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腦筋搭錯了車,她順利帶杜忱遠這個有錢人做完了促銷兼職。后知后覺,得到的報酬是否應該分他一半,就成了心病。
她敲敲笨拙的腦袋,如果非要欠人情,那也不能欠有錢人的。
夕陽將公交站牌鍍成金色,她從帆布包里掏出手機來。
“今天真是不好意思,我弄丟了你的盲杖,還麻煩你陪我唱歌?!?/p>
“是我自己要求你帶我來的。”杜忱遠語氣很淡,話里話外都不希望她太過在意。
可是夏季風實在沒法心安理得:
“不管怎么說,我今天得到的酬勞有一半都是你的功勞,我微信把錢轉給你?!?/p>
她看到杜忱遠的眉頭很明顯地皺到一起,才急忙解釋:
“哎呀,你別誤會!!我不是為了問你要微信!就是掃碼轉賬??!”
“我沒有誤會。”他側過頭,“是我沒做什么?!?/p>
氣氛頓時有些尷尬,夏季風嘟嘟囔囔:“那是因為你不知道你有多受歡迎才會這樣說?!?/p>
興許是這點兒錢對他而言實在不值一提吧……她四處張望,又不死心地提議:
“那...至少,我請你吃晚飯,旁邊兒有個夜市,現在應該已經開始營業了!”
杜忱遠的側臉輪廓分明,初升的路燈讓他臉上的墨鏡充滿了違和感。
“真的不用了?!蔽⑽⑶飞?,像是擔心夏季風聽不清,“你不必請我吃飯,你不欠我什么?!?/p>
直到她真的賭起氣來,陰陽怪氣道:
“哦,我知道了,你是嫌棄路邊攤啊……”
“我……我沒有……”他明顯有些無措。
“你就是??!”
“我真的沒有……”
“你就是就是就是……”
實在拗不過,他只得妥協道,“那…那好吧。我和你去,你別再這么說我了?!?/p>
得逞后,夏季風不覺舒了口氣,他好像也沒多不好說話。
拐進巷口。霓虹燈管在潮濕空氣中亮起斑駁的光,像是顏料罐被打翻的結果??久娼畹蔫F板滋滋作響,炭火烤串的油煙裹著孜然味撲向鼻尖,杜忱遠下意識攥緊手指,空出的右手背不小心觸到黏膩的油漬。
夜市永遠都在沸騰。
“當心右邊!”夏季風突然拽他避讓一輛逆行的電動車,險些將他薅倒。車子的后座載著盤繞了熒光綠反光帶的外賣箱,里面有奶茶杯的輕響。
“沒事兒吧?”夏季風扯著嗓子喊。
“沒事……”
然而他內心的忐忑不覺被放大,憋得腔子就像要裂開。擠進人群時,杜忱遠聽見了此起彼伏的吆喝:
“煎餅果子!熱乎的煎餅果子!”
“炒粉!十塊錢一份!”
電子屏廣告循環播放著“全場五折”
……
夏季風選擇停在了最擁擠的攤位前,在她淺薄的認知里,人多就意味著好吃,尤其是從沒吃過小攤兒,更是如此。不銹鋼餐車銹蝕的縫隙有滲出湯汁的嫌疑。老板娘用方言報著菜名,鐵夾子翻動關東煮的聲音聽起來像是食物在打架。杜忱遠嗅得到食物的咸香,還聽得見夏季風與老板娘討價還價,擲地有聲。
“再來份狼牙土豆!”
“好嘞!”
她將塑料袋塞進他掌心,觸摸到的是油紙包裹下的薯塊,表皮甚至有點扎手。
“這關東煮我拿,炸土豆就你拿!然后去買‘全世界第一的雞叉骨’!”夏季風照著招牌念了一遍。
在耐心指導下,他努力嘗試用夏季風所說的方法,拿著竹簽盲戳雞叉骨,然而突如其來的驚呼鉆入耳膜。本能地抬手去抓,卻只摸到空氣,竹簽也在混亂中,不知所蹤,脆骨帶著辣椒粉,墜入了污水溝……
孩童哭喊聲、自行車鈴鐺聲、骰子碰撞聲……他的大腦逐漸無法聚焦任何事物,混亂攪成一團,喪失了原本的形狀,像是敲在無人接聽的門扉上。
“夏季風?”他啞聲呼喚,卻被淹沒在隔壁攤位的爭吵中,兩個陌生人撞翻了酒瓶,液體濺得到處都是。
“……夏季風……”得不到回應的他,聽出了自己聲音里的顫抖,然而雙手能觸碰到的范圍卻空無一物,鋪天蓋地而來的焦慮將他吞沒,仿佛吸干了賴以生存的空氣。
他呆立著,然后是身體被撞開時發出的悶響和疼痛。
“別擋道兒!”
“對不起……我看不見……”
他并不知道,那人早已走遠,道歉全都說給了空氣。
直至夏季風攥著新買的雞叉骨回來,他才得以循著充滿生命力的暖流重新錨定方位。
“什么人吶!撞人連句道歉都沒??!我罵了好半天才放他走,太棒了!他賠了咱們兩份!接著??!”杜忱遠咬緊牙關,沒有動,眼眶則有些發熱:
“你剛才…跑去哪兒了?”
“哎?我不是說了嗎?剛才有個混小子撞撒了雞叉骨,我去追他了,你還沒吃到嘴里呢,就撒一地,這誰受得了??!你快嘗嘗,這個可是剛出鍋的,肯定比剛才的好吃?!?/p>
她完全沒注意到他吞咽時,像在咽下所有未曾說出的委屈。
吃過晚飯,公交站臺,趁著還沒忘,夏季風急忙找拼多多下單了一根盲杖。限時優惠五元,總共二十七塊六。對于囊中羞澀的她來說,這已經算是一筆巨款。當然,如果可以,誰不想賠償給他的是一根一模一樣的呢。他應該不會嫌棄吧?應該不會吧?都愿意吃路邊攤了,還愿意去學校食堂一樓,甚至還和她一同去了超市冷庫……
擁擠的公交車如同罐頭,塞滿了形形色色的人,夏季風被夾在縫隙中東倒西歪,快變肉餅了,更別提一只手勉強能觸碰到她臂彎的杜忱遠。沒了盲杖,他就像一座孤島。
夏季風喊起來:“幫幫忙!哪位好心人!我朋友是殘疾人,能給他讓個座兒嗎??!”
聲音在雜亂無章的車廂內發酵,給狼狽的杜忱遠以重擊,所以一定要喊出來才行?誰知下一秒他們就被擠散。沒了維系,他再也來不及去多想。
“哎呀!哎呀!杜忱遠!!?。 彼沃绷烁觳?,卻怎么都夠不到他。
“我,我在?!彼€是不爭氣地承認了自己就是她口中的那個殘疾人。
好處是,在如此糟糕的境況下,真有人給他讓了座位。實在“可喜可賀”,不僅如此,夏季風還被大伙推搡到了他的身邊,得以繼續當“女保鏢”。
“對不起啊,我忘了這個時間點人多,車上還有很多剛放學的中學生,要是早知道,咱們就打車回去了,你還好嗎?”
“嗯,沒事?!?/p>
應該沒什么事……雖然一路險象環生,可是她的聲音依然生機勃勃。杜忱遠當然知道,打車比搭公交車貴,她也說過缺錢,這不是責備她的理由。剛剛在夜市里受的委屈,早已隨之煙消云散。她不是故意的,他也不是,盡管魯莽,人要有翻篇兒的能力,更要有承擔的勇氣。他比任何人更懂得這個道理。
來時的路上,杜忱遠數過,總共二十一站,他已經有些腰酸背痛,夏季風東奔西跑,卻還中氣十足,難道不是肉長的,而是鐵打的么?
腦子無端端冒出疑問,好像并非以前經常會發生的事,僅僅一天,他就像經歷了幾年都沒經歷過的事,在已有的認知里實在沒法找到答案,而是當公交車行駛出十多站時,鼓起勇氣開口道:
“夏季風?”
“我在呢,怎么啦?”她洪亮的嗓音一成不變。
“你來坐,我站一會兒。”
“??!那多不好哇……”她的聲音扭扭捏捏。杜忱遠有點兒想笑:“嗯,我想站一會兒?!?/p>
“真的嗎?那,那……那我可就不客氣啦,你別告訴別人哦,我會被罵死的!”
她竟然沒有拒絕。杜忱遠既意外,心里又有點莫名的高興,為什么會被罵呢,他沒問,不過,她好像挺擅長罵人的,原來擅長罵人的人也會怕被罵。
她扶住他的胳膊起身,隨后帶著他摸到可以抓握的扶桿。
“記得抓緊!不然會摔倒!”
“我不是幼兒園小朋友?!倍懦肋h皺皺眉。
“唔哈哈哈哈,我還以為你不會開玩笑的。”小姑娘爽脆的聲音足以為這次冒險畫上完美的句點。仿佛車子并非是開往學校,而是開往新世界。
搖搖晃晃,各式各樣的聲音和氣味,他無法完全分辨每一種的差別與聯系,在他的心中悉數汽車??康膽T性和節奏,機械女聲總會重復那句:開門請當心,下車請走好。
額頭連續三次被磕碰,按捺不住,伸手摸到了它,橢圓形的圓環,垂掛在更高的橫桿上,再往下,好像是個把手,他困惑起來,坐公交車到底還有多少法則是他不知道的呢……
然而思緒都被拋出九霄云外,他豎起耳朵專心聽報站,有節律的聲音是最容易令人安心的,比如鐘表的聲音,心臟跳動的聲音,還有火車行駛過鐵軌的聲音,擠在熱烘烘的人群中,似乎也沒有多令人討厭。
“……下一站,龍灣社區,請下車的乘客提前帶好隨身物品……”
杜忱遠微微低頭:
“夏季風,我們快到了。”許久得不到回應,他不得不試探著再次呼喚:“夏季風!”
“…啊…嗯……嗯?到了嗎?”聲音睡意懵懂。
杜忱遠愣住,她的腦瓜子到底在想些什么?不怕坐過站?不怕遇小偷?不怕被欺負?竟然如此信任他?苦笑。
“你剛才睡著了???”他擰巴著眉頭問道。
“是啊……嘿嘿,多虧有你在。你等等我!我這就起來,咱們后門候著,準備下車了?!?/p>
她扶住杜忱遠,而他空出的左手下意識伸向前方,最后平安著陸。
“我想去圖書館?!彼蝿又X袋,“現在才八點半,還能待一個半小時呢?!倍懦肋h握著她的手指動了動:“你不累?”
“坐車能累到哪兒去?”帶著他穿行林蔭道,“你去嗎?”
梧桐葉在十月末悄悄變黃,她忽然想起他聽不見秋天的聲音。
“嗯?!倍懦肋h回答得漫不經心,離開了車站,回到相對熟悉的環境,緊繃的神經開始放松警惕,腳步碾過大理石塊的路面時,她開始疑心是某種暗號,于是故意踩碎落葉,意圖太過明顯,杜忱遠甚至都沒發現。
圖書館三樓角落的落地窗正對著舞蹈系,她偷偷朝那邊望去,練功房的窗簾縫隙里,露出少女花哨的步伐。
“就坐這兒吧。”
夏季風還沒來得及去書架找書,就看見杜忱遠從背包里抽出一本凸點書冊。他指尖劃過,夏季風屏住了呼吸:
“呀!摸起來像被蜂蜂蟄過……”(方言口音,不是賣萌)
“以前不知道盲文嗎?”杜忱遠的指節微微起伏。
“嗯……我知道!人民幣上的那個!那個黑點點??!那就是盲文吧?”
“人民幣上是有盲文?!奔垘诺挠|感記憶比任何文字都要更鮮活。
夏季風好奇地湊近他,身體的熱量膨脹得不像話:“…人民幣上的點子真能摸出金額嗎?”
杜忱遠輕“嗯”,他覺得圖書館歷來不是聊天的地方,可夏季風永遠不屬于規則。所以真是來看書的嗎?
“那你們盲人...是不是都不會寫普通字呀?你會寫你的名字嗎?”她忍不住奇心,再次開口問道。
杜忱遠已經打算放棄閱讀,他側過頭:
“教我就知道了?!?/p>
“啊?好呀,那我教你寫你的名字!”她興致勃勃,即刻從筆袋里找出她最喜歡的鋼筆塞到他手里,杜忱遠摸了摸。
“你會握筆嗎?”
“…可以試試?!?/p>
她大大方方,卻只是淺淺戳了下他的食指:“位置不對,要往下一點,拇指在上?!?/p>
“這樣?”
“嗯嗯,沒錯沒錯,紙在這里,你摸摸看。”
待確定好方位,她才輕輕拉住他的袖口,帶他寫:“這是‘杜’,哦,對了,你名字里的‘忱’是哪個‘忱’呀?”
“熱忱的忱,遠大的遠?!?/p>
“OKOK,朝這個方向…慢點慢點…哎,對了對了,然后這樣,要往這邊移動,不然字就重疊在一起啦!……好啦好啦,大功告成!會了嗎?”
他有些猶豫,還有點敷衍:“差不多吧?!?/p>
“那可以自己再寫一次嗎?”
杜忱遠只是隨便說說的,夏季風卻樂此不疲,她難道真不知道教一個盲人寫字是多么無意義的事嗎?如果盲人可以使用普通的漢字,就不需要發明盲文了。
他照著她教的筆畫,心里默念著:三點鐘方向,然后是六點鐘方向,七點鐘方向,五點鐘方向……低頭一一描在紙上,夏季風這才察覺,他要用另一只手觸摸筆尖來定位。鋼筆在作業本上洇開墨跡,而墨水也在他的手指上開出了花朵,像是藍黑色的潮汐。
“對不起?。∧寂闶稚狭?。"
“…是不對嗎?”
她看著紙上還差一筆就能完成的歪歪扭扭的“杜”字,旁邊拓滿了他毫不知情的指紋。
“沒,你沒錯,是我的錯,我得先帶你去洗手?!?/p>
“……哦?!?/p>
夏季風擰開水龍頭,引導他找到水流,可是他總也洗不對位置。急得她團團轉:
“杜忱遠,我能幫你嗎?”
他肩膀滯了滯:“嗯。”
“下次得用鉛筆,鋼筆不適合你?!?/p>
還有下次?他皺眉。
剛從隔間走出的女生在鏡中看到男生的面孔,驚叫聲像煮開的水壺。
“叫什么?他眼里我們都是馬賽克。”
杜忱遠的耳廓瞬間通紅:“這是女洗手間?。俊?/p>
“是呀。”她使勁兒搓著他指頭上的那塊兒墨水污漬,不小心碰到了虎口的繭。為什么富人也會長繭?她有疑問,卻不想問,實際上,他的手并不好看,粗壯變形的指關節,和她丑到沙包大的拳頭也沒差了……
“你的手表總硌人……”凹凸的紋路如同一塊印章,“陶瓷的,是靠觸摸看時間嗎?真漂亮!”
杜忱遠試著解開表帶:“要戴戴看嗎?”
“啊,不用不用,很貴的吧?”
他按下表側按鈕:
“不貴,只是看得見的人可以選擇石英表、機械表,或者,智能手環?!?/p>
“對了,我讀初中的時候,大伯給我買過一塊電子表……”
“那種按一下會報時的?”杜忱遠猜測。
“對對對!就是那種!你也知道?”
“用過?!彼孟耠y得和他擁有了一個共同點:
“那種很方便,你為什么現在不用了?”
“會發出聲音,人多的時候尷尬。”
“……哦?!?/p>
幾千塊的電子表,是不是就不會發出廉價的聲音了?他們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更新時間:2025-05-05 13:08: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