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瑞是一種沒有意外就能得到永生的蟲子。對他來說，計劃是最好的保護色。
而變化是他最最拒絕和痛恨的一件事，所以他永遠精準地計劃著自己的每一步路?？墒乾F在，
他的好朋友小草快死了。雖然他已經習慣小草每年都會睡一場名為死亡的覺，
醒來之后都需要他重新做一次自我介紹，但小草說，這次不一樣。
這是他漫長蟲生中不曾預料過的變數。1“今年太熱了。”小草有氣無力地說，
她掛滿小顆粒的穗子垂到了地上，靠著干枯的泥土。阿瑞抱著它的糞球冥思苦想了一會兒，
他把糞球推到了左邊的缺口——那邊的糞球快用完了?！鞍⑷?，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你的格子有那么重要嗎？”阿瑞漫不經心地點點頭，伸出小小的觸須撓撓臉：“你知道的，
我這種蟲離開格子活不了?！彼谧约旱募S球堆出來的格子里懶洋洋地躺倒，
幾個小觸角四仰八叉地張開來。全身都被自己的氣息籠罩著，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感覺。
阿瑞心想，巴適得很。小草被熱得迷迷糊糊，雖然她不知道敷衍是什么，
但她本能地覺得這不是她想要的回答。她很失望。但她沒有說什么。她快睡著了。
2格子蟲是一種只能生活在自己用自己的糞便堆出來的格子里的蟲。他們喜靜不喜動，
有著超長的生命線——只要不出意外就能永生。但他們很容易出意外。因為膽小懦弱，
一旦有超出格子之外的事情發生或者侵犯到他們堆好的格子里，
他們就會感到生活受到了極大的沖擊，并引起心靈上的巨大傷害，有的直接被嚇死，
有的會因為心情低落抑郁死，還有的會因此不停原地打轉直到死亡。阿瑞就是一只格子蟲，
一只時刻堤防著意外的格子蟲。這是他活著的第幾個年頭了？他不知道。
太陽每天會從東邊升起，又從西邊落下，
他聞著這片廣袤土地的氣息從氤氳的海水味變成了稻谷芳香。即使滄海都變成了桑田，
他卻維持著千年前的姿態重復著一樣的生活——一樣的地點，一樣的食物，一樣的作息，
一樣的糞球，還有……一樣的朋友。3阿瑞把周圍散落的食物數了又數。少了一粒。
他臉色沉重，小小的腦袋里積攢著憤怒的風暴。是不是蚯蚓那個變態來偷了他的糧食？
還是路過的瓢蟲順走了一點點心？
又或者……他想到了另一種令蟲感到愉快的可能性——蝴蝶女神。她那翅膀又大又漂亮的，
也許是她扇起的香風偶然帶走了一粒食物，這也不是不可能。想到這里，
他的心情就變得輕快許多。是了，一定是他的女神不小心地犯下了一點微小的錯誤。
這不是多大的問題，他決定提前一天去他的百寶箱那邊，掏一點存糧和干糞球。
最近天氣太熱，他食欲很低，兩三天都產不出糞球——現在用的糞球味道都不是很濃烈了，
以至于他總是能聞到隱隱約約的令蟲作嘔的柴油味混入他的領地。綜合考慮之下，
他收拾好現在的糞球，打了個包。那條通往后方百寶箱的路上鋪滿了他的糞球，
再加上他背在身上的存貨，每天走8個格子，3天的行程不會太艱難。以往太陽落下90次，
他就得走這么一趟去老窩里取日用品和消耗品。現在，為了蝴蝶女神，
他得比這個季度的計劃提前一點。提前的一點點時間打破了他以往的行程規律，
但——為了蝴蝶女神，一切都值得。他自我肯定著。陽光非常刺眼，阿瑞在底下閃閃發光，
他渾身上下都充斥一股神氣勁——好像在無聲地炫耀：“看，
我為了我喜歡的女孩可以付出那么多。”于是，在太陽第89次落下的時候，
他和小草道別了?！鞍⒉荩乙ヌ税賹毾?。”阿草整棵草都垂到了地上，她的腰后仰著，
像是要折斷了一樣。她頭朝下，費力地睜了睜眼，倒著看了阿瑞一眼，又閉上了。
阿瑞兩只觸角交叉著斜靠著糞球包裹，他重復了一遍：“我要走了?！憋L吹過來，
阿草的身體搖搖欲墜。阿瑞等了很久，她終于再次睜開眼睛，輕輕地說：“阿瑞，再見。
”4離開家的路上，阿瑞遇到了一只同路的螞蟻?！澳阏f，再見是什么意思？
”螞蟻兄弟搬著半粒糖塊滿天大汗：“你是問哲學意義上的還是實際意義上的？
”“這兩個難道有區別？”螞蟻點點頭：“紅袋子老頭經常念叨這些?！薄凹t袋子老頭是誰？
”螞蟻停下來想了一會兒：“一個被塑料袋困住了的哲學家?！卑⑷鸩皇呛芨信d趣，
他不緊不慢地在自己的格子路上爬著，
漫不經心地一下一下用觸角撥弄著被螞蟻沖散的糞球：“她這次說了不一樣的話，
這讓我很困擾?！蔽浵伜闷?。阿瑞嘆了口氣，
向上顛了顛背后的大背包：“她以前會問我什么時候回來，然后我會回答：6天后回來。
”螞蟻偷吃了一點糖塊：“每次都問？一樣的話說了幾遍？”“對，每次都問，
我們這樣的對話說了有……”阿瑞抬起觸角，眼神迷茫地算了一下：“幾萬次了吧。
”不知是被嚇到還是被噎住了，螞蟻抽噎了一下：“你們怎么能活這么久？你就算了，
大家都說你是山神，有格子蟲的地方一定很太平安穩，但你的小草朋友是個什么奇怪的種族？
”阿瑞搖搖頭：“螞蟻兄弟，請允許我指出你這句話里的兩個錯誤。第一，
不是因為有格子蟲才安穩，而是因為生活在不安穩土地上的格子蟲都死了，至少，
我上一次見同類還是剛出生的時候?！闭f著，他聳聳肩，臉上帶著點遺憾?！暗诙?，
小草就是小草，她有著長長的穗，很漂亮。她每年都會睡一個冬天，
然后我在春天里把她叫醒。”螞蟻頭頂著糖塊，兩個小短須來回挫搓著：“嗷，
我想我知道再見是什么意思了。幾萬年里，每次都問同樣每一個問題，等同一只蟲，
那得多無聊？”“所以，她的意思是……”螞蟻滿臉篤定，大聲回答道：“再見，
再也別見了?！?阿瑞的腳步慢了下來?，F在就算是蝴蝶女神來催他跑快點，他也辦不到了。
因為他身體最中心的那一塊區域很疼。他呼呼地喘著氣，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一定是因為小草不按常理出牌，她的話讓他困惑極了，這就是意外，意外會要了他的命。
阿瑞坐在格子里悲觀地望著天，難道今天就要交代在這里了嗎？就因為朋友的一句話？
這樣的死法未免過于窩囊，不過，大多數在永生路上失敗的格子蟲都走得很窩囊。
他嘆了口氣。小草，你真的是這么想的嗎？盛夏的蟬鳴一聲蓋過一聲。最后的炎熱即將過去，
接下來就是金黃色的秋天，往年的這個時候，小草會和他一起看南歸的雁陣，
聽果實落地的交響樂。那么他回不去的這個秋天，誰來給小草堆糞球呢？誰會給她澆水呢？
小草說的再見真的是這個意思嗎？他腦海里浮現出小草虛弱的樣子，
那樣子簡直讓他以為凜冬將至，小草又要冬眠了。他低著頭，用觸須不斷拍打著糞球，
糞球散發出來的熟悉氣息能讓他安心?！俺乘懒?。”一個聲音從旁邊的水洼地里傳出來。
阿瑞兩根觸角被嚇得支了起來，他躲在糞球包裹的背后，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來者。
一尾瞪著兩只圓溜溜大眼的黑魚吐著泡泡浮上水面：“大中午的，誰在敲啊敲？
”阿瑞盯著這尾帶著白須的黑魚，他的脖子上勒著紅色的塑料，深深地箍進了魚鱗里，
這下顯得他的腦袋也圓溜溜的，看上去有幾分蒼老。阿瑞試探性地喊了一聲：“紅袋子老頭？
”黑魚氣得胡須都給吹了起來：“沒禮貌的臭小子！
”阿瑞有點尷尬：“我是你爺爺的爺爺的爺爺……輩?！彼忉尩煤苷J真。
黑魚的肚子卻聽得越來越鼓，似乎差一口氣就能翻過去了，他惡狠狠地拍著水：“你過來，
我們打一架。”格子路沒有鋪到水邊，阿瑞也懶得鋪新路，他仰面躺在干裂的地面上。
遠處傳來隱隱的轟鳴聲?！袄项^，我快死了。你大概是我見到的最后一個人。
”阿瑞說著閉上了眼睛，他腦子里開始過走馬燈。他明明是為了蝴蝶女神才提前踏上了旅程，
但奇怪的是，短短三天他已經想不起女神的樣子了。漂亮的蝴蝶有很多，
蝴蝶女神和她們一樣。他的意思是，都很漂亮，但他都記不住。老頭被困在這汪洼地，
唯一的愛好便是聽八卦，他掀起水花潑向阿瑞：“你怎么了，把痛苦說出來讓我快樂快樂。
”阿瑞幾根觸須一起捂向胸口：“我胸口發悶，這是格子蟲死亡的前兆?！崩项^跳了起來，
在空中劃出閃亮的紅色弧線?！芭距彼浠厮?，得意洋洋地說：“年輕人，
別看我一把年紀了，我還可以鯉魚打挺三十個?！薄班??！薄拔沂钦f，
你年紀輕輕的不要整天要死要活的。
”阿瑞不想跟他再解釋自己一點都不年輕這個事情：“不是我要死要活，是我得了絕癥。
”他的聲音很低落。老頭撐著荷葉根莖向上張望：“什么絕癥？”“嗯，
一種被意外打擾就會死亡的絕癥。”“哈？”紅袋子老頭經常吹噓自己見識廣博，
世界上就沒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但現在，
他表示自己從來沒聽過這種奇怪的疾病：“你詳細說說有什么癥狀。
”“嗯……”阿瑞想著自己的狀態，再結合著自己以前聽說過的關于格子蟲的各種傳言，
絕望地回答道：“食欲減退，睡眠增加，胸口發悶，渾身無力，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
”“連對蝴蝶女神都不感興趣了。”他補充道。老頭敏銳地抓住了重點：“女神？”“嗯，
很漂亮?！薄芭叮抑懒?，你確實得了絕癥?！薄笆裁矗俊薄耙环N名叫愛情的絕癥。
”6“愛情？”阿瑞喃喃自語。老頭又利落地翻了個身：“沒錯，
你想想是不是蝴蝶女神跟你說了什么要命的話?！卑⑷饟u搖頭：“不，
蝴蝶女神沒跟我說過話?！薄斑@么慘？”老頭的魚眼里盛滿了震驚；“額，讓我想想，
那她一定足夠漂亮?！彼麅蓚€鰭扇動著，做了個比劃的手勢：“你的女神長什么樣？白的？
紅的？藍的？紫的？”阿瑞卻還是搖頭。“搖頭是幾個意思？”“我記不得她長什么樣了。
”老頭脖子上的紅色塑料袋給他勒出了雙下巴，配上他那副困惑的苦瓜臉，看上去滑稽極了。
“但小草和我說過話?！卑⑷鹩纸又f老頭在小水塘里轉了個圈，
劃出幾道漣漪：“小草又是誰？是溫絲草？細葉鐵皇冠？魚藻？
”“她是一株很漂亮的狗尾巴草……”老頭打斷他：“狗尾巴草？？那很普通啊，
旱地里到處都是這樣的雜草?！比绻⑷鹩忻济?，那他一定已經皺成了一個川字，
他很不高興地反駁道：“她不是雜草，她一點也不普通。她長得高高瘦瘦的，
更新時間：2025-05-04 22:1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