和你一起去。

這才恍然大悟，難道是因為上次的受騙？那多不好意思……

小太陽風暴：不用啦！要是有問題，我撒丫子就跑。

杜忱遠：什么時間報到？

杜忱遠：那片區域我熟悉，我陪你去報到。

手機屏幕的光映著她突然發燙的臉頰。上次被騙錢后餓暈倒的記憶尤在。慢慢敲著鍵盤，刪了又改，最終發出去：明天上午八點半，我們校門口見，行嗎？

杜忱遠幾乎是秒回：好。

夏季風不知道的是，手機那頭的男生同樣整夜沒睡，他每隔半小時就讓語音助手檢查一次好友狀態。此刻他正觸摸著手表上的凹凸，估算著距離見面還有多久。

宿舍里，夏季風把臉埋進枕頭，吸收了一聲小小的尖叫。而枕邊《陶瓷藝術鑒賞》翻在“開片瓷”那頁，插圖上冰裂般的紋路泛著幽幽的光芒。

杜忱遠坐在床邊，等能反應，想起她說過喜歡他帥，這個認知讓他莫名地忐忑起來。因而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連最拿手的鋼琴都彈得磕磕絆絆。負責照顧家里飲食起居的田阿姨關切地詢問他是否身體不適，他連忙否認，逃回了臥室。

直到傍晚程婉下班，杜忱遠終于撥通了電話。電話那頭傳來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響，混著辦公室嘈雜的背景音。

“姐，”他的手指無意識地繞著盲杖腕帶，“你上次帶我去商場買的那件衣服......”

“你說那件羊絨大衣嗎？在衣柜最右邊呀！”程婉的聲音帶著笑意，“怎么提這個？”

杜忱遠抿了抿唇：“我，我明天要出門?！?/p>

“出門？去見誰??？”程婉敏銳地追問。

“……沒有誰?！彼曇舻土藥追?。

電話那頭卻突然傳來一連串輕笑，程婉語調上揚：“我知道了，是夏季風吧？等著！我馬上過來?！?/p>

一個小時后，她裹挾著室外的寒氣推門而入。脫下大衣，直接進到杜忱遠的衣帽間，手指在衣架間快速翻檢，取出一件深灰色高領毛衣和藏青色羊絨大衣。

“……這套太正式了……”她自言自語地放回去，又挑出一件米白色針織衫和卡其色風衣，“這個色系襯你膚色……但是你會被凍成冰棍。”

杜忱遠站在一旁，聽著衣料摩擦的窸窣聲。程婉突然停下手：“等等，這件粉色的襯衫配毛衣不錯，最適合跟小姑娘約會啦！”

“姐……我是陪她去兼職，在一家書吧?！倍懦肋h皺眉糾正。

“哎？”程婉反應過來，噗嗤笑出聲：“哎呀，我還以為……”

她搖搖頭，重新挑選起來：“那就都穿白色吧，條紋襯衫，白色羽絨服，白色褲子。既保暖又不會太刻意，像個純潔的小白兔。”

她幫杜忱遠整理衣領時，突然注意到他緊繃的下頜線。指尖撫平他襯衫肩線處細微的褶皺，放輕了語氣：“在擔心什么？”

杜忱遠別過臉：“沒有?！?/p>

程婉嘆氣，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頂：“別怕，你很帥。不會給她丟臉的。”頓了頓，又補充道，“你不是還要保護她嗎？”

杜忱遠勉強扯出個笑容。程婉的手還搭在他肩上，溫度透過襯衫傳來。他知道姐姐看穿了自己的不安，那些關于殘缺的眼睛、關于未知的隱憂，全都無處遁形。

“我知道了，姐。謝謝你?！?/p>

程婉戳了戳他的胳膊：“客氣，圍巾戴這條，衣服我都幫你掛在外面了，明早方便你穿?！迸R走時她回頭囑咐，“天氣預報說明天要降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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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清晨安靜極了，夏季風踩著新落的積雪，腳步輕快地朝校門口走去。呼出的白霧在空氣中散開，她嘴角不自覺地上揚。轉過最后一個路口，遠遠就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杜忱遠已經站在校門口的梧桐樹下，駝色圍巾襯得他的灰發像落了霜。

“早，早上好！”她小跑過去，聲音因為喘息而微微發抖，“等很久了嗎？”

杜忱遠轉向聲源：“剛到。”

公交站臺空無一人。昨夜的大雪讓城市變得安靜，偶爾有車輛駛過，碾壓積雪發出清脆的“嗶勃”聲。夏季風引導杜忱遠登上緩緩停靠的公交車，車廂里暖氣開得很足，只有零星幾個乘客。

“后面有座位。”她小聲說，杜忱遠虛扶著她的臂彎。在后排坐下，距離近得能聞得到彼此身上的氣息。杜忱遠收起盲杖時，杖尖在滴泥水。

“小心！”夏季風下意識抽出紙巾，迅速從他手中接過盲杖仔細擦拭，“都沾上雪水了……”

“我自己能行?！倍懦肋h突然開口，一字一句。

她的手停在半空：“哎？”

墨鏡轉向她的方向，鏡片上倒映出她怔愣的表情。

“我自己能做的事，”他接過盲杖，指尖避開潮濕的部分，“你可以讓我自己來做?！?/p>

車廂內，兩人陷入尷尬的沉默。夏季風攥著濕掉的紙巾，臉頰發燙：

“抱歉……我看你的衣服是白色的，怕弄臟了，所以……”

“沒關系?！倍懦肋h的聲音軟了下來。他摸索著將盲杖收進包里，動作嫻熟得像做過千百次。

窗外的雪又開始飄落，一片雪花粘在玻璃上，正好停在杜忱遠墨鏡的倒影旁。夏季風看著鏡片上模糊變形的自己，突然意識到剛才的舉動有多冒失。

公交車緩緩移動。兩人的肩膀因為慣性輕輕相碰，又很快分開。夏季風低頭看著自己凍紅的指尖，那里還殘留著盲杖冰涼的觸感。也許，要和他成為朋友，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手機導航提示“目的地已在右側”，夏季風抬頭看見一塊“二次元”風格明顯的招牌，“漫漫書吧”四個字在積雪中顯得格外溫暖。她推開門，門上的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響。

站在吧臺后的馮衍抬起頭，眼睛閃過一絲訝異。他快步走上前，衛衣襯得整個人很隨和：“夏季風？來得真早啊?！?/p>

“衍哥?！彼⑿c頭，注意到馮衍的目光落在杜忱遠身上，連忙介紹：“他是杜忱遠，是我朋友?！?/p>

杜忱遠試探著抬起右手，聲音平靜：“您好，我的眼睛不太方便，見諒。"

馮衍握住他的手，掌心干燥溫暖：“哦，我叫馮衍，是這家書吧的老板?！彼戳搜蹝煸陂T后的時鐘，“才剛開門營業，現在還沒客人，你們可以參觀一下。”

他指了指靠窗的沙發區：“或者休息會兒也行，我去沏茶?！?/p>

夏季風慌忙擺手：“呀！不用了衍哥，我是您的員工……”

“哈哈，你帶朋友來，我總得盡地主之誼?！瘪T衍笑著打斷她，鏡片后的眼睛彎成月牙，“再說了，你第一次來，先熟悉下環境，今天還不算正式入職，你們只是我的客人?！?/p>

“謝謝?！毙」媚镉悬c不好意思。

她帶著杜忱遠走入，書吧遠比她想象中還要寬敞。幾面墻都是頂天立地的書架，整齊排列的漫畫書按照題材分類，書脊在射燈下泛著油墨的光澤。夏季風輕聲描述著，指尖虛引著杜忱遠觸碰書架邊緣：“這邊是少年漫畫區！每層都按出版年份排序的……”

他的手指撫過書脊。

夏季風小心地帶著他，繞過最后一排矮書架。

“這里應該就是閱讀區啦，前方衍哥在柜臺后面?！彼龎旱吐曇艚忉?，“哦，對了，你知道什么是漫畫書嗎？這里可不是普通的書吧，這里只有漫畫書，漫畫書和普通的書不一樣，普通的書里全都是文字，漫畫書是用很多圖畫來講故事的，每一頁都有很多畫和對話的氣泡……”

馮衍將紅茶放在茶幾上，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表情。他想起在地鐵口，夏季風幫他找眼鏡的樣子。當時只覺得這姑娘熱心，現在看著她和盲人朋友之間的互動，仿佛明白了什么。但是，眼前的組合還是太過奇怪，他推了推眼鏡，為什么她要帶一個雙目失明的朋友來看漫畫呢？

“參觀差不多了，要不先來這邊喝茶吧?！毕募撅L聞言，引著杜忱遠坐到沙發上。

馮衍心里有點好奇，語氣盡量友善且自然：“你倆…是怎么認識的？”

剛喝下茶水的夏季風突然嗆了下：“哦，我倆就是普通同學！”她手忙腳亂放下杯子，“那個，我們在學校共用一間琴房…”

“琴房？！”馮衍反應了幾秒，露出驚訝的表情，“你是學音樂的??？”

夏季風耳尖發紅：“是?！?/p>

“我之前看你喜歡《火影》，又對陶瓷感興趣，還以為你是美術專業。”馮衍覺得不可思議。

杜忱遠眉宇微蹙。夏季風急忙解釋：“哈，不是，漫畫只是愛好啦……”

馮衍瞄了杜忱遠一眼，看不出他神情有什么變化，便拿起桌上的茶杯遞給他：“來，喝茶。”

杜忱遠沒動，夏季風輕輕推他，他才茫然地抬起手，馮衍這才將杯子遞到他手里。

“小夏，除了《火影》，你還喜歡什么其他的漫畫嗎？”馮衍一邊起身去吧臺拿入職表格，一邊隨口問。

夏季風則害羞地摸了摸后腦勺：“就看過《火影》，而且還沒看全呢。”

馮衍將表格遞給她：“那正好，你來我這里上班，只要客人不多，你就可以補完《火影》?！?/p>

“真的嗎？謝謝衍哥！”夏季風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聲音里是掩飾不住的雀躍，“我特別喜歡我愛羅！”

“哈哈哈，你們女生才喜歡他，”馮衍忍不住大笑，“我還是覺得佐助比較帥?！?/p>

杜忱遠靜靜地坐在一旁，夏季風語氣里的興奮像把鈍刀，緩慢地割著他的心臟。那些陌生的名詞在他耳邊回蕩，卻無法在他腦海中形成任何形象。他永遠無法真正理解她所熱愛的世界，甚至連她描述的“漫畫書”到底是什么，都想象不出來。

填完表格就算正式入職，夏季風輕快地跟馮衍道別后，和杜忱遠一起走出了書吧。寒風凜冽，杜忱遠卻感覺不到，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身旁的腳步聲中。

“我還是第一次知道你喜歡漫畫書?！彼K于開口，聲音輕得仿佛化在空氣里。

夏季風毫無察覺，依然沉浸在獲得新工作和能免費看漫畫的喜悅里：“我以前也沒跟你提過呀，你不知道很正常?！?/p>

杜忱遠的手指緊了緊盲杖，腦海中浮現出剛才在書吧里觸摸到的那些書脊，光滑的、凹凸不平的。每一種觸感都代表著一個夏季風能看見卻無法與他分享的世界。

過了許久，他突然開口：“你想制作陶瓷嗎？我可以帶你去?！?/p>

夏季風意識到，他一定是聽見馮衍說她對陶瓷感興趣的話了?？伤逻@樣的邀約會讓他們之間的關系越界。

“哎呀，不用啦，太麻煩你了，而且我也沒什么美術細胞，小時候玩泥巴都捏不來......”

話一出口，他就停下了腳步，夏季風有些疑惑?？墒嵌懦肋h卻道：

“我...我先回去了?！彼皖^用手機打車，“你不用送我。”

讀屏的聲音引得路過的人紛紛側目。

“等等，杜忱遠，要不吃完午飯你再回去？”夏季風急忙提議，這才意識到可能傷到了他。

“不用?！?/p>

“可是……你陪我來書吧，我還沒謝你?！?/p>

“……”杜忱遠一語不發，他默默打電話給接單的司機，一五一十描述自己眼睛的基本情況。

他收起導盲杖，關上車門，那聲音聽起來格外刺耳。夏季風站在原地，看著汽車帶著他遠去，心中涌起說不清道不明的落寞。

更新時間：2025-05-05 13:08: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