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旱煙桿在月光下泛著銅色,煙鍋里明明滅滅的火星子,
總讓我想起那個被洪水吞沒的夏天。那是1942年的伏天,黃河水突然改了道。
渾濁的浪頭卷著整棵整棵的槐樹,把楊家渡村東頭的土地廟沖得只剩半截石香爐。水退后,
村口洼地憑空多出個深潭,老輩人都管那兒叫龍眼潭。
十七歲的爺爺跟著大人們去潭邊看熱鬧。水面泛著鐵銹色的油光,
成群的綠頭蒼蠅在岸邊打轉,空氣里飄著股子腥氣,像是曬了半月的咸魚。"這水涼得瘆人。
"村西頭的王鐵匠往潭里扔了塊石頭,撲通聲悶得像是砸在棉花堆里。當夜村里就出了怪事。
張屠戶家拴在院里的黑驢憑空消失,拴驢樁上留著半截麻繩,斷口像是被什么利齒咬斷的。
接下來三天,七戶人家的雞鴨全沒了蹤影,村頭老槐樹下積了層黏糊糊的綠苔,
湊近了能聞見水腥氣。爺爺說第四天傍晚,他在潭邊蘆葦蕩里割草,忽聽得水面咕嘟嘟冒泡。
暮色里浮起個青黑色的背甲,足有碾盤那么大,殼上生著銅錢厚的綠苔。
那東西在水面轉了個圈,潭底突然傳來鐵鏈拖動的嘩啦聲,
驚得蘆葦叢里夜宿的水鴨子撲棱棱亂飛。"怕是鎮河的鐵牛成精了。
"村里最年長的九叔公拄著拐棍來潭邊看過,顫巍巍的手指在龜甲形狀的苔痕上停了半晌。
那夜全村人都聽見潭底傳來嗚咽,像是有人在水底敲打銅盆,一聲聲震得窗紙簌簌地抖。
第七日頭上,住在潭邊的劉寡婦發了癔癥。她披頭散發地沖進祠堂,
指甲縫里塞滿青黑色鱗片:"龍王爺要祭品!要活人祭!"幾個壯漢都按不住她,
最后還是九叔公往她額頭拍了張黃符才安靜下來。爺爺說扶她起身時,
瞥見她后脖頸上有圈青紫淤痕,活像被巨蟒纏過似的。村里湊錢請來縣城的風水先生。
那戴圓墨鏡的老頭兒繞著水潭轉了三圈,羅盤針瘋轉個不停。"潭底壓著東西。
"他指著水面泛起的漩渦,"得把水抽干,正午陽氣最盛時動手。
"二十架龍骨水車架在潭邊那日,日頭毒得能把人曬出油。男人們赤著膀子踩水車,
女人們往潭里撒香灰。水位一寸寸降下去,露出潭壁上密密麻麻的抓痕,
像是有什么龐然大物在此掙扎百年。當最后一瓢水舀盡時,
所有人都愣住了——潭底除了個磨盤大的凹坑,竟是空空如也。"你們看坑底!
"王鐵匠突然怪叫。凹坑中央刻著副八卦圖,八條青銅鎖鏈呈放射狀延伸進潭壁,
鎖鏈盡頭綴著拳頭大的銅鈴。最瘆人的是八卦圖中央,赫然嵌著塊龜甲,
上頭朱砂畫的符咒鮮紅如血。人群突然騷動起來。爺爺抬頭望天,方才還晴空萬里,
此刻卻從潭底掀起股黑風。二十架水車同時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銅鈴無風自響,
叮叮當當混著潭壁抓撓聲,震得人腦仁發疼。不知誰喊了聲"快跑",人群轟然四散。
暴雨是子時來的。爺爺說他在油燈下擦身子時,聽見屋頂瓦片噼啪作響,
出去就看見東南天際有道黑影。那東西在閃電里時隱時現,
龜甲般的背脊上纏著半截青銅鎖鏈,所過之處云層翻涌如沸水。
第二天人們在潭邊拾到片巴掌大的青鱗,對著日頭一照,里頭竟浮著道朱砂符咒的殘影。
九叔公當夜就咽了氣,
:"那是大禹治水時鎮在龍門下的玄龜...鎖龍鏈斷了..."劉寡婦是霜降那夜投的潭。
人們撈起她泡脹的尸體時,發現她懷里死死摟著件小兒肚兜,青白的手指怎么也掰不開。
九叔公頭七那日,她六歲的兒子栓柱在曬谷場憑空消失,只留下滿地亂爬的水漬,
蜿蜿蜒蜒通到龍眼潭邊。村里人都說這是玄龜索命,直到二十年后那個梅雨天,
撐船的老趙頭在渡口認出了栓柱——或者說,認出了那個脖頸帶淤青的男人。
我蹲在船幫上啃饃饃時,水汽正順著褲腿往上爬。黃河六月汛來得邪乎,
混漿漿的水面漂著整窩整窩的螞蟻,老趙頭說這是要收人了。竹篙插進淤泥的瞬間,
我后頸汗毛突然豎了起來。霧里飄來條小筏子,船頭蹲著個黑影,灰布衫子濕得能擰出水。
那筏子行得古怪,不搖櫓不撐篙,貼著水面三寸飄,驚得魚群直往船底鉆。
"二十年了......"黑影開口的調子像浸了水的二胡弦。
老趙頭手里的煙袋鍋子當啷掉在船板上,
火星子在霧里濺出串紅珠子——那男人抬起的手掌間,分明長著層青鱗。
我這才看清他脖頸上的淤痕,不是勒痕也不是胎記,倒像團化不開的墨,
細看竟是密密麻麻的符文。筏子擦過我們船舷時,腥氣沖得我喉頭發緊,
那味道和爺爺描述的龍眼潭水汽一模一樣。"栓柱?"老趙頭顫著聲喊。男人緩緩轉頭,
眼白泛著死魚肚般的青灰:"趙伯,捎句話給我娘......"他突然咧嘴笑了,
嘴角直接裂到耳根,露出滿口細密的尖牙:"鎖龍鏈要化了。"筏子眨眼間消失在濃霧里,
留下船頭三枚濕漉漉的銅錢,邊緣長滿綠銹。老趙頭抄起竹篙就往回撐,
篙尖戳進水里竟帶出血絲。當夜他就起了高熱,滿嘴胡話里反反復復念叨"龜甲裂了"。
這些事是爺爺蹲在屋檐下講給我的。他說話時,手里盤著塊青鱗片,
正是當年龍眼潭邊拾到的那枚。鱗片在雨水里泛著幽光,內里的朱砂符咒像活物般緩緩游動。
"昨兒個縣里來了個勘探隊。"爺爺突然壓低聲音,"說是要在龍眼潭建水文站。
"暴雨在瓦楞上敲出密鼓,我看見潭水方向騰起道白氣,隱約凝成龜背形狀。
院里的老槐樹無風自動,樹根處滲出大灘腥水,螞蟻排著隊往院墻外逃。
勘探隊帶來的鐵皮箱子在祠堂門口曬了三天。領隊的陳干事戴著白手套,
把挖出來的青銅鎖鏈擺在八仙桌上,說這是戰國時期治水文物。我蹲在門檻外數螞蟻,
看著那些本該長滿銅綠的鏈子,在陽光下泛著水銀似的冷光。當夜村里狗叫得像哭喪。
住在村公所的勘探隊員小趙光腳跑進雨里,非說聽見潭水漫到了床底下。
第二天人們在龍眼潭邊找著他時,那身的確良襯衫裹滿青苔,十指縫里嵌著潭底的黑泥,
指甲蓋全翻了過來。"水里有東西扯我的腳..."小趙在醫院走廊里抽搐,
白沫順著下巴滴在瓷磚上,
"鐵鏈子活了...纏著我的腸子轉..."這話說完不到半柱香,
心電監護儀突然炸出團綠火。值班護士后來跟人說,小趙臨斷氣時眼珠鼓得像金魚,
瞳孔里映出個長滿鱗片的黑影。爺爺手上的青鱗片是在頭七那晚開始生長的。
我起夜時看見他坐在磨盤上,左手小臂爬滿蛛網狀的青紋,掌心的鱗片正往外滲著黑水。
"去地窖把黃酒壇子抱來。"他的聲音像是兩片生銹的鐵皮在摩擦,"記著,別碰腌菜缸。
"我跌跌撞撞跑回來時,看見爺爺正用酒沖洗手臂。淋了酒的皮膚鼓起密密麻麻的水泡,
每個泡里都裹著粒芝麻大的白卵。最駭人的是那些青紋,竟在月光下緩緩蠕動,
組成個龜甲形狀的符咒。祠堂里突然傳來銅鑼響。陳干事舉著煤油燈撞開我家門框,
燈罩上濺的全是泥點:"快!快來看!挖出來的青銅器..."他的列寧裝前襟濕了大片,
仔細看竟是反著往上流的水痕。二十架抽水機在龍眼潭邊吼了整宿。這次不用香灰不用符,
鐵家伙們硬是把潭底抽得見了天。我擠在人群里,看見那個鎮著八卦圖的凹坑中央,
赫然露出半截人骨——骨頭上纏著青銅鎖鏈,銹色深深沁進骨髓里。"放射性物質?
"陳干事擦著眼鏡片。戴圓墨鏡的風水先生不知何時出現在坑邊,
他手里羅盤的指針正在正午陽光下瘋狂打轉:"這是銹骨咒,大禹王用來鎖妖的。
"他突然轉頭看向我爺爺,"這位老哥,你手上的鱗片該用雄雞血洗了。
"暴雨來得毫無征兆。第一道閃電劈中祠堂屋頂時,人們看見潭底的人骨咯吱咯吱站了起來。
掛著水草的骷髏頭緩緩轉向爺爺,下頜骨一張一合地碰出火星子。
纏在肋骨上的青銅鎖鏈突然寸寸斷裂,每斷一截就躥起丈高的綠火。我被人群撞倒時,
瞥見風水先生的羅盤蓋子彈開了。黃銅指針上密密麻麻刻著1942年的日期,
而此刻表盤玻璃內側,正緩緩滲出新鮮的血珠...風水先生的羅盤在雨幕里浮起來時,
我瞧見爺爺手臂上的青鱗片齊齊豎立。那些滲著黑水的鱗片邊緣突然變得透明,
映出潭底骷髏手骨上閃爍的金色銘文。陳干事帶來的手電筒光束掃過骸骨,
那些篆字竟像活魚似的在骨頭上游動。"子時三刻!要見血!
"風水先生的道袍被狂風卷得獵獵作響。他袖中飛出七枚銅錢,叮叮當當嵌進骷髏的七竅。
我這才發現他右耳垂缺了塊肉——和祠堂里1942年風水先生的畫像分毫不差。
骷髏的下頜骨突然咬住陳干事的褲腿。這個不信邪的讀書人尖叫著跌進潭底,
青銅鎖鏈殘片像嗅到血腥的螞蟥,一股腦鉆進他的鼻腔。
當他的慘叫聲變成咕嚕咕嚕的水泡聲時,骷髏肋條上的金文騰空而起,
在暴雨中拼成幅黃河流域圖。爺爺突然悶哼一聲。他手臂上的鱗片不知何時爬到了脖頸,
青紋組成的符咒與半空中的金文遙相呼應。我眼睜睜看著他的瞳孔縮成兩道豎線,
指甲暴長三寸,在祠堂磚墻上刻下串復雜算式——后來省城來的專家說,
那是計算黃河下次改道的精確公式。風水先生往我懷里塞了個冰涼的物件。
低頭看正是那個滲出鮮血的羅盤,表面玻璃下浮著兩枚指針:銅針指向1959年,
銀針卻定在1942年。"去村口土地廟,"他說話時嘴里冒出股龍眼潭的腥氣,
"把供桌下的陶甕挖出來。"我深一腳淺一腳跑到廟里時,雷聲震得殘破的瓦片簌簌直落。
供桌下果然埋著個雙耳陶甕,封口的朱砂符咒被雨水泡成了暗褐色。甕里蜷著具孩童尸骨,
額頭上釘著枚生銹的龜甲幣——正是二十年前失蹤的栓柱。羅盤突然在我掌心劇烈震動。
銅銀指針首次重合,玻璃下的血珠聚成箭頭形狀,直指潭邊老槐樹。
樹根處不知被誰掘開個土坑,露出半截朽爛的木匣,里頭整整齊齊碼著七枚青銅鈴鐺,
更新時間:2025-05-04 20:5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