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遇與染坊史善權第一次注意到牟運霞,是在搬進東區舊公寓的第三個雨天。
他懷里抱著五本用防水布裹了三層的古籍,
能摸到《齊民要術》影印本封皮上凹凸的鉛字——那是他昨夜在大學資料室搶救出來的孤本,
書頁間還夾著半片去年霜降收集的茜草根標本。雨水順著傘骨在地面砸出密集的圓斑,
他剛踏上公寓二樓轉角,就聽見竹簍與鐵欄桿碰撞的輕響。穿靛藍布衫的女人正逆光而立,
竹簍里的茜草根還沾著晨露,絳紅色汁液順著簍孔滴落,
在她繡著白梅的布鞋上洇出不規則的紅點。
史善權認出那是《齊民要術》里記載的“五月刈茜”古法——根莖需在晨露未晞時收割,
截面滲出的汁液如凝血般濃稠。她側身讓路時,腕間檀木珠串擦過欄桿,
刻著“1923-1987”的珠子在水痕里泛出溫潤的光,像浸在時光里的琥珀。
“當心染了書?!彼寡弁麘牙飪A斜的古籍,發間的松木香混著茜草的微腥撲面而來。
史善權注意到她圍裙口袋露出半截診斷書,醫院公章被茜草汁染成暗紅,
邊緣暈開的紋路竟與《齊民要術》里記載的染液滲透圖分毫不差。他慌忙調整抱書的姿勢,
指腹觸到防水布上的濕痕——那是方才在巷口躲車時,被環衛車濺起的泥點打濕的。
染坊的玻璃門推開時,一股混合著樟木與發酵茜草的氣息撲面而來。
史善權的眼鏡片瞬間蒙上白霧,待視線清晰,
只見整面墻的青花瓷罐上貼著“霜降茜根”“驚蟄紫草”的標簽,字跡是工整的蠅頭小楷,
與他在古籍里見過的宋代藥方筆跡驚人相似。最上層的相框里,
穿中山裝的老人舉著一匹紅嫁衣,
身后踮腳勾綢布的少女耳后有顆朱砂痣——與眼前正在浸真絲的牟運霞如出一轍。
“這是令尊?”他指著照片,注意到老人手中嫁衣的滾邊繡著半片青花瓷片花紋,
與墓園23號碑上的殘片紋路暗合。牟運霞的木夾在染缸沿敲出一聲脆響,
真絲在靛藍染液里蕩開漣漪?!八傉f,日頭曬不透的茜草紅,襯不起真心。
”她的指尖劃過缸沿,那里有三道深淺不一的燙痕,與照片里老人握木夾的手勢重合。
史善權忽然瞥見收銀臺上的公函,市政廳的整改通知用紅筆圈住“木質結構消防隱患”,
旁邊殯儀館的宣傳冊上,AI修復的遺容照片帶著不自然的瓷白,
廣告詞“讓永恒定格在最美瞬間”被茜草汁涂成斑駁的紅。她轉身時,
圍裙口袋里的診斷書滑出一角,史善權看見“肺鱗癌IV期”的字樣被茜草汁侵蝕,
“癌”字的病字頭已模糊成染缸形狀。他喉間發緊,忽然想起方才在樓道里,
她腕間檀木珠刻著的“1987”正是照片中老人的卒年——那年她該是剛懂事的年紀,
或許正趴在染缸邊看父親熬制茜草汁,蒸汽在她稚嫩的臉上凝成細小的水珠。
“現在殯儀館的冰柜能凍住尸斑,”牟運霞忽然冷笑,指尖劃過染缸里煮沸的茜草,
“卻凍不住人心變涼的速度。”她撈起真絲的瞬間,史善權看見她掌心密布的細小凹坑,
那是長期接觸堿性染劑留下的職業病——就像他常年翻古籍的指尖,總帶著洗不掉的墨漬。
染坊深處傳來木梁不堪重負的吱呀聲,牟運霞抬頭望向滲水的天花板,
史善權這才注意到墻角的水漬在墻面上勾勒出染缸的輪廓。她轉身走向里間,
布鞋踩過潮濕的地磚,鞋面上的白梅已被茜草汁染成暗紅,像被鮮血浸透的誓言。
當史善權的目光再次落在老照片上時,發現少女勾住的綢布邊緣,隱約繡著“東門之墠,
茹藘在阪”的字樣——那是《詩經》里描寫茜草生長的句子,他上周給學生講課時,
特意略過了“阪”字在甲骨文中“染缸傾覆”的古義。此刻,牟運霞正在里間整理染具,
瓷罐相碰的脆響里,他聽見自己心跳如鼓,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這老舊的染坊里蘇醒,
帶著茜草的腥甜與時光的苦澀,在潮濕的空氣里靜靜發酵。
二、周三的偶遇與暗涌每周三清晨五點零七分,史善權的鬧鐘會比平時提前兩小時響起。
他隔著三樓的窗戶,看見牟運霞準時推開染坊木門,朱漆食盒在臂彎里投下長方形的陰影,
像一口縮小的棺槨。第五次跟蹤時,他特意穿了鞋底帶膠紋的舊皮鞋,
卻還是在墓園碎石路上踩碎了半片未燒盡的錫箔元寶——金屬碎裂聲在晨霧里炸開的瞬間,
食盒蓋子滑開寸許,血玉般的紅綢角掠過她布鞋上斑駁的茜草漬。
“史老師研究《儀禮》喪制?”牟運霞轉身時,食盒已重新扣緊,
指腹碾過盒沿的朱漆剝落處,露出底下“東門染坊”的舊刻痕。她踢開腳邊的紙灰,
史善權看見她腳踝處新結的痂,形狀竟與染坊老照片里父親腕間的燙疤一模一樣。
“壽衣店老板說死人接布不能見光,”她望向23號無名碑,
嵌在碑上的半片青花瓷片泛著幽光,“可活人燒的假金子,在陰間能兌成真銅錢么?
”碑前的野菊歪向一側,
史善權注意到瓷片邊緣有新鮮的劃痕——與他在染坊老照片里見過的嫁衣滾邊花紋嚴絲合縫。
當牟運霞俯身調整紅綢時,圍裙帶子滑落,露出腰窩處蜿蜒的疤痕,
末端紋著極小的“日照血浸骨”五字,正是《齊民要術》里染茜的秘訣。
他突然想起昨夜備課,《鄭風·東門之墠》的箋注里寫著“茹藘(茜草)生阪,其根可染”,
而“阪”字在甲骨文中,恰似染缸傾斜的輪廓。傍晚的染坊被陶爐烘得發燙,
牟運霞正用長柄木勺攪動沸滾的茜草汁,火星子濺在她鎖骨下的舊燙疤上,
將淡粉色的皮膚灼得發亮。史善權坐在染架旁校勘《詩經》殘卷,
一片栗樹花恰好落在“豈不爾思?子不我即”的句尾,花瓣絨毛粘在泛黃的宣紙上,
像誰不小心落下的嘆息。“我爸說柴火燒到三更的茜草最艷。”牟運霞忽然撩起圍裙,
后腰的疤痕在火光中呈現出詭異的紫紅色,“那年藥罐炸了,滾油潑在背上,
他偏要等染液冷卻才肯上藥。”她指尖劃過疤痕上的刺青,墨色已滲入肌理,
“后來我把這句訣紋在疤上,想著疼的時候就當是他在教我。
”史善權看見她腕間檀木珠在火光下透出裂紋,
某顆珠子的刻痕“1987”正是老人去世的年份——那年她剛滿七歲,
該是躲在父親身后偷聞茜草香的年紀。從那以后,
史善權的“順路”多了些刻意:琉璃廠淘來的民國調色盤,缺角處嵌著曬干的茜草花,
花瓣脈絡還留著他用放大鏡臨摹的《天工開物》染譜;學生作業里搶救的桑皮紙,
被裁成菱形封箋,邊角繪著極小的白梅——與牟運霞布鞋上的刺繡分毫不差。她從不言說,
直到霜降前的雨夜,史善權推開染坊門,看見青瓷罐上貼著巴掌大的便簽:“栗花沾露則腐,
南窗酉時閉?!弊舟E是他熟悉的、染坊老照片里少女勾綢布的力道。
霜降前夜的風帶著刺骨的冷,牟運霞灌下半瓶竹葉青,
指腹摩挲著診斷書邊緣被茜草染紅的公章?!芭娙说恼煞蛞t綾裹尸,
”她突然將診斷書拍在染缸邊,
史善權瞥見“2024年3月”的日期——那是他初遇她的三個月前,
“說怕鏡頭拍到她腕上的刀疤。”染液咕嘟作響,她忽然伸手浸入滾燙的缸中,
掌心瞬間浮起紫斑,邊緣滲著細如茜草根的血絲,“我爸試新藥時也這樣,
他說活人血能定住茜草的性。
”史善權的手指無意識地捏住口袋里的CT片碎片——今早他在染坊垃圾桶發現的,
拼接后看見“右肺葉陰影”的診斷,日期正是墓園初遇的那周。
牟運霞腕間的檀木珠突然裂開,露出藏在空心處的銀哨,哨身刻著“染坊火起,
三長一短”的篆文——該是她父親當年守夜時用的警報器。她盯著染缸里翻涌的褐沫,
忽然笑了:“史老師知道嗎?這缸里的水,摻著我爸頭七那天的雨水。
”窗外的栗樹在風中搖晃,史善權看見她收進鐵盒的栗花,盒蓋上刻著“東門之墠,
茹藘在阪”——與他教案里的批注一模一樣。當染缸再次爆出怪響時,
他注意到牟運霞調色的瓷碗底,刻著極小的“99”字樣,像某種倒計時的刻度。
市政廳的“危房”紅字在雨夜中若隱若現,而她正用染滿血的手指,
在殯儀館鎏金請柬上畫著歪扭的染缸,仿佛要將最后的倔強,永遠封進這缸沸騰的茜草紅里。
三、霜降夜的紅綾與破碎殯儀館經理送來的檔案袋還沾著晨霧里的香灰,
史善權看著牟運霞用鑷子夾起泛黃的手稿,紙頁邊緣的焦痕像被火吻過的蝶翼。
“用最燙的紅裹住我——”她念出半句,突然停頓,指尖撫過稿紙背面的暗紅指印,
“這不是印泥,是凍干的血漬,女詩人自殺前按的?!笔飞茩鄿惤毧?,
發現“熾熱”二字旁有極小的批注:“比染缸的血還冷”,墨跡已滲入纖維,像某種預言。
“他要趕頭爐火化上熱搜。”牟運霞將手稿擲入染缸,羊皮紙遇沸即蜷,
露出背面用茜草汁畫的簡筆——殯儀館LED屏前,
舉著相機的記者們被畫成啄食腐肉的鴉群。史善權注意到她腕間檀木珠少了三顆,
露出的銀哨在蒸汽中泛著冷光,正是父親留下的警報器。霜降夜的染坊像座焚化爐,
鐵皮屋頂的冰棱折射著月光,將牟運霞的影子割裂成無數碎片。她拆開最后一包北魏茜根,
藥香混著土腥味炸開的瞬間,史善權看見她掌心的凹坑更深了,每個小孔都滲著血絲,
像茜草根須在皮膚上開的花。“我爸說活人皮肉是最好的溫度計。”她將手浸入冰水,
腕骨處的“1923-1987”刻痕因冷熱交替泛出紫黑,“給死人穿的紅,
得沾著活人的魂?!比靖淄蝗话l出悶響,褐沫翻涌如嘔吐物,牟運霞抄起鐵釬猛攪,
圍裙上的白梅刺繡被染液濺成暗紫,像被撕碎的婚書。史善權在染架下發現那本硬殼書,
羊皮封面的指印凹痕正好嵌住他的掌心——翻開第14頁,
拜倫詩句間的鉛筆批注刺得他眼眶發緊:“子不我即!(批注:CT片上的陰影,
比染缸的夜還黑)”“若我再遇見你(批注:骨灰混茜草,能染出永不褪色的紅嗎?
)”凌晨三點,染液突然騰起妖異的金紅。牟運霞撕開右手繃帶,
潰爛的傷口在火光中猙獰如活物,史善權下意識攥住她手腕,冰火交纏間,
最后兩顆檀木珠“噼啪”炸開——空心處滾落的銀哨還帶著體溫,
哨身刻著“血祭成染”的古篆,正是染坊傳了三代的秘辛?!澳阍缈催^診斷書。
”牟運霞盯著染液吞噬《詩經》殘頁,“史老師,冷凍柜里的尸體能停住癌細胞,
”她忽然笑了,指尖劃過鎖骨新紋的拜倫詩句,字母“Y”的尾鋒扎進舊疤,
“可停得住染缸里的百年光陰嗎?”運送紅綾的皮卡碾過滿地冰棱,
史善權看見牟運霞將美工刀抵在紅綾上,刀刃映著殯儀館外的閃光燈,
更新時間:2025-05-04 20:5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