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的工資到賬，是手機的震動聲驚醒了趴在琴譜上意外睡著的夏季風。她揉著酸痛的脖頸，看著銀行短信里微薄的數字，第一個念頭竟是夠買一支護手霜。

超市的日光燈白得刺眼。她在日用品貨架前徘徊許久，指尖掠過那些包裝精美的護手霜，最終停在最下層的促銷款上。塑料外殼已經積了層薄灰，標簽上的“清倉特價6.5元”被劃掉又手寫改成“5.5”。她咬了咬嘴唇，把護手霜放進購物籃。

她不會還在期待著什么吧？可結賬時，收銀員掃碼的“嘀”聲卻讓她心情十分愉悅。

期末考試像一場漫長的凌遲。圖書館的燈光晝夜不熄，夏季風陀螺般在琴房、教室和圖書館之間旋轉。只能偶爾在史論課上，看看前排杜忱遠灰發的后腦勺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銀白。然而除此之外，兩人已經許久未打過照面。

唯一讓她嘴角上揚的是程婉發來的那張合影。深夜宿舍里，夏季風第一萬次點開照片，酒會上的她穿著不合時宜的工作制服，像是誤入了天鵝群，而杜忱遠則一襲黑色西裝，側臉在水晶燈下，是不用美顏的電影明星。她把照片設成了手機屏保，反應過來，又趕緊換了回去。

期末考試一結束，夏季風便打印好寒假留宿申請表和安全責任書，急急忙忙趕往學工組。輔導員張老師的目光帶著憐憫：“整棟樓可能就你一個人住了，放假以后學校食堂、超市也都會停業…你確定嗎…？”

“可我實在沒地方去……”夏季風囁嚅道。大伯中風后，聽到堂姐電話里那句“你先別回來了”就明白，唯一疼她的大伯一旦倒下，那這世間便再沒有可以回去的家。

張老師嘆氣，直液筆在紙上劃出沙沙的聲響：“那你至少留個緊急聯系人……”

“寫我大伯吧?！彼p聲說，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痕跡，雖然…可能根本就聯系不上他。

蓋完章，趕去辦公樓提交申請材料，冷風卷著蕭瑟使勁兒往人脖子里灌，如果是別人，早就瑟瑟發抖，然而那是夏季風。就在低頭推開玻璃門時，熟悉的盲杖聲突然從轉角傳來。她像只受驚的兔子，閃身躲到雨棚下的立柱后。

杜忱遠今天穿了件深灰色大衣，他挽著程婉的手臂，正和一個中年男人道別。陽光透過玻璃雨棚頂的大樹枝干，在他們身上投下一張網。

“感謝您這學期對忱遠的照顧?！?/p>

“哪兒的話，”男人笑得很親切，“小事而已，不足掛齒。那就下學期再見，正常開學時間來跟班上課就行?！?/p>

夏季風的呼吸凝滯了。她看見程婉突然轉頭，目光精準地鎖定了她藏身的立柱，卻只是意味深長地挑了挑眉。

等完成客套，送走了男人，程婉才道：

“出來吧，夏季風。”聲音中帶著幾分戲謔，“偷聽可不是好習慣?！?/p>

她被點名，慢吞吞地挪出來，手指不自覺地摳著鼻尖，臉頰直發燙：

“好，好久不見……”結結巴巴地問候，目光在兩人之間游移，“你們……為什么，會在這里呀？”

程婉晃晃手中的文件袋，唇角勾起一抹笑：“剛和校長喝了杯茶。”她聳聳肩膀，解釋，“我家忱遠不是這里的正式學生，所以學期末得來拜訪校長?！?/p>

夏季風有點兒糊涂，瞪大了雙眼：“什么…意思？”

“這么跟你說吧，自打盲人被允許參加高考以來，能真正考上的寥寥無幾?！背掏翊亮舜辽砼缘娜?，“他就是其中的一個，忱遠之前接受的教育…不太適合高考。所以我們只能自費來旁聽，沒有學籍，也拿不到文憑?！?/p>

“哎？可是，為什么會不適合高考？”她無法理解，這顯然已經進入了她的知識盲區。

“能跟她說嗎？”程婉輕聲問杜忱遠，杜忱遠臉紅了，猶豫片刻，應允。

“他以前在特殊教育學校，學得是按摩……妹妹…”

夏季風愣了好一會兒，腦子才能反應，想起那些坐落在城市角落，里面總是黑黢黢的“盲人按摩”店，實在無法與眼前英俊的他聯系起來。可看向杜忱遠，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

“不是，為什么…是按摩……”

“因為沒得選呀，忱遠讀特教學校的時候，大部分盲人都學按摩，現在應該好點兒了，有不少小孩可以選擇高考，不過對他們來說，還是很難。”她仿佛在解說什么不太重要的事。

“…如果他，沒學籍……是不是意味著，就不能評優了？”在夏季風眼里，杜忱遠就像一束光芒，鋼琴在他手上，是會發光的那種。

程婉笑得怪不好意思：“快別提啦，他連期末考試都不用參加，談何評優呀？”

“這不公平??！”她忍不住為杜忱遠鳴不平。

可杜忱遠微微側過頭，聲音平靜若水：

“學校沒有盲文試卷。不能為了我一個人搞特殊?！?/p>

冬日的北風卷起夏季風手中的紙張。她慌忙將留宿申請表藏到身后，卻還是被眼尖的程婉發現了端倪。

“倒是你……”她眼神示意了下，“你在這兒做什么呢？”

“我，我，哦，就是，就是去交個材料！”她把表格攥得更緊了，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

程婉拍了拍杜忱遠的后背，并沒有繼續追究，而是說道：“寒假有空的話，可以來找忱遠玩。”她促狹地眨眨眼，“他就你這一個朋友。”

夏季風的臉瞬間紅到了耳根。低著頭，盯著自己開膠的鞋尖，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走了?！彼ミ^弟弟的手，像抓一只小貓，臨走前又回頭補了句，“你記得加他微信啊，小傻子。”

直至兩人的背影消失在轉角，夏季風才長舒口氣。她展開手中被捏得皺巴巴的表格，發現自己手心全是汗。遠處傳來程婉隱約的笑聲，讓她剛剛降溫的臉又燒了起來。

交完留宿材料，站在辦公樓前發了會兒呆。此刻的宿舍，室友們應該正熱火朝天地收拾著回家的行李。

現在回去的話，只會更煩躁……夏季風緊了緊單薄的外套，鬼使神差地走向了校外公交站臺。站牌上的路線圖早已爛熟于心，可當公交車停穩時，她卻遲遲沒有邁步上去，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除了打工，從來沒有過什么其他的目的地。

當公交車開走后，她依然站在原處。鼻尖被凍得通紅，手指在口袋里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支廉價的護手霜。想起自從在展館兼職后，這座城市好像突然激發了讓她想要好好看看的沖動。或者說，是程婉那句“可以來找忱遠玩”，讓她的心活了起來。

就當是給自己放個假，順便想想怎么報答他…盡管如此，最終還是習慣性登上了去往餐館方向的公交車。當熟悉的街景映入眼簾，夏季風不禁苦笑起來，連放松都只會往打工的地方跑，她的人生真是單調得可憐。

于是隨意選了一站下車，正準備轉身離開，不遠處地鐵口有個趴著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個戴著毛線帽染燙了黃色卷發的男孩，正焦急地摸索著地面。意識到他有麻煩，走了過去。

“需要幫忙嗎？”夏季風蹲下身問道。

男孩抬起頭，瞇起眼睛：“我的眼鏡剛才被人撞掉了?！彼暮缒ぴ陉柟庀鲁尸F出淺褐色，沒有焦距地望向虛空。

夏季風很快在不遠處找到了那副透明框的眼鏡，鏡腿似乎有點歪。

“是這個嗎？”

男孩很高興，接過眼鏡戴好：“是這個！真是太感謝你了！”他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

“不客氣?！毕募撅L有點不好意思。

“你…應該不是本地人吧？是來旅游的嗎？”男孩拍拍身上的灰，流露出熱情好客的一面。

“…不是……”夏季風局促地踢了踢地面，“我是藝術學院的學生，剛放寒假，在找寒假兼職……”

“哦哦，藝院兒的啊，我知道我知道。我是文理畢業的，你聽說過文理學院嗎？”男孩眨眨眼睛。

“聽說過，但是沒去過。”夏季風還是有點兒害羞，她依稀記得，在展館兼職時，孔麗娟和李其好像就都是文理學院畢業的。

“哈哈，文理離這兒不遠，順這條路直走就是，我們文理的音樂廳得過建筑大獎，有機會你可以去看看。”

“謝謝?！?/p>

他抓抓后腦：“等下我要去舊書市場收貨，你剛說你在找兼職，要還沒找到，可以試試去那兒碰碰運氣?！?/p>

“好呀！”她正愁漫無目的，于是欣然接受建議。

“行！那我帶你去！”男孩兒朝她招招手：“哦，剛忘做自我介紹了，我叫馮衍，別人都叫我阿衍?！?/p>

“我叫夏季風…你應該比我大，我叫你衍哥?！?/p>

“哈哈哈，衍哥，行，夏季風嗎？你的名字挺有趣兒啊?！?/p>

舊書市場藏在一條不起眼的小街，距離車站很近。穿過狹窄的入口，撲面而來的是紙張與油墨混合的陳舊氣息。馮衍輕車熟路地穿梭在攤位間，夏季風則被滿眼的書籍晃得目不暇接。

“這些……都好便宜呀！”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本《西方音樂史》，標價只要5元。是下學期要修的課程。書頁泛黃，但保存完好，前主人的筆記工整地寫在空白處。

馮衍正和攤主清點一摞漫畫書：“這批《火影忍者》品相不錯?！彼D頭對夏季風解釋，“我主要收舊漫畫，美術類的書也順便帶些…哎？你……”

“……這居然是完整的……”夏季風看著地上堆放的漫畫書呆住了。

馮衍有些不解：“怎么？”

只見夏季風從帆布包里拿出一本小書，并小心地翻開來給他展示。

“《火影忍者》……你很喜歡這部漫畫嗎？”他覺得意外。

女孩兒的眼睛濕潤，艱難地點了點頭。

馮衍注意到她手中的那本保護得很好，還手工包上了書皮。壓得平平展展。

忍不住笑出聲：“哎呀，這是緣分吧！我開了家漫畫‘書吧’，辦會員就能不限量看漫畫書，交押金，還可以外借，怎么樣，要不要做我店里的會員？”

她的眼里綻放出異樣的光彩：“好??！”

馮衍說出口就感到后悔，因為夏季風顯然不像是能有錢辦會員的大學生，她層層疊疊套得很臃腫的上衣，最外是一件肥大的中學校服，紅紅的臉盤子透出鄉土氣息……連寒假都要做兼職賺錢，怎么可能有錢看漫畫呢？

“要不這樣吧，為表謝意，我們又這么有緣，你來我店里打寒假工怎么樣？就是……就是，只能做保潔和一些粗活，和你的專業可能不匹配，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我不介意！”夏季風脫口而出，“衍哥，你是不是特別喜歡漫畫呀？”

馮衍點點頭：“那是當然，就是因為喜歡才開了這家店?！?/p>

“我也很喜歡！”

他轉去別家驗貨時，夏季風就靜靜蹲在書堆旁，幫他看著貨，馮衍忽然覺得，能收個新員工其實也挺不錯，就在剛才，他還想是不是過于沖動，但人生的緣分總是妙不可言，寒假學生客流多，確實需要有個人在店里幫忙，就像之前計劃的，如果多個人，那他還能在店里順便再賣些茶飲，零食，增加收入。

夏季風則很盡責，對她來說，有之前找兼職屢屢碰壁的經驗，遇到馮衍就是走了狗屎運……難得的是，還沒有人知道，除了音樂夢想，她最大的愛好就是看漫畫。讀中學時，所有孤獨的夜晚，都是漫畫書陪她度過。雖然，她只有一本《火影忍者》。

此刻，她突然覺得這個嘈雜的市場和安靜的琴房一樣，能讓她放松。等待的過程，翻開了一本《陶瓷藝術鑒賞》，內頁的彩圖讓她想起展柜里的精美展品，她下意識摸了摸鑰匙上光澤溫潤的陶瓷小熊，嘴角幾不可見地拉開弧度。

“你對陶瓷也感興趣嗎？”馮衍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身后，“這本書我送你吧，才三塊錢。”

夏季風慌忙合上：“不用了！”

“哈哈，先別拒絕，待會兒我還想你幫我搬這些漫畫書到地鐵站，所以……”他爽快地將書塞進她的帆布包。

更新時間：2025-05-05 13:08: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