皺了皺眉,程婉并不打算隱瞞他:“忱遠,夏季風,好像還在外面?!?/p>
他眼皮動了動:“什么……姐,你,你快送她回去…”
“別急,我去勸她?!背掏衿鹕砼洗笠?,瞥見他緊張的樣子,復又安慰,“放心,我不會說漏嘴。”
鐵門外,她正用鞋尖碾著一顆小石子。聽見高跟鞋聲,慌忙抬頭。
“小夏,他只是皮外傷,你別擔心?!背掏翊蜷_側門,“現在有韓醫生照顧他。”
夏季風踮腳往別墅方向張望:“那,我能去看看他嗎?”
“今天太晚了。”程婉微笑著,“改日邀請你來家里喝茶,到時候讓忱遠再帶你逛逛?!?/p>
一輛轎車無聲滑到門前,電動門緩緩開啟。穿著制服的司機下車。程婉道:“你送她去藝院。”
夏季風有些錯愕。但觸到程婉的目光,便識趣地轉身爬上后座,動作笨拙,也不知道是碰了哪里,車門感應系統誤判,突然閉合了幾厘米,嚇得她又退了回來。
司機小周看到,忍不住開口:“車門是自動的,您直接坐進去就好。”
坐進后排,她才發現座椅正在調節位置。僵著身子不敢動,瞟見中控臺的方向折射出碎光。
“我臉上有花嗎?”她突然問。
司機輕笑:“抱歉,平時我只接送杜忱遠……”
“哦,我和他是朋友……”夏季風望向窗外,冬天的夜幕早已降臨,她清了清喉嚨,“杜忱遠他,平時愛出門嗎?”
司機看著女孩洗得發白的校服:
“他眼睛不太方便……”輕觸方向盤上的加熱按鈕,“除了去學校和醫院,基本都在家。”
當車輛??吭趯W校東門,夏季風正要找門把手,對方連忙解鎖中控:“電動門需要按這個鍵……”
夏季風有點尷尬:“見笑了,我以前都沒見過這樣的車?!?/p>
“沒事,誰都有第一次?!彼奶孤柿钏緳C小周對她徒增些許好感。
“謝謝,麻煩您了,也替我謝謝杜忱遠!”
“慢走?!彼q豫了下,“需要我送您進去嗎?”
“不用了,從這里到宿舍,不到五十米?!彼曇羟宕嗨省P≈懿辉賾岩蔀槭裁囱矍暗呐嵌懦肋h的朋友,畢竟在杜忱遠的世界里,沒有光明,只有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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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立醫院VIP病房里,韓北將B超探頭壓在杜忱遠肋間。顯示屏上,一片羽毛狀的陰影正在肋弓下游移。
“骨膜下血腫。”摘下橡膠手套,轉頭問道:“需要通知家里嗎?”
杜忱遠立刻拒絕:“不用?!?/p>
“晚了?!背掏袷掌鹗謾C,“我已經告訴爺爺了?!?/p>
杜忱遠猛地撐起身子,肋間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姐!”
她站起身,有些嚴厲:“這么大的事,你想瞞著家里?”
杜忱遠偏過頭,他蒼白的臉上一片冷意。
“別跟家里鬧別扭?!背掏駠@了口氣,拎起放在椅子上的包,“我最近很忙,可能沒太多時間照顧你。跟家里說一聲沒壞處。”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你有事就找你韓北哥。”
門關上的聲音很輕,卻讓病房顯得愈發空曠。
住院是杜忱遠最討厭的事情,沒有之一。病床上度過的時光,是世間最漫長的時光。
田阿姨每天都會準時出現,送飯,保溫桶里裝著燉得發白的骨頭湯。她一邊擺餐具一邊念叨:“要多吃點,恢復得快!”
差不多也只有田阿姨來送飯的時候,杜忱遠的臉上才會露出些許笑容,可是不管是誰,田阿姨,李叔還是幫杜忱遠開車的小周,他們都有工作要忙,不可能時時刻刻在醫院照顧,受傷后,他又無法隨意活動,整個人看上去消沉得可憐,連韓北這個主治醫生都不敢想他孤零零面對醫院的消毒水味和望不到盡頭的沉默時,有多痛苦。
韓北查房看過他幾次,杜忱遠都一語不發地躺著,那種孤獨,和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如出一轍。
“哎,忱遠,手機給你,不過,只能在病房用?!?/p>
“韓北哥?謝謝!”他觸摸到遞過來的手機,臉上的表情生動多了。
韓北想,也許有手機,會讓他好受一點。
震動,杜忱遠正用指尖丈量肋間的固定帶。摸索著,嘴角不自覺揚起。
小太陽風暴:你身體好點沒?
他開心地回復:我一切都好。
韓北路過,看見杜忱遠正戴著耳機,嘴角噙著罕見的微笑。
察覺腳步聲,他慌忙放下手機,這個動作牽到了傷口,讓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你別亂動?!表n北檢查了下固定帶的位置,“你現在不大痛是因為吃了止疼藥,不代表傷好了?!?/p>
“哦,是韓北哥啊,我知道?!倍懦肋h乖乖躺平,手指卻再次悄悄摸向枕邊的手機。
又是震動,他幾乎立刻點開。讀屏讀不出來,只有夏季風的附言:你聽聽看。
發現他點不開鏈接,韓北忍不住道:“我幫你?!?/p>
“謝謝?!?/p>
那是一段很抒情的鋼琴旋律,杜忱遠情不自禁,伴隨琴聲,手指下意識地動了起來。
韓北拍拍他的肩膀:“我先走了?!?/p>
“嗯?!?/p>
曲畢,他迫不及待地追問:這首曲子叫什么?
小太陽風暴:白夜True Light。
杜忱遠皺皺眉湊近手機詢問:“什么?”
夏季風也像他一樣按下了語音:“這首歌叫《白夜》,‘True Light’是它的英文名,我很喜歡這首歌,你不覺得用鋼琴演奏出來很動人嗎?”
杜忱遠方才仔細聽過,演奏者算不上專業:彈得不好。
夏季風的語音消息很快發過來:“咦?這都能聽出來?!你以前聽過這首曲子嗎?”
他有點尷尬,該不會是夏季風自己彈的吧?于是復又仔細聆聽,確定不是她的演奏之后,才道:指法,力度都有問題,銜接不自然。
她的聲音難得地愉悅:“確實不是專業演奏啦,因為我沒錢充會員嘛,只有這首是免費可以聽的,它出自《DN·Angel》,是小時候我在動漫音樂榜單上聽過的歌!”
“動漫音樂榜單?”他重復默念,果然從夏季風口中說出任何不甚了解的東西,都不會太奇怪。
小姑娘很快發來語音解釋:“如果一部漫畫作品很受歡迎,就會被改編制作成動畫片,剛才推薦給你的音樂,曾是一部動畫片的片頭主題曲,發給你的是這首曲子的鋼琴演奏版?!?/p>
杜忱遠似乎有點懂了:“片頭曲……你說得動畫片,是像電視劇,電影那樣的嗎?我知道影視原聲?!?/p>
夏季風開心地打了個響指:“Bingo!杜忱遠,你好聰明,就是OST,英文Original Sound Track的縮寫!”
他解釋:“我知道影視原聲帶?!?/p>
可能是聊天聊得有點忘形,她忍不住問:“你是不是喜歡看電視劇和電影?”
發送后,才反應過來,急忙撤回。
可是杜忱遠顯然已經聽到了:“相比電視劇,我喜歡電影。”
她有點瞠目結舌,直至杜忱遠繼續解釋:“會有明眼人幫盲人解說電影,我喜歡看電影?!?/p>
她呆愣了幾秒:“解說電影?!這是種職業嗎?”
他回答:“不知道,大部分都是志愿者…好奇嗎?我可以帶你去看?!?/p>
夏季風反應過來:“啊?!不,不是,那個,我的意思是,要錢不?”
杜忱遠覺得有趣:“免費的,誰敢管殘疾人要錢呀?都是我們殘疾人管你們要錢?!?/p>
聽出他是在開玩笑,夏季風卻覺得鼻腔有些酸脹,用力揉了揉:“哎呀,別亂講話。”
他解釋:“我沒亂講,國家會給殘疾人補貼,我就是殘疾人?!?/p>
夏季風看了看時間:“那個,抱歉哦,時候不早,我得去工作啦,你好好休息,早日康復!”
他發了個笑臉,夏季風盯著那個笑臉表情……已經很久沒有同齡人用這個表情表示“開心”了,對他們來說,它是假笑“呵呵”的意思,可是……
此刻杜忱遠默默放下手機,當他單曲循環夏季風推薦的樂曲時,不斷問自己:是否有離她的心更近一點?
沒有答案。
夏季風雙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頰。然后深呼吸……
怎么可能還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呢……杜忱遠是因為她的任性,才不得不三番五次來書吧的,并且還在路上遇了險。
“殘疾人……”夏季風擦書架的動作越來越慢。桶里的水晃動著,映出她扭曲的倒影。
有錢也改變不了他就連獨自順利回家都做不到,即便是有盲道又如何,看不見就是看不見,連避開危險都……更別提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地方根本就沒有盲道!她很難受,不知道為什么難受,也許是為他受傷時說得“經常摔”難受,也許是為他被困住,根本就無法出門而難受。
“小夏!”馮衍的聲音傳來,“《航海王》又放錯書架了。”
“?。Σ黄?,衍哥!我這就來!”夏季風猛地直起腰,抹布甩進桶里濺起水花。她掏出手機又聽了一遍杜忱遠最后那條語音。
每個音節擊中心底的深潭,都是一次鈍痛。
杜忱遠的盲杖叩擊著醫院走廊的地磚。這家私立醫院的盲道系統很完善,每隔五步還有凸起的指示點提醒轉彎。他指尖掠過墻上的盲文標識牌,冰冷的金屬刻痕告訴他:醫師辦公室 前方3米。
就在他即將敲門時,門縫里漏出韓北壓低的聲音:
“你明知道以他的傷勢,在家休養更好,還非讓他住院……”韓北的腳步在地板上煩躁地敲打,“我真是不懂你們杜家...”
一陣沉默。杜忱遠握盲杖的手緊了緊。
“行行行,你姓程,真是敗給你了…”韓北突然嘆氣,“我不能總讓他玩手機吧?你知道他在醫院是什么狀態嗎...好吧好吧...好,我知道了?!?/p>
盲杖不小心碰到門框,發出輕響。杜忱遠立刻后退半步,但已經來不及了。
“忱遠?”韓北拉開門,消毒水味撲面而來,“你怎么來了?”
杜忱遠微微抬頭:“我想出院。”他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質疑的堅決,“有重要的事。”
韓北盯著他握緊盲杖時,微微凸起的手指關節,隨后目光又移動到病號服下隱約透出的肋骨固定帶上。
“淤血還沒完全吸收,現在出院,你不怕疼啊?”韓北故意說道,“你表姐剛來電話……”
“我聽到了……”杜忱遠打斷他,嘴角繃成一條直線,“從‘你姓程’開始。”
“哈哈哈……”韓北忍不住大笑,“聽力真不賴?!?/p>
“給我開出院許可吧,韓北哥?!倍懦肋h咬了咬牙,“你知道她不會得逞的……”
窗外的云影掠過病床,韓北看向他:“明白了,回去別和程婉吵架,她也是心疼你。”
“嗯……我知道。那你是同意了嗎?”
韓北笑言:“你都不怕疼,我還能不同意嗎?出院可以,但是小心點兒,受傷的地方碰不得,也別劇烈運動,加重了就真得住院了啊?!?/p>
“嗯,我知道,我眼睛不好,身體再壞掉還怎么活,放心吧,韓北哥!”
杜忱遠長大了,送他上車時,韓北忍不住感慨時光飛逝,尤記得第一次見到他,還是當年跟著導師在眼科見習的時候,當時同行的女同學,紛紛跑來跟他說,新入院的病人里有個不折不扣的“小帥哥”,當時他還不信能有人帥過“醫學院院草”的他,誰知真的見了面,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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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吧的門被粗暴踹開時,夏季風正在整理書架。
一個穿著舊棉衣的中年男人闖進來,渾身散發著煙酒混雜的臭味。
“小兔崽子!我還治不了你!”他在書架中穿行,然后一把揪住一個中學男生的耳朵,“班主任電話都打到我工頭那兒了!”
“……”男生疼得齜牙咧嘴。
“看這些破玩意兒能考上大學?”男人奪過他懷里的《識夜描銀》,撕裂了封面,他唾沫星子飛濺,“老子累死累活供你讀書,你就這么報答我?”
夏季風趕忙上前:“叔叔,請您……”
“滾一邊去!”男人猛地揮手,油膩的袖口散發著糟糕的氣味,男生趁機想跑,被父親一把拽住。兩人推搡間,夏季風被一股力狠狠甩到展示柜上。
咔嚓!
她跌坐在地時,清晰地聽到口袋里傳來碎裂聲。掏出手機,屏幕已經被碾碎成蜘蛛網,當初大伯給她貼上的“加油”貼紙,兩個字正被一道猙獰的裂痕劈成兩半。屏幕邊緣亮了亮,然后徹底熄滅。
男人見狀,非但未停手,還拉著兒子要走。
夏季風急了,死死抓住男人的衣角:“你別走,你賠我手機!”
“你自己摔的關我屁事!”男人心虛地甩開她。
夏季風撲上去拉住他的胳膊:“店里有監控!”
“監控個球!”男人抬手威脅,“松開!信不信我…”
“你動她一下試試?!瘪T衍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手里拎著一摞書,眼鏡后的目光冷得像冰。
更新時間:2025-05-04 23:18: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