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生那天，天邊有一道閃電劃過。風停了，雨止了，萬物仿佛在傾聽她的啼哭。
我是從神殿中醒來的。光穿過殿頂的彩繪玻璃，灑落在我的肩頭。我看見她，被裹在粗布里，
小小的身體蜷縮在母親的懷里。她的眼睛睜開了，像是透過塵世，看見了我。
我是守護她的神明。這是命運，是契約，是獻祭者的祈禱換來的庇佑。我站在神像之上，
俯瞰她的世界。她的名字，叫蘇婉。她在寒冬中長大，穿著破舊的棉衣，在田邊撿麥穗。
她的母親體弱，每天都要咳上一夜。我讓風小一點，別吹到她瘦小的肩膀。
我讓太陽多停一會兒，好暖一暖她凍紅的手指。她六歲那年，第一次看見我畫的神像。
是村口破舊的小廟，石壁上斑駁的墨線。她站在神像前，歪著頭看了好久。
她問母親：“這是誰？”母親說：“這是守護神?！彼肓讼?，點點頭，
說：“他是不是也會疼？”我站在她身后，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風輕輕吹起她的發絲，
她笑了。我沒有告訴她，我真的會疼。她八歲那年，第一次背著母親跑到鎮上。
她站在布鋪前，眼睛盯著一匹碎花布。她把攢了一年的銅錢全掏了出來。掌柜的看了她一眼，
遞給她一小塊邊角料。她捧著布，像捧著天上星星?；厝サ穆飞舷缕鹆擞?。她把布包在懷里，
小跑著往回趕。我讓雨避開她的路，讓雷聲晚一點響起。她回到家，濕透了。
她的母親抱著她哭，說她傻。她咧嘴笑，說：“明年您過生辰，我給您縫件衣裳。
”我看著她，小小的影子在燭光里搖晃。她十歲那年，母親去世了。那天夜里，
她坐在屋檐下，一句話也沒說。我坐在她旁邊，和她一起看著天上的星星。
她問我：“你在嗎？”我沒有回答，但風動了一下。她點點頭，說：“我知道你在。
”她一個人埋了母親，用木板做了個碑。她跪在那里，一動不動，直到天亮。
我讓天晚一點黑，好讓她能看清土堆。我讓風別吹塌了那塊板子。從那天起，她不再哭。
她每天天沒亮就出門，去山上撿柴，去河邊撈魚。她學著給自己縫衣服，烤干蘑菇，腌咸菜。
我看著她，從一個女孩變成了一個小大人。她十三歲那年，有個外鄉人路過村莊。
他帶來一把舊琴，說能教人唱歌。她蹲在角落聽了三天。到第四天，她站到外鄉人面前，
說：“我可以學嗎？”他看了她一眼，點頭。她學得很快。她的嗓音像春水初融，
帶著點清冷。我第一次聽她唱歌，心跳得慢了半拍。她唱的是一首古老的祭歌，
唱的是天上有神，人間有淚。她唱完，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外鄉人說：“你是天生的歌者。
”她抬頭笑，眼里有光。我站在她背后，悄悄合了手中的花瓣。她十五歲那年，
外鄉人離開了。臨走前，他留給她一本歌譜和那把舊琴。她跪下來磕了三個頭。
他說：“有一天，你會用歌聲換來整個世界?！彼c頭，說：“但我更想換來一碗熱粥。
”我笑了。她十九歲那年，村子鬧了旱災。河干了，井枯了，莊稼全黃了。
她每天背著水壺走十里地，只為換一桶水。她回來的路上遇見一個倒地的老人。
她把自己的水給了他。老人看著她，說：“你像我年輕時見過的神?！彼α诵?，
說：“神哪有我黑。”我站在不遠處，雨云聚在指尖。那一夜，村子下了整整七個時辰的雨。
第二天，村里人圍著她，說她是福星。她沒說話，只是在雨里靜靜站著。我看著她，
身影被雨水洗得分明。她二十一歲那年，鎮上來人，說要建條大路。那條路要穿過村子，
要拆她的屋子。她抱著母親的碑，說：“不能動這里?！睕]人聽她說。我站在廟前，
看著那些拿著契書的人。她跪下來，求他們不要動那片地。他們推開她，說：“神不會幫你。
”我那天降了雷。不是為了懲罰誰，只是讓他們停一下腳步。他們驚恐地看著天，
說這是神跡。她站起來，背對眾人，對著神廟輕聲說：“謝謝你?！蔽艺驹趶R中，目光溫柔。
她二十四歲那年，有人想娶她。他是鎮上的商販，家里有田有鋪子。她想了三天，搖頭。
她說：“我不想離開這里?！蔽抑?，她舍不得那塊碑，那把琴，還有這座廟。我沒有干涉，
只是在夜里點亮了廟里的燈。她靠在門邊，看著那燈火發呆。我知道，她不是不渴望未來。
她只是太習慣守護身后的過去。她二十七歲那年，村里立了新的神像。雕的是我。
她站在人群后，看了好久。然后走到我腳下，輕輕放了一串花。她說：“謝謝你一直在。
”我沒回應，只讓陽光透過云層灑在她身上。她笑了，像小時候那樣。我站在她身邊，
默默守著她的世界。我是她的神明。我是她的影子。我是她夜里睜眼時窗外的星光。
我是她走過山路時枝頭的鳥鳴。我是她唱歌時琴弦回響的余音。我是她不曾遺忘，
卻從未真正看見的神。我一直在這里?？此錾?，看她長大?？此?，看她笑。
看她一天天老去。我會一直在。直到她的世界徹底沉寂。直到她不再需要守護。
她三十歲那年，第一次離開村子。她帶著琴，帶著干糧，還有一小塊母親留下的布。
她沒回頭。我跟著她，一步不落。她走了三天，鞋底磨破了。她蹲在路邊縫補，又站起來，
繼續走。她經過一座破廟，廟里供著不知名的神像。她走進去，點了一根香。
她說：“我不是來許愿的?！彼终f：“只是來借個清凈?！蔽艺驹谒砗?，看她合掌，
不言不語。廟外的風動了一下，香煙斜斜升起。她出了廟門，沿著官道走。天色漸黑，
她找了棵老樹，靠著坐下。她拿出琴，輕輕彈了一段曲。曲子緩慢，像舊夢回響。我聽著，
閉上了眼。她靠著樹睡著了。我讓露水不落在她臉上。我讓野獸不靠近她一尺。她夢見母親，
夢見小時候的雪。我守在她身邊，直到天亮。第二天她進了鎮。鎮子比她記憶中的熱鬧得多。
叫賣聲、人群聲、驢蹄聲混在一起。她走在人群里，不知該去哪。
她問了一個老人：“這里有沒有可以唱歌的地方？”老人搖頭，說：“唱歌換不了飯吃。
”她沒再問，繼續往前走。她看到一個茶館門口掛著木牌。上面寫著：“日落有曲，
入內聽唱。”她走進去，坐在角落。那天唱的是個男人，聲音粗啞，唱得草率。她沒說話，
直到曲終，人散。她才走上前，說：“我也會唱?！闭乒竦拇蛄克?，說：“你唱一段試試。
”她抱起琴，坐在木臺上。她唱的是故鄉的山，清冷的月，燒干的河床。茶館漸漸安靜了。
連后廚的火聲都聽得見。唱完，她放下琴，輕輕嘆氣。掌柜的點頭，說：“以后你每天來唱。
”她點頭，說：“我不圖多，只要一碗熱飯?！闭乒竦男?，說：“你像是從廟里走出來的人。
”我站在茶館外，風輕輕掃過簾子。那天夜里，她躺在榻上，夢見一盞燈。她伸手去拿，
燈忽然熄了。她睜眼，看見窗外的星。我在那顆星里，看著她。她三十一歲那年，
茶館漸漸有人專程來看她唱。她還是穿著粗布衣，還是帶著舊琴。有人問她：“你叫什么？
”她想了想，說：“叫婉?！睕]人知道她姓什么，從哪兒來。她唱完就走，從不逗留。
我陪她走過每一個夜晚。有一次，她病了。發了高燒，說胡話。掌柜找了郎中，喂她喝藥。
她抓著被角，說：“你別走?！蔽易谒磉?，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我讓夜風停了。
我讓燈火更亮一點。她燒了兩夜，終于退了。她醒來時，窗外陽光正好。
她聽見街頭有孩子在叫賣紙鳶。她坐起身，摸了摸琴。琴弦有些松了。她拿出布包，
一根根調好。她低聲說：“還得走?！蔽艺驹谒磉?，點了點頭。她告別了茶館，
帶走一壺酒。掌柜送她出門，說：“你唱得比誰都干凈?！彼α?，說：“我唱得給神聽。
”我在風里應了一聲。她走上更遠的路。城市在她眼前展開，高墻，高樓，高人聲。
她穿過車馬穿梭的街道。她走得慢，怕走丟。她問路，說：“有沒有人愿意聽歌？
”人們忙著趕路，沒有回頭。她在橋下坐了很久?？粗嫔巷h過的花紙燈。天黑了，
風吹來河水腥味。她抱著琴坐著，沒動。我坐在她身旁，撫著她額前的發。
她唱了一首很短的曲。只有一句：“我來，只為唱歌?！甭曇舨桓?，卻傳得遠。
有人停了腳步。有人站在橋頭聽完了整首。第二天，她去了一間酒館。
她問老板：“你這里缺不缺歌者？”老板看了她的琴，又看了她的眼睛。點頭說：“試一晚。
”她點頭，留了下來。那晚，酒館很鬧。她站在角落，等所有聲音停下。然后她唱了。
她唱的是雪夜，是舊屋，是天井里晾曬的衣服。酒客安靜下來。有人掉了淚。
老板遞給她一碗熱湯，說：“你唱得好?！彼舆^來，輕輕吹了吹。我站在門邊，
看她一口口喝完。她的歌聲在城市傳開。她沒有名字，大家只叫她“琴女”。她不在意名字。
她只在意有沒有人聽。她每天傍晚來，夜里離開。她住在街尾一間舊屋。屋里只有一張木床，
一把椅子，一個香爐。香爐是她在小攤上買的。她對著香爐輕聲說：“我知道你還在。
”我就在她身邊。她唱的曲子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深。她唱失子者的夢。唱孤老者的午后。
唱少女的等待。也唱自己的沉默。她唱完后常常發呆。坐著，看窗外的燈一點點熄滅。
我給她點一盞燈。不明亮，但能照見她的臉。她三十二歲那年，酒館換了主人。
新主人說：“我們換些熱鬧曲?！彼c頭，說：“我試試?！蹦峭?，她唱了燈市，唱了花街，
唱了戲臺?？腿藲g呼。她低頭收琴，眼神平靜。我聽得出，她的歌變了。變得不那么冷。
不那么近。我站在她的影子里。她回到屋里，把那把舊琴輕輕放下。她說：“這城，
不記得人名，但記得聲音?！蔽铱粗讣?，輕撫弦紋。她忽然笑了，說：“我還記得。
‘’她三十三歲那年，有人來請她登臺。是一座戲樓，高，高過整條街的屋脊。
她站在臺下仰望。她問那人：“能唱自己的曲子嗎？”那人點頭。她點頭，說：“我來。
”她登上那座戲樓，腳步穩。琴背在身后，舊，靜，沉。那晚的月亮很圓。
燈火照亮她的側臉。她坐下，抱琴。臺下人聲鼎沸。她低頭，撥弦。她唱了第一句，
整個戲樓安靜了。她唱山野里的花開。唱父母年輕時的眼神。唱空曠原野上，
一個孩子的影子。她唱得輕，卻進了每個人的心。有人紅了眼。有人握緊手中杯。
我站在檐角，風繞過我，繞過她。她唱完了，合上琴，起身行禮。全場寂靜，
隨后爆發出掌聲。她沒有笑，只是點頭。她走下臺，回到舊屋。還是那個小爐，
還是那塊布簾。她對著爐火坐了很久。我坐在她對面，聽她嘆氣。她說：“他們聽懂了，
但不認識我?！蔽覜]說話，只點了一炷香。香煙升起，照亮她的影子。她開始收信。
有人寫：“聽你一曲，如見故人?！庇腥藢懀骸澳闶俏覐奈从鲆姷臏厝??！彼x完，
把信疊好，放進木盒。她不回信，只唱歌。她每天去不同的地方。有時候是集市，
有時候是廟會。她坐在人群后面，彈一段舊調。人們圍上來，聽著，不語。她唱完就走，
不多留一刻。我跟著她。走過繁街，過過窄巷。走過夜市火光，走過清晨霧靄。
她有時候停下來?？匆粋€賣紙鳶的孩子?？匆粋€在水邊洗衣的老婦。她看得很久。
然后低頭寫詞，回屋練唱。她的詞越來越深。她的音越來越準。她的琴越來越舊。
她的眼神越來越遠。她三十四歲那年，有人請她進宮唱曲。來人穿紅衣，騎馬，聲勢浩大。
她站在門口聽完對方說話。然后輕聲說：“我不進宮?！蹦侨算蹲?。
她低頭說：“我唱的是人間?！蔽艺驹谒砗?，風穿過檐角。那人走后，她坐在門檻上。
抱著琴，望著街道盡頭的燈火。她說：“如果你在，就給我點回應吧。
”我在她眼前點亮那盞舊燈。她望著燈笑了。說：“那就夠了?！彼_始帶孩子唱。
是些街頭的孤兒。破衣，光腳，卻有亮眼睛。她教他們調子，教他們發聲。
她說：“你們不用唱得多好?！薄爸灰寗e人安靜下來就行?！蔽艺驹谖蓓?，
看她抱著琴蹲在孩子中間。她笑著說話，孩子們圍著她轉。有孩子問：“你也有神守著你嗎？
”她點頭，說：“他一直在?！焙⒆訂枺骸澳悄憧吹靡妴?？”她搖頭，說：“我不用看。
”“我知道?！彼鍤q那年，城里修了高塔。塔頂設了曲臺，專為歌者而建。官吏來請，
說：“為百姓開聲，為神明傳音?！彼牶蟪聊芫?。問：“能帶琴嗎？
更新時間：2025-05-04 23:37: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