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貼膏藥她下班回來的時候,一瘸一拐地推開門,像只被雨淋濕的麻雀,蔫蔫的。
“磕到桌角了?”我蹲下去看她的膝蓋,沒破皮,沒淤青,只有一片微微泛紅的皮膚,
像是被冬天輕輕咬了一口?!安恢?,就是疼?!彼财沧?,把包丟在沙發上,
“可能是著涼了?!蓖砩衔覀冞€是去散步了。沿著河邊走,風里帶著點潮濕的銹味,
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她忽然指著臨街的藥店說:“買個膏藥貼貼吧。
”藥店老板是個老頭,從玻璃柜臺后面慢悠悠地摸出一盒膏藥,十二塊錢。她接過來,
撕開包裝,笨拙地往膝蓋上貼,貼歪了,又揭下來重新貼。我伸手想幫忙,她卻躲了一下,
笑嘻嘻地說:“我自己來?!辟N好后,她突然蹦了兩下,像是要試試效果,
然后回頭沖我笑:“不疼了!”那一瞬間,她像書里寫的小鹿,
輕盈得像是隨時會跳進夜色里消失。2 奶茶謊言我的心口忽然也跟著跳了一下,
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撞?;丶业穆飞?,她忽然說:“房東今天又來了?!蔽覜]吭聲。
上個月房租剛漲了兩百,這個月他又暗示要漲??晌覀兊墓べY卡像是被凍住了,
數字一動不動。“沒事,”她晃了晃我的手,“反正我們也搬不起,他愛漲就漲吧。
”街角新開了家奶茶店,點評上有折扣,原價十二,新人只要五塊。她眼睛一亮,
拉著我過去買了一杯。她喝了兩口就遞給我:“太甜了,你喝吧。”我知道她在撒謊。
她最愛喝甜的,以前買奶茶總是要全糖??伤F在只喝半杯,剩下的全推給我。我咬著吸管,
奶茶甜得發膩,可喉嚨里卻像是卡著什么,咽不下去。她走在我前面,
路燈把她的影子投在地上,瘦瘦小小的。她忽然回頭,眼睛亮亮的:“好喝嗎?”我點點頭。
她笑了,笑得特別開心,像是五塊錢的奶茶是什么了不起的寶貝。
3 酸橙秘密可不知道為什么,我看著她笑,心里卻像是被針扎了一下。
上海的冬天像一把鈍刀子,冷得緩慢又頑固。出租屋的窗戶漏風,我們拿舊報紙塞了縫隙,
可寒氣還是從地板縫里鉆上來。晚上舍不得開暖氣,她就像只貓似的往我懷里鉆,手腳冰涼,
像揣著兩塊凍硬的年糕?!耙郧霸趺催^冬的?”我搓著她的手指問。
“以前啊……”她拖長了音調,眼睛盯著天花板,“住的地方有暖氣,穿件毛衣都嫌熱。
”我知道她在說那個“大款”。搬家的那天,我在紙箱底下翻出五六個熱水袋,
印著酒店Logo,嶄新得像是從沒用過?!艾F在省了熱水袋的錢?!彼蝗恍ζ饋恚?/p>
鼻尖蹭到我下巴上,涼涼的。橙子到貨的那天,她興奮得像中了彩票?!癙DD上搶的!
種了三個月的樹呢!”她捧著那顆黃澄澄的果子,獻寶似的遞給我。第一瓣進嘴,
酸得我太陽穴直跳。她的臉皺成一團,卻還強撐著嚼:“放兩天……放兩天就甜了。
”我們盤腿坐在床上,像兩個受刑的犯人,愁眉苦臉地分食那顆酸橙子。
她每咬一口就哆嗦一下,睫毛顫得像風中掙扎的蝶翅?!皠e吃了吧?”我伸手想搶。
她猛地背過身護住橙子:“不行!這可是我種的!”燈光下,她耳尖凍得發紅,
毛衣袖口已經磨出了毛球。我突然想起上個月她偷偷退掉的那條圍巾,她說顏色太丑,
可購物車里明明存了半年。半夜我被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她蹲在廚房里,
正把剩下的橙子切片泡進玻璃罐,倒上半壺熱水。見我醒了,
她舉起罐子晃了晃:“網上說這樣泡會變甜。”蒸汽糊在窗上,
把窗外的霓虹燈暈成一片混沌的光斑。她捧著熱橙子水小口地喝,鼻尖冒出細密的汗珠。
“甜了嗎?”我問?!疤鹚懒?。”她瞇著眼睛笑,把杯子塞到我手里。我喝了一口,
還是酸得讓人頭皮發麻。圣誕節前夜,她終于織完了那條拖了半個冬天的圍巾。
毛線歪歪扭扭地絞在一起,像被貓抓過的毛線團,漏針的地方能塞進一根手指。
4 圍巾溫暖她拎著圍巾兩端,表情嚴肅得像在檢查出土文物:"好像……有點短?
"我憋著笑點頭:"嗯,給柯基戴剛好。"她撲過來捶我,拳頭落在肩膀上,輕得像片雪花。
鬧夠了,她把圍巾往我脖子上一套,退后兩步打量:"還行,挺暖和的。
"我摸了摸圍巾邊緣參差的線頭,明明到處漏風,可皮膚接觸的地方卻莫名發燙。
平安夜那晚,我們縮在沙發上看老電影。窗外的商業街張燈結彩,促銷喇叭聲隱隱傳來。
她突然戳了戳我:"哎,要不要過圣誕節?""不是說消費主義陷阱嗎?
"我捏著她冰涼的腳丫往睡衣里塞。"所以不過花錢的。"她跳起來翻出剩下的毛線,
"我們來做圣誕樹!"凌晨兩點,我們的"圣誕樹"誕生了——用衣架撐起來的毛線蛛網,
上面掛著她從鑰匙扣上拆下來的迷你招財貓,還有那顆泡過水的橙子,
在暖氣片上烘成了干癟的橘色星。她站在凳子上給"樹"戴頂針做的天使,
毛衣下擺露出一截腰。我伸手去扶她,摸到突出的肋骨。
第二天我戴著那條漏風的圍巾去上班。同事指著圍巾笑問:"女朋友織的?"我正要點頭,
卻摸到內層縫著的小布標,那是我去年送她的圍巾商標,被她拆下來縫在了這里。
回家的路上,雪終于落了下來。我站在便利店門口猶豫了三分鐘,
用掃碼紅包買下一塊巴掌大的圣誕蛋糕。推開門時,她正對著那棵歪歪扭扭的毛線樹拍照。
聽見聲響轉過頭,鼻尖上還沾著一點橙子漬。"圣誕快樂。"我把蛋糕藏在背后,
"猜對謎語才有禮物。""幼稚。"她笑著來搶,圍巾的流蘇掃過我的手腕。窗外,
真正的雪花正靜靜穿過霓虹燈的光柱。那顆干橙子在暖氣片上散發著微弱的甜香,
像某個永遠不會拆穿的謊言。我戴著那條漏風的圍巾招搖過市,像披著綬帶的奧運冠軍。
午休時故意把圍巾搭在椅背上,等同事問起就輕描淡寫地說:"女朋友熬夜織的。
"他們不會知道,昨天半夜我起夜時,看見她開著手機手電筒在補圍巾的漏洞。
燈光從下往上照著她的臉,睫毛在臉頰投下的陰影里,藏著一根沒摘掉的藍色毛線。
橙子的秘密是周三發現的。她在盒馬鮮生的袋子里藏了三個臍橙,
標價簽上的數字夠買五斤PDD酸橙子。
我趁她洗澡時偷偷調換了果盤里的水果——她精心擺好的盒馬橙子滾進抽屜,
取而代之的是我們之前剩下的酸果子。第二天早餐時,她皺著鼻子咽下橙瓣,
卻眼睛亮亮地抬頭:"真的變甜了!"我嚼著嘴里酸到發苦的果肉,
突然理解了為什么有人會生吞檸檬片——原來酸到極致,舌尖真的會泛起虛假的甜。
臨期食品店開張那天,她像發現寶藏的探險家。"還有三個月才過期呢!
"她舉著七塊錢的巧克力棒向我炫耀,貨架間的熒光燈把她的瞳孔照得發亮。
我們蹲在冷柜前比較酸奶的生產日期,
她發梢沾到了我早上給她貼的創可貼——那是削橙子時劃破的手指。結賬時,
收銀員掃出一包過期的彩虹糖。她瞬間蔫了,像被雨淋濕的麻雀。
我偷偷把糖塞回購物車最底層:"這個牌子的糖齁甜,本來也不想買。
"回家的路上飄起小雨,我們擠在一把漏傘下分食臨期薯片。她突然把最后一片塞進我嘴里,
指尖沾著鹽粒和雨水的潮氣:"像不像高中小賣部?"路燈突然亮起來,
照亮她睫毛上掛著的水珠。我捏緊塑料袋,里面三十塊錢的戰利品嘩啦作響。
這一刻我們的貧窮如此具體,又如此透明,像便利店冰柜里三塊錢的臨期布丁,
明明快到保質期,卻比任何米其林甜點都讓人安心。糖盒上的保質期像道催命符,
鮮紅的數字刺得人眼睛發疼。"每人每天二十顆,吃到后天剛好。"她盤腿坐在床上,
正把彩虹糖按顏色分類。我看著她手心里堆起的小山,
突然想起體檢報告上"血糖偏高"的箭頭。"退了吧。"我抓起糖盒。
5 租房風波她眼睛盯著那顆紫色的糖,
手指無意識地搓著糖紙:"可都拆封了......""臨期店不是能無理由退嗎?
"趕到店里時,收銀臺前排著長隊。穿貂皮大衣的女人正為過期一天的進口巧克力糾纏,
我們捏著七塊錢的糖盒站在暖氣片旁,水珠從傘尖滴落,在地上匯成小小的自卑湖。
"小票呢?"店員伸手。我們面面相覷——那張印著"特惠商品不退不換"的紙條,
早被我們折成了裝橙子皮的垃圾盒。"系統里能查到記錄......"她聲音越來越小。
貂皮女人斜過來一眼,那目光像X光,把我們的窘迫照得透亮。最終店長擺了擺手,
七枚硬幣叮當落進掌心?;丶业牡罔F上,她突然捶我肩膀:"下次記得拿小票。"拳頭很輕,
卻讓我想起體檢單背面醫生潦草寫著的"控制甜食攝入"。深夜她突然翻身抱住我,
冰涼的腳丫貼在我小腿上:"我們是不是很丟人?"我想起那顆被她藏起來的盒馬橙子,
想起她偷偷縫在圍巾內層的商標,想起她退掉的新圍巾——原來我們都擅長用謊言喂養對方。
"這叫勇敢。"我摸到她后背凸起的肩胛骨,像一對收攏的翅膀,"明知道會輸,
還非要試試。"窗外,冬雨敲打著違章搭建的鐵皮屋頂。
那顆被調包的酸橙子在碗里慢慢風干,漸漸變成一枚皺巴巴的勛章。
那件惹禍的羽絨棉服掛在門后,吊牌還在,像面投降的白旗。"聚酯纖維!
"她揪著衣服下擺抖得嘩啦作響,"你知道這玩意冬天一凍就硬得像紙板嗎?
"我縮在沙發角落點頭,看著她氣得發紅的耳垂——那里還戴著去年我送她的銀耳釘,
掉色掉得只剩一點微光。"以后工資卡歸我管。"她宣布判決,突然又瞇起眼睛,
"你該不會藏私房錢了吧?"我下意識摸口袋,
那里確實有張被體溫焐熱的彩票——上周路過體彩店時買的,頭獎五百萬。當然沒說,
就像她沒提上周面試時那個開寶馬的客戶往她手里塞名片。"咱們啥時候結婚啊?
"我故意用腳趾勾她的小腿。"等遇見大款就結。"她抓起羽絨棉服蒙在我頭上,
聲音悶悶地傳出來,"到時候請你當伴郎。"布料上有股新衣服特有的化學劑味道,
嗆得人想流淚。我突然想起父親當年買給母親的假皮草,掉毛掉得滿屋飛絮,
母親邊罵邊穿著它走了十年。"那不行。"我掙扎著從衣服里鉆出來,
正撞上她來不及收起的笑意,"我得當新郎。"她抓起抱枕砸我,棉絮從開線處漏出來,
雪一樣落在我們中間。窗外突然有人放煙花,照亮她毛衣袖口磨出的毛邊。
我們同時轉頭去看,那件可笑的羽絨棉服在光影中微微發亮,像件真正的羽衣。
半夜我摸黑起來找水喝,看見她站在穿衣鏡前偷偷試那件衣服。"......還挺暖和的。
"她發現我,立刻嘴硬。我從背后環住她,
手指碰到標簽上"建議零售價¥899"的印刷字。她掙了一下沒掙脫,
干脆把冰涼的手塞進我睡衣里:"傻子,明天一起去退貨。"彩票在抽屜里靜靜躺著。
明天開獎,中獎概率是兩千一百四十二萬分之一。6 火鍋夜話但此刻,
在這個漏風的出租屋里,我們擁有比這更渺茫的幸運。水壺在電磁爐上咕嘟咕嘟冒著泡,
蒸汽把窗戶蒙成毛玻璃。她蹲在插座旁邊,用筷子攪著紅湯里浮沉的肉片,
合成油脂在沸水里綻開細小的煙花。"羊肉卷要化了!"她突然叫起來,
筷子尖戳中那片粉白的肉。我看著她把那塊拇指大的肉片夾到我碗里,
油星濺在她洗褪色的睡衣上,燙出幾個針眼大小的洞。"你吃。"我又把肉片撥回去,
"我嫌這肉腥。"她瞪我一眼,突然把肉片撕成兩半:"矯情什么,一人一半。
"合成肉在齒間嚼出奇怪的彈性,像在吃一塊泡發的海綿。
去年這時候我們還能狠心買真羊肉,她當時把整盤肉倒進鍋里,笑著說"明年要吃和牛。
”水壺底結了層厚厚的油垢,我們癱在床上誰也不想動。潮濕的火鍋味從墻壁滲進來,
天花板上有一塊雨漬,越看越像倒著的中國地圖。"許愿吧。"她舉起手機,
屏幕里有人工合成的煙花表演。像素化的金光在她臉上明明滅滅,
我注意到她手腕上那條銀鏈子變松了——是我們第一個情人節在地鐵口買的,
當時還特意讓攤主改小了尺寸。
我偷偷把腳壓在她冰涼的腳背上:"希望明年......""別說出來!"她捂住我的嘴,
"說出來就不靈了。"掌心有火鍋底料的麻油味,還有一點洗潔精的檸檬香。
我想起下午退掉的羽絨棉服,商家扣了二十塊運費,夠買三包合成肉卷。午夜十二點整,
樓下便利店傳來歡呼聲。她突然翻身騎在我腰上,頭發垂下來掃過我的鼻尖:"新年快樂!
""2020年快樂。"我糾正她,手指穿過她打結的發尾。窗外有真正的雪落下來。
水壺、油碗、帶著牙印的肉片都堆在洗手池里,明天太陽升起時,油脂會凝固成白色的冠冕。
但此刻,在這個泛著火鍋味的十平米王國里,我們擁有全上海最溫暖的被窩。
她說話時正蹲在塑料凳上削土豆,刀鋒擦著指節掠過,削出來的皮薄得像層蟬翼。
"王莉莉被開除了。"她突然說,"就是那個總噴迪奧香水的。"我想起有次接她下班,
看見個穿包臀裙的女人鉆進寶馬,香水味濃得能撞碎出租車的玻璃。
"經理老婆帶著娘家人把辦公室盆栽都砸了。"土豆在她手里轉著圈,漸漸露出淡黃的芯,
"所以啊,以后要找大款就得找年輕的。"刀尖"咔"地扎進菜板。
我盯著她后頸上粘的土豆皮,想起上周她加班回來,包里多了支小樣香水,
標簽印著和王莉莉同款的花體字母。"你涂那個香水了?"我突然問。她手腕抖了一下,
土豆滾到地上:"試噴了一下......反正不要錢。"我們同時伸手去撿,頭撞在一起。
她捂著額頭笑出聲:"放心啦,人家大款看不上我這種。"指甲縫里還沾著土豆的淀粉,
在燈光下像細小的雪粒。7 蛋糕心酸夜里我被窸窣聲吵醒。她背對著我坐在床邊,
手機藍光映著梳妝臺上那支香水小樣。我數著她的脊椎骨,想起去年冬天她站在商場柜臺前,
把試香紙偷偷塞進我口袋時說:"等有錢了買正裝。
""其實王莉莉......"她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在說夢話,
"她老家弟弟等著錢換腎。"窗外有車燈掃過,照亮她肩膀上被劣質內衣勒出的紅痕。
我伸手去夠那支香水,卻碰倒了土豆盆,冷水潑了一地。她跳起來找抹布,拖鞋啪嗒啪嗒響。
我蹲在地上撈土豆,摸到她白天掉的一根長發,纏在盆沿上,像某種溫柔的求救信號。
更新時間:2025-05-05 04:4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