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似無的香氣在陽光里浮沉,他的耳環則在灰發下隱現。夏季風的思緒飄得有點遠,顯然,杜忱遠在琴房里行動自如,完全看不出有視障。
無論是他,還是陽光,都無形中令人安心,即便她知道,拒絕才該是底色。
“謝謝……”
“不必客氣?!彼⑽⒋怪^。
夏季風愣了下,旋即解釋:“抱歉,我們剛剛在外面,是不是打擾你練琴了?”
“沒有……她們欺負你了?”
夏季風搖頭:“不是……我,我還是,練琴要緊。”
“……”
正打算上前,卻犯了難:“哎呀,樂譜和包還在對面琴房,你這兒肯定沒有鋼琴基礎的樂譜……”她心里發怵,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敲開對面的門。而杜忱遠彈琴厲害,大概無需修王老師的選修課。
“我的樂譜是盲文,你用不了。我去幫你拿回來吧?!?/p>
“哎!不用!我自己去,再說你也不知道怎么走?!毕募撅L阻攔。
可他卻很堅定,伸手抓起柜子上的盲杖:“我和你一起去,免得你再被欺負?!?/p>
被欺負……他連說了兩次!杜忱遠已經打開門,徑直走了出去。甚至準確找到了對面琴房的位置,盲杖探清門框的寬度,問她:
“是這兒么?”
夏季風忐忑:“嗯,是?!?/p>
于是他收起盲杖,敲門:
“能不能別躲起來?”
正如所料,對方很囂張,根本不打算開門,夏季風見狀,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轟隆”一聲踢在門上。
先禮后兵。門緩緩彈開了,“吱吱呀呀”,琴房里的幾個女生都有點魂不附體,她們皆有點慌張,可杜忱遠始終沒有表情,直奔主題,幫她要回了包。
當她跟上杜忱遠的步伐返回時,恢復些許理智,又打了退堂鼓:
“你為什么幫我?”
“……先進去,進去再說?!彼恢皇滞浦T,微微側過頭。
夏季風卻固執地后退,心想絕不能再靠近他了。
“你就那么討厭我么?”
“……不是!”
杜忱遠嘆了口氣:“你明天有期中小考。”
“哎?你…你聽到了……”她臉紅到耳根。
“我又不是沒長耳朵,來練琴吧?!?/p>
夏季風的執拗在他面前一無是處,他們之間并不需要再人為制造誤解。
“坐?!倍懦肋h用盲杖敲了敲琴凳,然后熟練地收起,并準確放回原位,她盯著能容下兩人的絲絨凳面,突然想起那些偷聽琴聲的時光,平日里他是否也是如此,獨自用音樂填滿這里的空間。
替她掀開琴蓋,側身時外套擦過手臂,站直后微靠著窗臺騰出寬裕的位置。
夏季風擺上樂譜,卻接連彈錯開頭。
“別緊張。”他溫聲道。
手指僵在原地,夏季風似乎終于明白那些和弦為何總在夜晚響起,汗水早在他骨血里譜成了賦格曲。
當《車爾尼599》第23條第三次卡在十六分音符時,夏季風感覺身側琴凳微微下沉。杜忱遠身上傳來植物般親切的氣息,然而橫在他們之間的距離,如同棋盤上的楚河漢界。
“嗯……”他手指懸在琴鍵上方十厘米,腕骨處的手表似乎發出秒針的輕響,“你落指太小心了?!?/p>
夏季風發現有光的地方就有塵埃:“琴槌擊弦需要……需要像你剛才踹門那樣兇?!?/p>
夏季風噗嗤笑出聲,琴譜被他碰落在地。杜忱遠耳朵尖通紅,摸索著去撿。
“你彈琴,不需要樂譜嗎?”夏季風問。
“需要。”杜忱遠指了指太陽穴,“在這兒?!?/p>
“那你好厲害??!都背下來了?”由衷地稱贊后,杜忱遠卻說:
“琴鍵就像盲道?!毙l衣抽繩輕晃,“足夠熟悉,就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了?!?/p>
如果夏季風看得懂那些盲文琴譜,凸起的圓點一定正在將兩人的關系譜上和弦。
“不管怎么說……謝謝你教我彈琴?!彼裏o法否定一個人的好意,真誠是必殺技,真誠必須是必殺技!
杜忱遠指尖撫過琴鍵,忽然輕笑出聲:“三連音你錯了五次,是不是學琴沒多久?”
夏季風觸電般縮回按在降E鍵上的手指:“唔……你聽出來咯?”
她默默撐直雙腿,望向天花板:“你就直說是我彈得不好吧……但你不知道,我們縣高中在我高二的時候就計劃要添架珠江鋼琴,可直到我畢業,都沒瞧見琴的影子,雖然也很想努力,平時既要打工,又要上課,壓根沒時間,都沒機會碰鋼琴?!?/p>
遺憾讓她有些惆悵。
“現在有了?”他微微揚起唇角時,臉頰有淺淺的酒窩。
夏季風看得入迷,雖然他唇角的弧度常常不自然,可酒窩是真好看。
“你別小瞧我哦,我跟伯父學過二胡,他退休前是小學老師,除夕夜能用二胡拉出鞭炮聲~你知道《良宵》《聽松》《光明行》嗎?”
“難怪你的手指按下琴鍵也能揉弦?!?/p>
夏季風擺擺手:“這怎么可能!”回過神,才笑出聲,“你是逗我的,對嗎?”
他依然語氣溫吞,甚至好像還有點靦腆:“嗯?!?/p>
“啊,對了!《二泉映月》你一定聽過吧!華彥鈞,瞎子阿炳……”
回過神她捂住了嘴巴,什么時候能改掉這心直口快的毛??!尷尬地看向他。杜忱遠等了許久,聽不到聲音,才微微側過頭問:“怎么了?”
她整理好情緒:“我以前,沒覺得這個詞兒這么…扎人?!?/p>
他略微思索,才問:“哪個詞?瞎子?”
她囁嚅起來:“是啊?!?/p>
夏季風看見他衛衣領口微微歪斜,劉海向墨鏡內側彎折,直至消失不見:
“其實校門口烤紅薯的大爺也那么叫我?!彼乱庾R攥緊手指,“每次還會多塞個蜜薯。”
“真的?”女孩兒眨巴起天真的眼睛。
“…嗯…真的?!?/p>
“哈……”
杜忱遠覺得和夏季風在一起時,編瞎話的能力扶搖直上。
“我的二胡…能放你這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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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是說你在宿舍拉過《戰馬奔騰》?”他臉頰的酒窩微現,“然后宿管阿姨舉著掃帚追你跑到三樓???”
“是?。∥业亩浆F在還寄存在宿管阿姨那兒!你說,我堂堂十年二胡小能手,怎么就擾民了?”她懊惱不已,回想起當時的情景,有點兒雞飛蛋打。
“學校確實有不允許在宿舍練琴的規定。”
“那是她們不懂藝術!你等我用《戰馬奔騰》給你洗耳朵!一定讓你刮目相看!”
他笑著從運動褲的口袋摸出顆太妃糖,糖紙在光線下流轉虹彩:“我拭目以待...”說完抬手用那顆糖示意了下,“耳塞?!?/p>
夏季風搶過糖果時瞥見他小臂淡粉的舊疤,很快隱入衣袖。于是對著他耳邊喊:“那我就把《病中吟》改成迪斯科!讓你知道我的厲害!”
杜忱遠笑著去捂耳朵,不小心觸到了她近在咫尺的臉頰。夏季風回過神觸電般站直退開。
沉默幾秒,他才開口道:“如果我有不小心冒犯到,我道歉?!?/p>
“啊,不是不是!是我,是我冒犯到你,你千萬別放心上,我有點兒……就是冒失,我不是故意的!”
“…你都不敢喊我‘瞎子’,還能冒失到哪兒去?”他覺得好笑。
夏季風卻笑不出來,將那顆糖放還到柜頂。怕他不知道,又塞回到他手里。
“不喜歡吃糖?”
“哎?可以吃?”
“當然?!?/p>
夏季風從他攤開的手掌接過了糖果,是以前從來沒見過的牌子,撕糖紙的脆響里之后,含含糊糊地說:“好像‘刮目相看’和‘拭目以待’都不太適合你用?!?/p>
“確實,還是‘洗耳恭聽’好?!?/p>
他的回應很溫柔。
“哎,這糖可真好吃??!”
“喜歡?”
“嘿,謝謝你!以前沒吃過這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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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清晨,夏季風整裝待發。等待手指觸下《車爾尼599》第23條的第一個音符 的間隙。眼睛不由自主瞥向琴譜邊沿的油漬。
“放輕松,來,一、二、三,開始?!蓖趵蠋熜沦I的水杯上印著“早點退休”的熊貓頭,莫名有些好笑。
當三連音如融化的巧克力般流淌而出時,他手中的激光筆突然停在半空。夏季風就知道這次穩了。
“上周三連音還卡成PPT!”他摸摸鬢角,“今天難道是突然開掛,找代練了?”
夏季風有點不好意思:“杜忱遠是陪練,他不是代練?!?/p>
王老師驚訝,下意識舉起杯子喝水,燙得齜牙咧嘴:“嘶……是他啊?!?/p>
夏季風眼睛亮了起來:“您知道他?”
王老師鄙夷:“自己的學生能不認識嗎?要是他陪練,那就沒什么好奇怪的了?!?/p>
陽光穿過百葉窗,在琴譜上切出明暗條紋。
“所以...王老師,這次…我能拿A嗎?”
下課鈴適時響起,他從包里掏出個Switch游戲機:“見過這個嗎?”說著點開《節奏海拉魯》的鋼琴模式,“你剛才的觸鍵…夠解鎖隱藏關卡了?!闭Z音未落,屏幕上跳出個金色皇冠。
“所以,這個A必須屬于你?!蓖趵蠋熦Q起拇指,夏季風的心則歡呼起來!
伴著校園廣播的《青花瓷》響起。王老師探出頭叫住了走廊上的她:“轉告杜同學,他欠我一聲叔…下次再指導我的學生,輩分就錯亂了啊,哈哈哈?!?/p>
“哎?”夏季風愣住,王老師是在開玩笑,還是真要轉達?算了,杜忱遠是本地人,在任何地方有人脈都不足為奇,反觀她,初出茅廬,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什么都得從零開始,如果真要下定義,杜忱遠還算是她來到這里的“貴人”之一呢。如果就這樣理所當然接受他的幫助,實在不是君子所為,她得好好感謝他才行。
但是,真的還會有交集嗎?
夏季風靠在天臺,快遞是順利收到了,卻不知道該拿這根廉價的盲杖怎么辦……他們可能是連對等成為朋友的條件都無法達成的兩個人吧。
晨光浸透教室的玻璃,課間鈴響,夏季風又餓又困,倒頭便睡,枕著《中國音樂史》蜷在角落。她夢見自己變成了食堂免費的紫菜蛋花湯,被無數不銹鋼湯勺攪碎。
盲杖聲驚醒她時,杜忱遠的灰發如同細雪。
“這是琴房鑰匙?!彼髦鴮⒔饘倨丛谒龎撼黾t印的臉頰旁,鑰匙扣上的陶瓷小熊撞在課桌邊緣,發出鈴鐺的輕響。夏季風瞥見小熊幾乎如玻璃雪花般晶瑩的釉面,猛得直起身。
教室里的竊竊私語如潮水般漫過防波堤。
“早上七點到晚上十點都行?!?/p>
前排傳來壓抑的笑聲,像一群啄食的母雞。
“哦,好?!毕募撅L窘得恨不得找個縫隙鉆進去,她慌忙把鑰匙塞進磨破邊的帆布包夾層,那里還躺著裹在塑料袋里,早飯時沒吃完的半個饅頭。
等杜忱遠隨帶路同學回去,她才微微松口氣。要不是太過招搖,一定當面跟他講清楚??擅鎸δ敲炊嚯p眼睛,又本能地退縮了。
中午下課,夏季風蹲守在教學樓門口。見杜忱遠順利走下臺階,才三步并作兩步上前:
“等等?!?/p>
“夏季風?”他準確識別出她的聲音。
“那個,真的很感謝你,我應該怎么給你配鑰匙的錢呢?”
“不用,也沒多少?!彼p描淡寫。
看到給他引路的同學早已豎起八卦的天線“滴滴滴”接收訊號,夏季風只得直奔主題:“我是想說,我們最好分配練琴的時間,而且我已經做了安排表?!彼龑⒄n上臨時寫在餐館點菜單背面擬定好的時刻計劃遞給他,然而擦到他的手掌時,他卻沒接:
“我看不了。”
夏季風這才語無倫次道:“??!對,對不起!我忘了。那我說給你聽?!?/p>
他攥緊盲杖,隱約露出遮掩在皮衣袖口內側手掌上的繃帶:“隨你?!?/p>
限量球鞋踩碎了積水里的倒影。他好像生氣了。低氣壓讓夏季風徹底敗北,待在原地,不敢行動。
周六餐館打烊時,她擦拭著蒙霧的玻璃窗。手機突然震動,是舍長白海朵發來的抖音視頻。偷拍畫面里,杜忱遠俊俏的側臉,和她又土又圓的丑臉框在一起,配文:“要是他能看見,不得吐了??!”,視頻飆上同城熱榜。背景音樂正是她最喜歡的《二泉映月》。
流言和惡評開始在網絡瘋長。當夏季風發現琴房門上貼著侮辱性語言的傳單時,走廊里的女生嬉笑:“聽說她每天給瞎子拉二胡催眠……”
蹲在琴房門口,用美工刀撬起膠漬,手機電筒光里,露出“倒貼瞎子”的噴漆在木門上張牙舞爪。她抽出包里的鋼絲球,百潔布,蘸著后廚借來的洗潔精擦拭,泡沫混著鐵銹紅淌下來,像融化的草莓圣代。途經的保潔阿姨告訴她,要徹底洗凈,得用稀釋劑。
再次回到音樂史課上時,教授按照教學內容播放起了二胡曲,后排開始傳來壓抑的嗤笑。夏季風遠遠看見杜忱遠正用盲文筆在紙上刻字,他腕間的繃帶換成了創可貼,邊緣翹起處露出結痂的傷口。那些喜歡圍繞他的女生,此刻就像杜忱遠突然掉進了泔水桶,紛紛開始和他保持距離,還成為了更多流言的生產線。
夏季風鼻酸,她不僅沒能感謝他的幫助,還給他帶來這無妄之災。愧疚幾乎將她吞噬,如果是她自己也就算了,唯有杜忱遠,她不知道怎樣才能快點平息此事,只能一次又一次,背著他洗凈那些惡毒的語言。
杜忱遠很少回家,可是這次,是他主動提出的。抖音視頻熱評里最惡毒的一條是:誰認識拱了帥哥的這只豬?她只配在山里給老光棍下豬崽!
程婉修剪玫瑰的剪刀“咔嚓”作響:“現在找人刪視頻就是捅蜂窩,那些素質堪憂的網友巴不得事情鬧大。要是有人深挖,還可能引發其他問題,你不想家里也知道吧?”
“那就任她們造謠嗎?”
“你從前可不在乎這些?!背掏衤唤浶?。
“波及我同學了!”
她鑲鉆的指甲忽然戳他心口,“什么同學?這么重要?”
“姐!”他拍開了她的手。程婉意識到是真生氣了。只得安撫:
“這種事發生在咱們家再正常不過,就算你去求你四叔,估計也會給你一樣的答案?!?/p>
“那就什么都不做,等熱度過去?!”
“嗯……誰讓你長著一張迷倒萬千少女的臉?。俊?/p>
他憤怒地摘掉墨鏡:“你是說這樣殘缺不全的臉嗎?”
程婉被嚇了一跳,她還是第一次見杜忱遠生這么大的氣。
“我們回學校吧……”他撐開盲杖起身,此刻還不能認輸,丟給夏季風承擔,他就太軟弱了。
車上,看他臉色慘白,程婉安慰:“你別擔心,這么多天她都沒跟你提,估計也是知道熱度過了就會沒事兒?!?/p>
“……嗯?!痹捳Z里的敷衍并不能證明他的決心。
更新時間:2025-05-04 23:18: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