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將天際染成一片赤紅。塞外的風裹挾著沙礫,在斑駁的城墻上奏出嗚咽的悲歌。
楚淵抬手按住被風掀起的猩紅披風,玄鐵戰甲上凝結的晨露早已被戰馬體溫蒸騰,
此刻又混入了細密的沙粒,在暮色中泛著鐵銹般的暗光。"將軍!"副將李延年策馬而來,
眉骨處新添的箭疤還滲著血珠,"探子回報,蠻夷主力已越過落鷹澗,距此不過三十里。
"他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沉悶的號角聲,如同地底爬出的惡獸低吼,震得人胸腔發麻。
楚淵握緊手中瀝泉槍,槍尖垂落的紅纓在風中狂舞。
他想起三日前在帥帳中看到的密報——那些蠻夷竟用陣亡將士的頭顱壘成京觀,
孩童的斷指串成項圈掛在馬頸。喉間突然泛起蘇瑤今晨喂他喝下的藥湯苦味,
那碗她親手調配的安神湯,此刻卻在胃里灼燒。"列陣!"三萬黑甲鐵騎聞令而動,
馬蹄踏碎砂石的聲響如同暴雨傾盆。最前排的重騎兵掀開遮塵布,露出寒光凜凜的床弩,
淬過火油的箭簇在夕陽下泛著藍芒。楚淵忽然聽見風中飄來極輕的鈴鐺聲,猛地轉頭望去。
城墻垛口處,一抹月白身影正在狂風中搖搖欲墜。蘇瑤竟攀上了十丈高的烽火臺,
腰間銀鈴隨著她探身的動作叮咚作響。素白廣袖被風灌滿,恍若隨時要乘風而去的蝶。
"胡鬧!"楚淵咬牙低喝,掌心被槍桿烙出深痕。昨日她為他包扎傷口時,
蔥白手指撫過他背上舊疤的觸感突然清晰起來。那些縱橫交錯的傷痕,
每一道都記得她眼淚的溫度。"淵哥哥——"凄厲的呼喊刺破風聲。
蘇瑤竟將半個身子探出城墻,手中素帕如離枝玉蘭般飄落。楚淵瞳孔驟縮,
瀝泉槍閃電般刺出,槍尖紅纓在半空卷住絹帕。絲綢裂帛聲里,他看清帕角繡著的并蒂蓮,
針腳歪斜處正是十四歲那年,蘇瑤被繡針刺破手指時,他搶過錦帕裹傷留下的血漬。"等我。
"他對著城墻無聲啟唇,將絹帕塞入貼身護心鏡后。那里還收著她及笄時贈的青絲結,
此刻正隨著心跳起伏,硌得生疼。蠻夷的鐵蹄聲已近在耳畔。
楚淵望著地平線上翻涌而來的黑潮,突然想起那個春日的午后。
十五歲的蘇瑤提著裙裾跑過將軍府回廊,發間茉莉隨著腳步簌簌飄落。
她將偷藏的梅子酒遞到他唇邊,琥珀酒液中映著兩人交疊的倒影。"此酒名喚'長相守'。
"她耳尖泛紅,卻強裝鎮定,"你...你可敢飲盡?"記憶中的梅香被血腥氣沖散。
楚淵看著蠻夷先鋒軍中那面人皮戰鼓,握著韁繩的手背青筋暴起。
那鼓面分明是個少女的脊背,尚未剝凈的碎肉在鼓槌擊打下飛濺。"放箭!
"隨著他一聲暴喝,床弩齊發。浸滿火油的箭矢在空中劃出數百道火線,
最前方的蠻夷騎兵瞬間變成人形火把。焦糊味混著慘叫隨風擴散,
楚淵卻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藥香——是蘇瑤今晨為他系上護身香囊的味道。戰局瞬息萬變。
當蠻夷重甲象兵沖破火墻時,楚淵親率三百死士從側翼突襲。
瀝泉槍穿透象眼時噴濺的黏液糊住面甲,他恍惚看見蘇瑤在藥廬搗藥的模樣。
青玉杵撞在銅臼里,聲聲都合著他此刻的心跳。"將軍小心!
"李延年的驚呼與金屬破空聲同時響起。楚淵回槍格擋的瞬間,一柄彎刀已劈開他左肩鐵甲。
劇痛中他反手刺穿偷襲者的咽喉,溫熱血漿噴在臉上時,他竟想起蘇瑤指尖的朱砂痣。
暮色漸深時,楚淵終于殺到敵軍主帳。當他挑開染血的帳簾,
卻見蠻夷大祭司正在血池中起舞。池中浮沉的,赫然是數百枚尚在跳動的中原人心。
"以心為引,以血為媒..."老祭司癲狂的笑聲戛然而止。楚淵的槍尖穿透他咽喉時,
帳外突然傳來地動山搖的巨響。"將軍!是火藥!"渾身是血的傳令兵跌進帳中,
"他們點燃了地下火脈!"楚淵沖出營帳的瞬間,整個荒原開始塌陷。
赤紅巖漿從裂縫中噴涌而出,將廝殺的士兵不分敵我地吞噬。
他望著遠處在火光中愈發清晰的城墻輪廓,突然笑了。原來蘇瑤今晨的卦象竟是真的。
她含淚擺出的龜甲上,那道橫貫"生"字的裂紋,終究應驗在此刻。當灼熱氣浪席卷而來時,
楚淵最后摸了摸胸前的青絲結。護心鏡已然碎裂,蘇瑤的素帕正在懷中燃燒,
火舌舔舐過的并蒂蓮綻放出妖異的金邊。"瑤兒..."他對著漫天流火輕嘆,
"我的長相守...終究是飲不盡了..."十五年后,北境朔風依舊。
蘇瑤將最后一束藥草懸在檐下,抬頭望向被烽煙熏黑的天空。遠處城墻傳來沉悶的鼓聲,
驚起寒鴉陣陣。她摸了摸腰間早已褪色的銀鈴,銅芯發出的聲響不再清脆,
倒像是砂礫摩擦的嗚咽。"夫人!東城門送來的傷員!"藥童跌跌撞撞沖進庭院,
袖口沾著發黑的血漬。蘇瑤抓起藥箱疾步而出,
粗布裙裾掃過青石板上經年累月的藥漬——那些暗褐色痕跡層層疊疊,
恰似北境永不停歇的戰爭年輪。傷兵營里彌漫著腐肉與艾草混雜的氣味。
蘇瑤跪在最新送來的少年身旁,他胸口的箭傷正汩汩冒著血泡。"按住這里。
"她將藥童的手壓在少年鎖骨下方,自己用銀刀挑開皮肉。箭簇卡在第三根肋骨間的瞬間,
她忽然想起楚淵背上同樣的位置,曾留有蠻夷狼牙箭造成的舊疤。
"淵哥哥..."她無意識呢喃,手中動作卻愈發利落。
當帶著倒刺的箭尖"當啷"落入銅盆時,帳外突然傳來馬蹄聲。副將李延年掀簾而入,
鐵甲上凝著厚厚的血冰。"蘇姑娘,將軍遺物..."他喉結滾動數次,
才將烏木匣子放在藥案上,"在落鷹澗找到的。"蘇瑤指尖剛觸到匣面便劇烈顫抖。
這是楚淵出征前她親手所制的藥箱,蓋角還刻著歪歪扭扭的并蒂蓮。十五年過去,
鎖扣處青苔與血跡早已融為一體,像極了當年被他搶去裹傷的那方錦帕。深夜,
蘇瑤在燈下打開木匣。半塊破碎的護心鏡折射出詭異的光,照得她鬢間白發愈發刺目。突然,
鏡面夾層掉出卷焦黃的絹布,熟悉的字跡令她瞳孔驟縮——竟是楚淵絕筆。
"瑤兒親啟:若見此信,吾已埋骨沙場。蠻夷此番動用西域火龍油,
切不可令其接近護城河...另,十五年前你贈的安神湯,其實苦得緊。
"淚珠砸在"苦得緊"三字上,暈開墨跡如凋零的梅。
蘇瑤又哭又笑地撫過那些力透紙背的筆畫,仿佛觸碰到了寫信人溫熱的指尖。突然,
她注意到信紙邊緣的褐斑并非血漬,而是某種油脂燃燒后的殘留。黎明時分,
蘇瑤敲響了李延年的房門。"我要見驍兒。"她攥著楚淵的信,袖中藏著調配好的火硝粉,
"淵哥哥留下的破敵之法,該交給他的傳人了。"校場上的少年正在練槍。
玄鐵槍桿掃過枯草時激起的雪沫,與十五年前如出一轍。蘇瑤望著楚驍凌厲的眉峰,
恍若看見楚淵在滿地月華里教她認星斗的夜晚。"娘?"少年收勢轉身,
槍尖紅纓還在簌簌顫動。這是蘇瑤在尸堆里撿到的孤兒,襁褓中塞著半枚與楚淵相同的虎符。
此刻他戰甲右肩的銅獸吞口,正映著城頭獵獵燃燒的火把。"你父親找到了蠻夷命門。
"蘇瑤將火硝粉倒入他掌心,"西域火龍油遇此物即凝為膠狀,可令其火攻反噬。
"楚驍突然抓住她手腕:"您又要去前線?"少年掌心滾燙,帶著新磨的血泡。
蘇瑤想起昨夜在遺書背面發現的密文——楚淵竟早料到蠻夷會卷土重來,
甚至在十五年前就標注好了各處地下暗河的位置。"我是北境最好的醫者。
"她為兒子整了整護腕,"更是楚淵未亡人。"七日后,蠻夷果然動用火龍油攻城。
當黑稠的液體順著云梯潑向城墻時,蘇瑤正站在最高處的垛口。寒風吹散她束發的青繩,
銀絲如旗幡般飛揚。"放!"隨著楚驍一聲令下,浸滿火硝粉的箭雨傾瀉而出。
火龍油觸到粉末的剎那,竟如活物般蜷縮后退,反倒順著云梯倒流回蠻夷陣中。沖天火光里,
蘇瑤看見楚驍率騎兵殺出城門,銀槍挑飛敵將的動作與楚淵當年分毫不差。突然,
一支冷箭擦過她耳際。蘇瑤踉蹌后退時,腰間銀鈴發出破碎的清響。她望著鈴身那道箭痕,
忽然想起楚淵臨終前攥著的半截銀鏈——原來十五年前城墻上那驚險一幕,
早被戰甲里的護心鏡刻成了永恒。大捷那夜,蘇瑤在傷兵營發現了昏迷的楚驍。
少年左肩插著半截斷箭,位置與當年楚淵的舊傷完全重合。她劃開皮肉時,
楚驍在劇痛中囈語:"父親說...要替娘親嘗盡世間苦..."淚水模糊了蘇瑤的視線。
她終于明白為何楚淵總搶著試藥,為何驍兒自幼便說最喜黃連。原來有些情意,
早隨著戰火融進了血脈,化作代代相傳的守護。當晨曦染紅窗紙時,
楚驍忽然握住她上藥的手:"娘,北境的雪...是不是和父親戰甲上的霜一樣冷?
"蘇瑤將兒子汗濕的額發捋到耳后,檐下風鈴正發出新鑄的脆響。"等你帶兵收回落鷹澗,
"她把楚淵的護心鏡殘片放在少年枕邊,"便知道答案了。"臘月初七,
更新時間:2025-05-04 21:59: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