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春,北平的柳絮飄得正盛。沈靜儀坐在廣和樓二樓的包廂里,
鎏金欄桿上的朱漆已經斑駁,卻仍透著昔日的體面。她手中絞著的那方蘇繡絹帕上,
并蒂蓮的紋樣已被揉得模糊不清。暮春的風裹著柳絮從雕花窗欞間鉆進來,
戲臺兩側的燈籠輕輕搖晃,在包廂的楠木地板上投下細碎的光影。臺上正唱到《游園驚夢》,
云鬢花顏的杜麗娘蓮步輕移,水袖忽地一甩,那月白色的綢緞便如流云般在空中展開。
靜儀不自覺地屏住呼吸——那袖中似有暗香浮動,隨著戲子的轉身飄散開來,
竟讓她想起幼時在江南外祖家見過的滿園梨花。"小姐,茶涼了。
"翠兒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靜儀這才驚覺自己竟探出了半個身子,
手肘壓在包廂欄桿上硌得生疼。她低頭看時,青瓷盞中的碧螺春早已沒了熱氣,
浮沉的茶葉都沉了底。戲臺上杜麗娘正唱到"裊晴絲吹來閑庭院",
那嗓音清越中帶著幾分纏綿,像是一根細絲,輕輕巧巧就纏上了靜儀的心尖。
她恍惚想起昨日在父親書房翻到的那本《牡丹亭》刻本,泛黃的紙頁間夾著片干枯的海棠。
當時不解湯顯祖筆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滋味,
此刻卻忽然懂了——那戲子的眼波隔著胭脂暈染的妝容望過來時,
她分明聽見自己胸腔里有什么東西"咯噔"響了一聲。戲臺兩側的笙簫忽然轉了個調子,
杜麗娘的水袖又起,這次卻是往上一拋。靜儀仰頭望去,
見那綢緞在燈籠映照下竟似化作漫天飛雪,而戲子纖纖玉指從袖中探出,恰似雪中紅梅。
她看得癡了,手中的絹帕滑落也渾然不覺,
直到那方繡帕飄飄蕩蕩落在樓下一位戴瓜皮帽的看客肩上,惹得周圍人哄笑起來。
"我去給小姐拾回來。"翠兒急道。"不必。"靜儀按住丫鬟的手,眼睛仍盯著臺上。
杜麗娘此刻正背對觀眾,肩頸的線條在戲服下若隱若現,后頸處露出一小截瑩白的肌膚,
襯著鴉青的發絲,竟比滿臺的錦繡還要奪目。鑼鼓點密密地響起來,杜麗娘一個回身,
金線繡的裙裾旋開如花。靜儀忽然覺得口干舌燥,伸手去摸茶盞時才想起茶已涼透。
她鬼使神差地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苦澀的茶汁滑過喉嚨,卻澆不滅心頭那簇莫名燃起的火苗。
戲臺上,杜麗娘唱到"原來姹紫嫣紅開遍",眼波流轉間竟似越過滿場看客,
直直望進二樓包廂。靜儀呼吸一滯,手中的茶盞"當啷"一聲磕在欄桿上。
她分明看見那戲子描畫精致的眼角微微彎了彎——這不是戲文里的表情,是獨給她的。
散戲后,靜儀破天荒地讓翠兒去后臺遞了帖子。她父親是北平有名的綢緞商,
與戲園老板有些交情,這倒不算唐突。"沈小姐要見云老板?"班主搓著手,臉上堆著笑,
"云霜正在卸妝,我這就去...""不必催她。"靜儀打斷道,"我等著便是。
"后臺的空氣粘稠得幾乎能擰出水來,濃重的脂粉香里混著發油的膩味,
還有銅盆里卸妝用的豬胰皂角氣息。靜儀坐在一張褪了漆的榆木椅上,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扶手上被無數戲班人的汗水浸出的凹痕。簾幕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像是有人在解戲服的絲絳,又像是珠釵墜入妝奩的輕顫。"云老板卸妝還得些時候,
沈小姐要不先用些茶點?"班主端著個缺口的蓋碗過來,碗沿上還沾著半片胭脂。靜儀搖頭,
目光仍盯著那方繡著折枝梅的藍布簾子。簾子下擺已經脫了線,露出幾縷棉絮,
隨著后臺穿堂的風輕輕擺動。忽然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從簾后傳來,
驚得靜儀脊背一緊——這笑聲比臺上杜麗娘的唱腔更鮮活,像是新摘的楊梅落進了青瓷盤。
約莫一刻鐘后,簾上的梅花紋樣忽然晃動起來。靜儀不自覺地挺直了腰背,
眼看著一只素手撩開簾子——那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
指尖還帶著些微卸妝留下的紅痕。月白色的衫子先探出來,
然后是烏黑如檀木的發——沒有戲臺上繁復的頭面,只松松挽了個髻,斜插著一根素銀簪子。
待那人完全走出來,靜儀只覺心尖像被羽毛筆輕輕掃過。卸了妝的云霜像是褪去彩繪的宣紙,
露出原本的肌理:眉不畫而黛,天然一段風流全在眉梢;唇不點而朱,
倒像是剛咬過楊梅留下的漬;最是那雙眼睛,清凌凌的如同什剎海初融的冰面,
映著天光云影,直直望進人心里去。靜儀注意到她耳垂上有顆小小的朱砂痣,
隨著她行禮的動作在鬢發間若隱若現。"沈小姐。"云霜開口,嗓音比臺上低了幾分,
卻更顯出幾分玉石相擊的清越。后臺昏黃的燈光斜斜打在她側臉上,
靜儀這才發現她左眼角有顆更小的淚痣,像是誰用最細的毛筆點上去的墨。
那月白衫子的領口微敞,露出一截纖細的鎖骨,上面還沾著些沒擦凈的鉛粉。不知怎的,
靜儀忽然想起父親收藏的那尊定窯白瓷觀音——也是這般素凈里透著不可褻瀆的艷色。
"云老板的杜麗娘..."靜儀起身還禮時,袖口掃倒了桌上的茶盞。
褐色的茶湯在榆木桌面上漫開,像幅寫意的山水。云霜彎腰去扶,發絲垂落的瞬間,
靜儀聞到她身上飄來的氣息——不是后臺的脂粉味,而是某種帶著苦味的香,
像是雨后的青檀木。兩人指尖相觸的剎那,靜儀分明看見云霜睫毛顫了顫,
那淚痣也跟著輕輕一動,恍若將墜未墜的露珠。那日后,靜儀常去廣和樓。
有時帶些新出的詩集,有時是自己臨的字帖,托翠兒送到后臺。云霜起初只是禮貌回些謝帖,
后來漸漸也寫些戲文心得。靜儀發現她字雖不甚工整,卻自有一番風骨,如同她的人一般。
七月的北平像被扣在蒸籠里,連青石板縫里都冒著熱氣。靜儀收到信那日,
蟬鳴聲嘶力竭地撕扯著凝滯的空氣,連翠兒遞來的冰鎮酸梅湯都結了一層水霧。
信封是素白的,邊角卻用朱砂畫了朵小小的并蒂蓮——這是她們之間的暗記。
"小姐真要瞞著老爺出去?"翠兒絞著汗巾,聲音壓得極低,"這幾日前院查得嚴,
連采買的婆子都要搜身呢。"靜儀將信箋貼在胸口,那上面帶著極淡的沉水香。
她望著窗外被烈日曬得發白的海棠樹,輕聲道:"就說我去林小姐家借繡樣。
"說完自己先紅了耳根——她從不擅撒謊,此刻卻為著一個戲子破了例。次日清晨,
靜儀特意挑了件月白底繡銀竹葉的短衫,又將母親留下的珍珠耳墜偷偷戴上。
翠兒替她梳頭時,她三番五次地調整發髻的角度,最后又嫌口脂太艷,用手帕擦去了大半。
陶然亭的荷塘像一塊被風揉皺的碧玉,粉白的花苞從層層疊疊的蓮葉間探出頭來。
靜儀到得早,坐在亭中不停地搖著團扇,卻不知是扇風還是扇去心頭躁意。
直到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傳來,她手中的扇子突然停了。云霜今日未施粉黛,
一襲淡青色旗袍裹著纖瘦的身段,衣擺處繡著幾枝疏落的蘭草。她將頭發松松挽在耳后,
露出光潔的額頭,發間只簪了支素銀的蜻蜓釵,翅翼在陽光下微微發顫。"等久了?
"云霜在她身旁坐下,從袖中掏出個油紙包,"廣和樓門口買的豌豆黃,還熱著。
"靜儀接過時碰到她的指尖,比豌豆黃還要溫熱。兩人并肩望著滿塘荷花,誰都沒先開口。
一只紅蜻蜓停在最近的蓮蓬上,翅膀映著水光,像是透明的琉璃。
"沈小姐可知道《牡丹亭》為何動人?"云霜忽然開口,聲音比臺上唱戲時輕軟許多。
靜儀望著她被陽光描出金邊的側臉,想了想:"大約是因為情真?"云霜搖頭,
伸手撫過一朵將開未開的荷花。她的指甲修剪得圓潤,指尖沾了蓮瓣上的露水,
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是因為杜麗娘敢為情死。"她忽然掐斷花莖,
將那朵未綻的荷花放在靜儀掌心,"這世道,女子連活著都由不得自己,何況為情而死?
"靜儀心頭一震。她自幼喪母,父親雖疼愛,卻也早早告訴她,婚姻是兩家之事。
十八歲的她,已經隱約知道自己的婚事不會由己。
更新時間:2025-05-05 01:28: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