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風余光瞥見身邊人側臉的輪廓,高挺的鼻梁,嘴唇輕抿時微微卷起的弧度,忍不住走神,連最簡單的音階都彈得磕磕絆絆。
“怎么?”他的聲音傳來,帶著特有的韻律感。夏季風慌忙低頭去看譜子。
自從發現這位116鋼琴小天才就是杜忱遠,每次練琴她都會變成走鋼絲的雜技演員,稍不注意就墜入名為“花癡”的深淵。
雖目不能視,杜忱遠卻能精準聽出她手腕轉動的細微角度。
“手放松,想象,就像山澗的流水?!彼鋈簧焓衷噲D觸碰,又及時止?。?/p>
“你…介意我?”
“???不介意不介意?!庇谑?,他試探著附上她的手背,溫熱的觸感讓夏季風渾身僵直。以前好像沒料到,還會出現這種情況。到底是誰在吃誰的豆腐,她有點拿不準。只有突飛猛進的技術,證明著一切。
公告欄前,夏季風盯著“海茵杯”全國鋼琴演奏比賽的海報,忍不住直咽口水。三萬元獎金足以支付她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于是她拍下海報,攥著手機興沖沖地跑去琴房。
“杜忱遠!我發現了一個比賽,你想不想參加?”
正在仔細聆聽鋼琴音色的他,聞言指尖一頓:“什么比賽?”
“就是,‘海茵’鋼琴演奏比賽,我在學校公告欄看到張貼了海報,獎金很可觀!”
“我是問比賽的主辦方…聽起來,這是普通商業性質的比賽吧……?”
“哎?我看看……還真是你說的那樣?!?/p>
杜忱遠收回手,露出指間錯落有致的琴鍵:“我沒興趣?!?/p>
“為什么?”相處這段時間,她認為對杜忱遠而言,會拒絕應該和獎金數額無關。肯定是其他原因。
“我們…是作曲專業吧?”他語氣有些輕。
哦,也對。夏季風想起桌上堆滿的盲文樂譜。似乎相比彈鋼琴,他更執著于創作。?
“那如果,是作曲的比賽呢?”小姑娘不死心地追問。
杜忱遠沉默片刻:“我不參加比賽?!?/p>
盯著他墨鏡的反光,夏季風忽然覺得那雙藏在黑暗里的眼睛,比任何事物都更讓人好奇。他為什么不愿意參加比賽?是曾經發生過什么嗎?但杜忱遠顯然不想多說。
中午回到宿舍,她抱著手機反復搗鼓,閱讀完線上報名須知,還給主辦方的老師打了電話確認,聽說獲獎率是百分之八十,優秀獎也有獎金,終究沒能抵御誘惑,咬咬牙,選擇了報名,與此同時,也不得不從每天兩餐壓縮成一餐,用以提交參賽的報名費。
時不時刷新賽事官網,她生怕不小心錯過重要通知??墒?,直至收到發在班群里的反詐騙信息,她都不愿相信,心心念念,看起來無比正規的比賽,居然只是個騙局。隨著網站的突然關閉,輔導員張老師接連通報警方對此立案調查的情況。 她才接受了現實。
獨自蜷縮在宿舍的被窩時,明知毫無意義,還是一遍遍撥主辦方電話,聽著手機里不斷重復的關機提示音,淚水浸濕了枕頭。她甚至不敢告訴任何人,除了報名費,她連比賽期間的住宿費和接送車費都已經打給騙子了,對方承諾比賽后會報銷這些費用的……她是真的吃不起飯了!
飯點的琴房格外冷清。
夏季風有點兒撐不住,難受時晃得厲害,恍恍惚惚。下課后,便想先來琴房緩緩,誰知杜忱遠居然沒回去,平時這個時間,他早和同學吃晚飯去了。
聽到開門聲,他徑直站起身:“夏季風,你三天都沒來,怎么回事?”
“我……”她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人栽倒在地,不知道撞到什么,眼前發黑,也看不見,心跳得都快喘不過氣了:
“唔……杜,杜忱遠,救,救我……”此刻恐懼達到頂峰。
他聽到聲響,恐怕沒比夏季風好多少,顧不得拿盲杖,本能地伸出手,快步往發出聲音的方位走。腳碰到夏季風時,差點摔一跤,他蹲下身摸索著撥開她凌亂的劉海:“你怎么了?喂!夏季風!”
她失去意識了。
杜忱遠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慌慌張張摸出手機,撥通了急救電話。
救護車尖銳的鳴笛聲刺破夜空。急診室里,杜忱遠攥著繳費單的手指微微發白。低血糖??夏季風到底在想什么???為什么不好好吃飯?他有點生氣,氣她不愛惜身體。
聽到床鋪的方向有聲音,確定人已經醒過來,語氣帶著幾分慍怒,表情卻始終在臉上難有實體:
“以后不許這樣了!減肥也要有個限度吧!我知道你想參加比賽,但是漂亮不是最重要的!你不要命了?!”杜忱遠咬著牙。
夏季風有些震驚,可能也就只有杜忱遠會把她的低血糖歸咎于此,心頭涌起一股無名火:“反正你也不會懂!長得好看的人,怎么可能知道我們丑八怪平時要遭受什么樣的歧視?!”
杜忱遠心口像是被惡狠狠地扎了一刀。失明讓他很難體會“長相”的意義,說他不懂,是啊,他永遠都不會懂,就像夏季風永遠無法理解,在絕對黑暗里的孤獨是什么滋味。
“沒錯,我看不見……”他撐開導盲杖,起身離開。
夏季風愣住,他艱難地用盲杖探索陌生環境的樣子,讓她分外難受。側過頭,床頭柜上的保溫桶里是熱氣騰騰的粥,杜忱遠不知道的是,其實她早就恢復了意識,所以親眼看著他在護士的帶領下,拎著保溫桶進來,然后摸著床頭柜放下,打開,笨拙地拿出里面的小碗,被燙到,吃痛時甚至不敢發出聲音……她突然模糊了視線。杜忱遠是即使生活在一個狹小混沌的世界里,也總能在她彈錯音時精準指出她的問題,還會在她手指僵硬時幫她調整琴凳高度的人。
凌晨三點,她已經從護士口中得知了叫救護車和輸液的賬單,于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杜忱遠不懂窮人的世界……可這怎么能怪他呢?他走路,被燙到時的模樣,分明都在訴說著另一種脆弱。就在暈倒前,黑暗向夏季風無聲侵襲,那或許才是世界在他眼中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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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撒在醫院大廳門口的臺階上,可是,杜忱遠對此一無所知,程婉開著車還沒到公寓,就再次接到了電話:
“現在來接你?”
“嗯……”
“怎么了?你不是要陪同學嗎?醫生剛讓出院的時候,你還說怕出危險,執意要觀察到明早?!?/p>
“我……我想回去了?!?/p>
“……好吧,我來接你是沒問題,可是,她一個人在醫院,沒人陪,出事了怎么辦?”
“就算我在又能怎樣?我又看不到!”
“杜忱遠!”程婉語氣有點嚴厲,“剛才如果不是你及時打電話叫救護車,她現在可能還在琴房,能不能及時接受治療都是未知數!醫生也說了,低血糖嚴重會要命的!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他沉默許久,冷靜下來,可是心里的傷口還在隱痛,“姐,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么問題?”程婉意識到自己的話起了效,于是放棄在前方路口掉頭。
“她,她長什么樣?”杜忱遠問。
“誰???你說那個女同學嗎?”
“嗯?!?/p>
“我剛才也沒仔細看,讓我想想?!?/p>
其實程婉早就發現了那個女孩子的身份,她就是抖音視頻里和杜忱遠上了熱榜的女孩。又怎么可能會忘記她的長相呢?出于尊重和緊急情況,剛才在醫院倒是沒怎么仔細看她,視頻可沒少刷。
“……她挺好看的,長頭發,麻花辮,小翹鼻,紅撲撲的臉,身材有點瘦小,穿的,應該是中學的校服外套,牛仔褲,白板鞋?!?/p>
杜忱遠聽完,許久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因為他的大腦里無法形成影像,他還是不清楚她到底什么樣。
“我知道了?!?/p>
“那還需要我來接你嗎?”
“不用了。姐,謝謝你。”
“客氣啦?!?/p>
他用盲杖摸索著臺階,在導醫臺找到護士尋求幫助,回到夏季風的床邊,無法安睡的她,一看到他回來,立刻從床上坐了起來:
“杜忱遠!”
“你…還沒睡?還是說,我吵醒你了?”他有些詫異。
“你都生氣了,我哪兒睡得著???你快坐,凳子在這里?!?/p>
聽著她的聲音已經恢復元氣,他放下心,并有些愧疚:
“對不起。你先別動了,我自己能找到凳子?!?/p>
“你可別說對不起,我也有不對的地方。那個粥超好吃,還有,謝謝你送我到醫院?!?/p>
他回過神:“要不要小聲點,會打擾到其他人休息吧?”
夏季風環顧四周:“這個病房沒別人了,你這話說得我瘆得慌,還以為有阿飄?!?/p>
“阿飄是什么?”他疑惑。
“哎呀,聊點別的吧?!?/p>
“……哦,好?!彼降首幼?,“我在,你就好好休息。我不跟你吵架了?!?/p>
“哈……”她沒忍住笑意,“杜忱遠,有沒有人夸過你很可愛?”
他老實回答:“沒有……可愛是用來形容小孩子或者小動物的吧?”
夏季風樂不可支:“也不一定呀,有些行為,性格,外貌,也可以用可愛來形容?!?/p>
“那你剛才說我‘可愛’,是指我的行為、性格……和外貌嗎?”
夏季風很真誠地說:“外貌不算,你長得很帥,不能算可愛?!?/p>
杜忱遠耳朵發燙:“很少有人會當面這么說……你也很好看。”
“???”夏季風懵了,“杜忱遠,你沒發燒吧?”
“我沒有?!彼櫚櫭?。
“可是你剛夸我好看哎,你不是……”
“我可以問看得見的人?!彼苷嬲\。
夏季風笑得肚子疼:“杜忱遠,誰這么不長眼吶?你別信!不過我發現和你做朋友的好處增加了一條,人家都覺得我是‘癩蛤蟆’,只有你夸我好看?!?/p>
他有點糊涂,難道程婉騙他嗎?
“不管怎么說,你夸我好看,我很高興,就算不是真的也很高興,至少在你這里,我可以做個‘絕世大美女’!”開玩笑歸開玩笑,解釋也很有必要,“其實,之前我有點生你氣,是因為我這個月的生活費透支了,最近只能喝西北風,并不是在減肥,唉,我都快餓出幻覺了……搞不好你現在在我身邊,都是幻覺?!?/p>
“不是幻覺,是真的?!倍懦肋h摸到床邊,指尖觸碰的瞬間,她的心理防線瞬間潰塌。
“嗯,沒錯,是真的?!?/p>
“我……我不知道你那么缺錢?!彼肫鸪掏裾f她瘦小,還穿著中學的校服,除非是沒有其他衣服可穿,誰會讀大學了還穿中學時的校服啊。
“本來這個月也能過,我有努力做兼職嘛,可是都怪我太笨,上次的那個比賽是詐騙,我被騙了好幾百……你是不是早知道那種比賽很多都是騙局,才不參加的?你笑話我吧?!币簧獜姷乃?,什么時候敢將自己吃得啞巴虧說出來給別人聽啊,可在杜忱遠的面前,忍不住就放下了心理防線。
“那也不能全怪你,如果我稍微上心一點,幫你把把關,或許就不會上當了。最可恨的人是騙子?!?/p>
“杜忱遠,你怎么那么好??!你可真會安慰人?!彼芍苑Q贊。聽聞此言,杜忱遠卻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知道他并不好。
“不是,我沒有,是我誤會了你,我很抱歉?!?/p>
“哎呀,都過去啦,杜忱遠……其實我也知道,你看不到,并不是你的錯……”
“嗯?!彪m然道理都懂,可是從夏季風的口中說出來,就擁有了非凡的意義。
杜忱遠像個外來者,傾盡所有融入新世界,他用笨拙的語言和蹩腳的努力朝著未知前行。夏季風也許還沒完全理解,好的一點是,她顯然已經注意到了,杜忱遠是那么得不同,又沒什么兩樣。
更新時間:2025-05-05 13:08: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