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攥著水果刀站在水池前，刀刃映出一張青灰色的臉。我盯著自己的手腕，
想象著血液從里面流出的樣子——安靜，緩慢的死去，就像妻子三年前車禍離世時那樣。
“爸？” 小滿突然在背后喊我，二十二歲的聲音像根繃緊的弦。我猛地把菜刀甩進水池，
血珠順著西蘭花莖滾落——剛才走神又割破了手。她盯著我佝僂的背，
帶著哭腔:“你瘦得能看見骨頭了。”“有錢難買老來瘦嘛。”我慌亂藏起傷指，
回頭對她柔笑?！昂煤贸燥?，不許再抽煙了，知道嗎？”她的語氣像幼兒園老師。
我輕聲答應著，喉嚨卻涌起黃連般的苦澀。她還不知道，我上午去了醫院，
醫生推眼鏡的樣子像在念悼詞——「肺癌已經轉移到腦部，手術成功率……三成，
就算成功了，也……」我當時轉身就走。三成？受那罪？還不如早日去天堂與妻子團聚。
（二）“爸修復文物的手藝那么好，別荒廢了?！毙M送來梳妝臺那天，
我正往口里塞著止痛藥。她和妻子一樣倔，總是想給頹廢三年，整日發呆的我找事忙，這次，
我沒有拒絕。我撫過梳妝臺的裂縫，微微皺眉?！斑菄}”一聲，打開了暗格。
里面居然躺著一封泛黃的信。我展開信紙，
字跡娟秀卻透著絕望：「阿杏親啟：可憐你我姐妹一場，不能話別。吾生于詩禮之家，
素性孤潔，不幸淪落風塵，遭世人冷眼……既無生意，何戀紅塵？惟愿來世，莫入朱門。
薄命人 劉晚云，絕筆光緒三十一年 荷月廿三。」信紙邊緣有淚痕， 我盯著那封信，
心臟猛地一縮?！话倌昵?，也有一個人，和我一樣絕望（三）鬼使神差，
我拿出妻子送的鋼筆，在信紙背面寫下：“劉小姐：百年之后，有人讀到了你的信。
我不知你最終如何，但我想告訴你——“忍得一時苦，終有撥云見日時。”把信放回去，
我自己都覺得無聊的可笑?！粋€準備自殺的人，勸“死人”活下去？那晚，
我夢見了妻子，她穿著結婚時的白紗，手里捧著一面古銅鏡，笑靨如花?！熬懊?，
你看我…”我猛然驚醒，淚染衣襟。窗外的月亮很圓。
明天就是妻子的祭日了……（四）光緒三十一年，上海四馬路"藏春閣"。
同樣的圓月照耀著窗欞，劉晚云正從枕下掏出一把銹剪刀，渾身鉆心的痛，
白日蠻漢強摁她“品簫”，她不堪受辱，咬了那人，被老鴇用藤條抽暈了過去。
“裝什么貞潔烈女？入了我這門，就是千人騎萬人跨的命！"銅鏡中她披頭散發，
利尖按到脖頸時，黑貓烏圓躍上膝頭。竟忘寫將它托付給臨屋的阿杏了。梳妝臺翻出絕筆信，
正打算補幾句，發現紙背竟滲出藍墨。她駭然翻閱后，淚珠墜在梳妝臺的裂縫處，
朦朧中見父親臨刑時，回首望她，目光沉沉，
滿是悲愴與不舍……（五）晨光漫過古舊的梳妝臺時，裂縫消失了。我靜靜看著它，
耳邊幻覺般的響起妻子的夸贊。打開窗戶，外面的桃花開得正旺。
粉白花瓣被風卷進三十三樓，像遲到的葬禮。抬腳時，背后突然傳來"咔嗒"一聲脆響。
我回頭一看，梳妝臺的抽屜居然打開了。里面的信封是嶄新。將信展開，
上面依舊是那娟秀小楷。“君真乃百年后之人乎？家父劉光第變法罹難，吾疑其志，
恨其累及滿門......君既知后世，乞告：今清庭可還在，家父所為，值否？"劉光第，
是戊戌變法六君子之一!我心跳猛然加速。這樣太不可思議了，
居然能和劉光第的女兒跨時空溝通？!愣神之際，門鎖轉動聲炸響。（六）「爸！」
小滿的尖叫刺破耳膜。她沖進來，塑料袋里的荔枝砸在地磚上——那是我最愛吃的。
“我在下面都看見了!你想和媽媽一樣棄我而去嗎？”我望著她滿眶熱淚，鼻腔不禁泛酸，
最終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在松軟中深深陷了進去，從胸兜里抽出一只煙來，
小滿撲上來奪過了煙，“說過多少遍了，不許抽了！”我沉默了一會，開了口，“小滿，
你還不懂，死亡不過是一閉眼的事。真正的痛苦是每日睜開眼時，再也看不到畢生摯愛。
”“不要！你不許死！”小滿哭喊著抱住了我，就她小學時，每次我接她回家一樣。
我不忍再說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努力勾起一抹笑，“好，爸答應你，不自殺了！
”“真的？”小滿破涕為笑，居然和我拉了鉤，還逼我發誓。當我立起三個手指發誓時，
心里卻在想就算是我不自殺，癌癥也會帶走我吧。我的目光越過小滿，
看向了梳妝臺上的信紙，想著妻子曾經說過，收到信，一定要回的。
（七）光緒三十一年·藏春閣。劉晚云顫抖著手展開這封略有褶皺的信，
見后面用藍字寫著：「令尊變法圖強，舍身取義，名留青史，激勵志士前撲后續，
今清政已亡，國泰民安……令尊之志，終得昭彰。」張晚云咬著唇，緊緊攥著信紙。
「你身負烈士之血，亦是不凡之人，莫因眼前困境自棄，終有一日，你會找到出路?！?/p>
她潸然落淚，取出床下的《明夷待訪錄》，翻至末頁，父親就義前血書"改革可敗，
人心不死"八字赫然在目。老鴇叫門的聲音響起時，她將書卷貼胸藏好，
眼底燃起星火——心中對父親的積怨頓然消散，原是懂了那句"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信在火苗中燃燒著，映紅了劉晚云的臉，她對那個百年后回她信的中年男子愈發好奇。
他此時在做什么呢？（八)搜索框里「劉晚云 劉光第之女」八個字，刺進視網膜。
我攥著鼠標的手在抖。全網零記錄。據劉晚云信中所述，劉光第就義后，她母親扶靈返川，
次年病逝。庚子年拳亂時，夫家為避維新余孽罪名，將她偽稱病歿除籍，經牙婆轉賣妓院。
歷史教授馬老師半小時前回的語音還在耳畔炸響：「我會盡力幫你查?！刮疫o手機，
指節發白。四馬路舊址的照片在屏幕上鋪開——百年前的藏春閣，如今成了網紅店。
「我今日去了你的住處……」寫至半句又狠狠劃掉。何必告訴她，她的煉獄已成游樂地？
（九）周小滿抱著雕花銅鏡推門而入時，我正提筆給劉晚云寫第五封信。
鏡框與梳妝臺的榫卯接口嚴絲合縫?！魅嗽谒岢鲑徺I梳妝臺時，
將上面的銅鏡一并贈予。我打量那銹跡斑駁的鏡子，
心中震驚——竟與夢中所見銅鏡一摸一樣?！拮影才诺木壏謫幔啃M盯著我輕笑，“爸，
你眼里有光了?！蔽业墓P尖在"堅持下去"三字上打顫。痛是相通的，
我騙自己說這是場跨時空救援——她需要繩索，而我有筆。卻不愿承認，
這是我活著的最后借口。將信放進抽屜，我望著斑駁的銅鏡發呆。強烈頭疼突然襲來。
天旋地轉間，我在鏡中的倒影竟化作穿馬褂、蓄辮的青年。
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十）我扶著宿醉的頭痛起身，指尖觸到雕花床欄。
碎片般的夢境在腦海徘徊?！一钤诟邩橇至⒌氖澜?，站在窗邊要往下跳……好荒唐的夢。
銅鏡里的我面龐尚帶稚氣，
額角淤青是昨夜父親用茶盞砸的——他的暴喝猶在耳邊：「留洋三年就學會忤逆？
你若敢學那些維新妖人，我親手斬了你！」「少爺！」書童阿福扒著門縫，
「陳公子約您去藏春閣聽曲兒……」此等煙花迷醉之地，我向來推諉，
想起父親提審"維新余孽"回來，官服下擺沾著血。那些「亂臣賊子」
寫的《時務報》我偷看過，戊戌君子的英勇事跡我聽聞過。濁世昏天，何妨瘋魔？「備車?！?/p>
我扯松盤扣，「我要找最艷的姑娘。」我能想像到，父親聽聞后，青筋暴起的模樣。
（十一）藏春閣的脂粉香膩得嗆人。陳公子左擁右抱，我卻覺得無聊透頂，站在窗口透氣。
袖中革命黨的傳單發燙。祠堂里母親的咳嗽聲、祠堂里十八個忠臣牌位，
和昨天那南洋學生的話在腦子里打架：「李大少爺，救中國還是當孝子？」
聽聞譚嗣同獄中炭筆提字: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何等的英雄氣概？！而我，
是個猶豫不決的懦夫。穿堂風掃過，濕帕子糊在我臉上時，桂花香沖散滿室的俗粉氣。
我扯下帕子，見對面窗邊一位姑娘緊張的往回縮，脖頸上殘留著藤條抽出的紅痕。
——那張臉，昨夜我夢中似曾相識。"作死的賤人！"老鴇罵后，
又對我堆笑: "李公子擔待，新來的丫頭，笨手笨腳的——""我要她。
"我把帕子按在鼻尖。（十二)廂房內，燭火搖曳。她坐在床上，脊背挺得筆直，
案上擺著成沓書冊。能看出來，是位喜歡讀書的姑娘。“姑娘真名是？”她長得不如花魁，
卻讓我怦然心動?！芭c你無關。”她眼皮都不抬一下。我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從袖中取出銀票推過去。"那晚棠姑娘，要不我們聊聊詩書？"她猛地扯開衣襟，
露出鞭痕斑駁的肩膀，"快點吧，李公子不就是想這個嗎？我隱惻垂眸，
不知為何心中隱隱作痛。"姑娘誤會了，我.…"“誤會？你父親沾滿忠良的血，
你又能好哪去？” 她扣上盤扣，語氣比寒霧都冰，“要是不辦事，出去吧?！蔽易詽u形穢。
她知道我身份了。守舊派大臣之子——李景明。（十三）我攥著老鴇塞來的賣身契，
上面劉晚云的名字刺的我眼眶疼。這名字曾出現在我宿醉后夢境碎片里，
出現在父親密函中劉光第的族譜中。聽說父親監斬戊戌六君子時，劉光第傲骨錚錚，
拒絕下跪。廂房門"吱呀"推開時，晚棠正對鏡梳頭。我抖開賣身契，
銅鏡映出她驟然煞白的臉。"天下同名者甚多?！彼徉托Γ霸趺?，李公子要學你父親，
給我按上維新余孽的罪名，拉去砍頭嗎？”老鴇只道晚云是從牙婆手中買到的，
可我有種直覺——她就是劉光第的女兒。"我能贖姑娘出去。
"（十四）“好生虛偽!”她猛地抬頭，眼中翻涌著怒火。"令尊昨日剛斬了幾個'亂黨'，
今日李公子就要當救風塵的俠客？"我愧疚垂眸?！叭簟覅⒓恿烁锩h，
更新時間：2025-05-04 22:1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