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風小心翼翼地保存好程婉給的名片，當晚就添加了她的微信。她很快發來一長串展品資料，每件陶瓷藝術品都配有高清圖片和介紹。夏季風捧著手機反復研讀到深夜，連夢里都是那些造型獨特的現代陶藝品。周五下午沒課，她提前兩小時搭公交車前往市中心，并早到了足有一個多小時，到了也沒閑著，在展館外的長椅上，又復習了好幾遍手機里的資料。

此刻近距離看到展館，比她想象的還要宏偉。巨大的混凝土結構，鑲嵌著幾何形狀的玻璃幕墻。入口處的迎賓小姐姐們已經穿上得體的黑色套裝開始練習彩排。她看過時間，鼓起勇氣大步走入展館。

“你是夏季風嗎？”一個扎著高馬尾的年輕女子朝她招手，“我是李月，程總監讓我來接你。你叫我李姐就行?！?/p>

李月領著她穿過光線柔和的走廊，來到工作人員區域。更衣室里已經掛好了統一的工作制服，深灰色的西裝套裙。她換上后，對著鏡子整理領口，發現自己的指尖都在微微發抖。

培訓室里已經坐著兩個年輕人。戴黑框眼鏡的男生正在翻看資料，另一個燙著卷發的女生對著小鏡子補口紅。

李月簡單介紹道：“這是李其，孔麗娟，和你一起負責現代陶藝展廳的值班工作。”

接著就是考核。當李月問及“梅瓶《流變》的基本情況”時，夏季風流暢地回答：

“高33.5厘米，口徑6.2厘米，足徑12厘米，腹部飾有纏枝蓮紋?！?/p>

而一邊的孔麗娟，支支吾吾了好半天，都沒能答上來，李月臉色沉下來：

“看樣子你還得繼續熟悉?！?/p>

因此值班安排表夏季風被排在了早班。李其則因為是男生，負責晚班。

周末清晨五點，天還沒亮透，夏季風就坐上了首班公交車，穿過漸醒的城市，心里又開始默背。

展廳里的射燈精準打在那些造型前衛的陶瓷藝術品上，實物比照片更加迷人，對她而言，充滿了新鮮感，但是她不敢太過分心，而是根據要求站在指定位置，注意著那些表面布滿特殊肌理的作品，生怕參觀者觸碰。

陽光穿過展館的菱形天窗，在名為《冰裂》的現代陶藝作品上投下幾何光斑。夏季風就站在兩米外的警戒線邊緣，目光不自覺地追隨著展柜前那對璧人。

“這種開片工藝最早見于北宋汝窯，”女孩的聲音像清泉擊石，她轉身時，亞麻色長發掃過腰間的流蘇腰帶，“但我聽說杜氏窯改良了釉料配方，能讓裂紋呈現出這種冰晶般的立體感?！?/p>

夏季風下意識上前半步，想聽聽她的講解。那女孩腕間戴著一串瓷手鏈，每顆珠子都瑩潤飽滿。

“看這個開片紋理，”女孩指尖虛點在玻璃上，“這種冰裂紋是經過特殊窯變才能形成的，每一件都是獨一無二?！?/p>

她身邊的男人高大挺拔，穿著剪裁考究的深色西裝。他微微俯身傾聽時，袖口露出一截精致的腕表。夏季風注意到，他看向女孩的眼神專注而溫柔，時不時點頭附和，偶爾還會補充幾句專業點評。

“啊！你看你看！這件作品的釉色真美！”女孩感嘆道，“像把銀河裝進去了?！?/p>

男人輕笑一聲，自然地攬住她的腰：“不，是像你上次燒制的那組茶具?！?/p>

她“咯咯”直笑，兩人的互動自然和諧，就像完美嵌合的拼圖。

“您好，”女孩轉向夏季風，聲音悅耳，“能請教一下這件作品的創作背景嗎？”

她好像是把夏季風當成解說員了。

夏季風很快反應過來，調整好狀態，將大腦中背誦過的幾行簡介告知對方。女孩聽完后，反而熱情地補充了起專業知識。

“這件作品用了特殊的燒制工藝，”她眼睛閃閃發亮，“不過具體的，就得親自詢問展館主人才能知道了?！?/p>

“難道……”夏季風想這應該不算巧合。

“這件作品，是杜啟文先生的代表作之一，你是杜氏的員工，應該知道才對?！迸禾鹛鸾忉專拔医袦匮?，在美院學習陶藝。如果你對陶瓷感興趣，下星期我的個人作品展就在隔壁，歡迎你來參觀！”

“謝謝你的邀請……”她小聲應道，感覺喉嚨有點發緊。

忽然余光察覺不遠處的燈光系統出現故障。于是立刻按培訓時要求的流程，撥通電話聯系處理，李姐甚至還在對講機里夸了她兩句。

做完這些，她看到那對情侶仍在不遠處。溫雪指著作品《蝕》釉面下若隱若現的裂紋：“看到沒？這是種‘隱開片’，要對著光才能發現……”她突然貼近男友耳邊，兩人同時笑起來。

陽光斜斜穿過他們相貼的肩膀。夏季風想起杜忱遠，如果此刻站在這里的是他倆，那滑稽違和的畫面，就只能用好笑來形容。

十一點整，該是孔麗娟交接班的時候?？芍钡绞稽c五十，她才姍姍來遲，頭發還帶著剛睡醒的凌亂。

“抱歉啊，睡過頭了?！彼煌床话W地說，連工作證都沒戴。

員工餐廳只剩下幾份冷掉的盒飯。夏季風隨便拿了份。急急忙忙往嘴里塞，隔壁桌兩個工作人員在議論：“那個新來的早班女孩會背展品資料？”

“是啊，聽說只是來做日結兼職，真敬業?！?/p>

她想，太好了，至少沒給杜忱遠和程婉姐姐丟臉。只是這個時間去餐館兼職勢必要遲到。本來她還慶幸距離近，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

她用五分鐘狼吞虎咽吃完員工餐，馬不停蹄趕去。手機震動了下，發現是程婉發來的消息：“今天表現不錯，明晚有空嗎？閉展的酒會，可以用工作證蹭飯！”

她沒想到雷厲風行的程婉姐姐，竟然也有俏皮的一面。

午后，夏季風推開后廚門，老板娘正用抹布狠狠擦拭收銀臺。墻上的時鐘指向十二點十分，比排班表上的時間整整晚了四十分鐘。

“對不起！我遲到了，出了點意外……”

老板娘眼睛都沒抬，從鼻子里哼出一聲冷笑。

“我可以整個下午都留下幫忙！去洗餐具，或者……”她就怕這份得來不易的工作丟掉。

老板娘把抹布摔進水桶。

“按規矩來?！彼崎_登記簿，圓珠筆尖狠狠戳在考勤表上，“遲到四十分鐘，扣半天工資。”筆尖劃破紙張的聲音像一把小刀。

夏季風低著頭，能感覺到其他服務員投來的視線，像無數根細刺扎在背上。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好的，張姨?！?/p>

下午三點，早過了用餐高峰。夏季風蹲在衛生間，用鋼絲球使勁兒刷洗著拖把桶里凝結的油垢。泡沫水濺到她臉上，混合著額角的汗水流進眼睛里，刺得生疼。

“小夏……”老板胖胖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唉……你是我招來兼職傳菜收盤子的，也沒說讓你干這些陳年老活呀。”

夏季風慌忙站起身，濕漉漉的手在圍裙上蹭了蹭：“我沒事兒，我們山里孩子能吃苦……”

老板有點心疼，壓低聲音，“你張姨那邊兒…我待會跟她說說，少扣點兒……”

“趙富！”老板娘尖利的聲音從大堂穿過，“你是看冰柜里的蝦仁不用處理嗎？”伴隨著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夏季風看見老板娘一把擰住老板的耳朵，“饑不擇食??？這種丑丫頭都能勾你魂兒？”

老板哎喲叫著被拖走了。夏季風站在原地，雙手仿佛有千斤重。衛生間鏡子里的自己頭發凌亂，高原紅都掩不住的糟糕臉色。老板娘說她丑，可不就丑嘛。

做完了一天的工作，又換回校服外套。公交站牌的玻璃上映出她模糊的身影——瘦，黯淡，像一件破舊器皿。

她想起展館里溫雪閃閃發光的模樣，還有杜忱遠夸她好看，就覺得很悲傷，興許這個世界上，只有杜忱遠一個人會覺得她夏季風好看'可是謊言總有被戳穿的一天，公交車進站時，她抹了把臉，才發現掌心沾了些許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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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晚上的閉展酒會，夏季風很忐忑。做完餐館兼職，準時來到展館，先去更衣室換上那套制服。

展館宴會廳，燈光璀璨如星，可她縮在最角落的立柱旁。

程婉像一陣風般穿過人群，黑色絲絨西裝褲在燈光下泛著細膩的光澤，剪裁利落的白襯衫領口別著一枚造型奇特的陶瓷胸針。

“躲這兒干嘛？”她隨手從路過的侍者托盤上拿了塊小蛋糕塞給她，“記住，只許吃東西，不許喝酒?！?/p>

夏季風的目光卻忍不住流連在程婉的裝束：“姐姐，你這身真好看啊……”她聲音越來越小。

“杜家宴會限定款！哈哈！”程婉撐開大大的笑容，突然壓低聲音，“待會兒有驚喜?！?/p>

夏季風乖乖點頭，捧著蛋糕躲回角落。

水晶吊燈下，身著華麗禮服的賓客們舉杯交談，香檳塔折射出細碎的金光。程婉叮囑她“只管吃飽”，可此刻，她好像連靠近自助餐臺的勇氣都沒有，那些穿著曳地長裙的名媛，連取餐姿勢都優雅得仿佛拍電視劇。

就在這時，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溫雪穿著一襲墨綠色禮服長裙，正舉杯與幾位年長的藝術家談笑風生。她的笑容明媚自信，指尖的香檳杯輕輕搖晃，仿佛天生就該站在這樣的場合。

可下一秒，她的目光竟越過人群，直直對上了夏季風的眼睛。

“是你！”她驚喜地揮手，絲毫不介意周圍人投來的詫異目光，“你也來了？”

夏季風僵在原地，手里的蛋糕差點掉在地上。她沒想到溫雪會記得她，更沒想到對方會在眾目睽睽之下主動打招呼。

她小心翼翼地揮了下手：“…嗨…你，你好……”

燈光忽然暗下來，閉展致辭正式開始。程婉是主持人，她站在舞臺中央，落落大方地介紹今晚的嘉賓。當溫雪提及過的杜啟文先生上臺時，夏季風不由屏住呼吸。那位中年男人身姿挺拔，依稀能看出與杜忱遠相似的輪廓，但氣質更為冷峻。他的發言簡短有力，每一句話都透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感。

隨后是頒獎環節。當程婉念到“請杜老先生與杜忱遠先生為獲獎者頒獎”，夏季風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她看到杜忱遠握著一位老者的手肘上臺，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裝襯得他肩線筆直。他戴著墨鏡，神色平靜。

獲獎者中赫然有溫雪。她從杜忱遠手中接過獎杯時活潑地朝觀眾揚了揚，像是舞臺上的一道靚麗風景。夏季風給她鼓掌的時候，手都拍疼了。

“怎么樣，我的獎杯好看吧？”頒獎結束后，溫雪竟直接溜到夏季風身邊，將沉甸甸的獎杯塞到她手里，“杜老爺子設計的，釉色開片都是他的獨創?！?/p>

獎杯觸手冰涼，表面布滿了細密的金絲紋路。夏季風小心翼翼地捧著，生怕弄壞它。

“恭喜你……”她由衷地說道，突然想起什么，指了指餐臺上的一盤點心，“對了，這個酥酥的點心好吃，你要不要嘗嘗？”

溫雪噗嗤一笑：“你是不是已經吃了一整盤？”見夏季風耳根通紅，她笑著招來服務生，“給這位小姐多拿幾份她喜歡的點心?！?/p>

人群的喧鬧聲中，她湊近夏季風耳邊：“其實我最討厭和那些老古董客套了，還是和你聊天舒服?！彼讣廨p點獎杯上的裂紋，“你知道嗎？開片本來是燒制失敗的瑕疵，但有人發現，這種不完美反而成了獨特的美?！?/p>

夏季風怔怔地望著溫雪的眼睛，像是讀懂了她的用意，低頭觸摸獎杯上的紋路，忽然想起自己粗糙的手指、不合時宜的制服，紅彤彤透著鄉土氣的臉，還有……杜忱遠的眼睛……

或許有些東西，本就不需要完美。

當溫雪被主辦方叫去合影時，夏季風看到她在人群中熠熠生輝，不再羨慕。

更新時間：2025-05-05 13:08: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