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98年的雪下得格外早。沈念之縮在琴凳上,透過結了冰花的玻璃窗往外望。
姑媽家的老式掛鐘敲了七下,走廊里傳來表弟踢翻鐵皮水桶的聲響,
混雜著姑父醉醺醺的咒罵:“彈什么喪氣曲子!電費不要錢?
”她將凍紅的指尖壓在琴鍵邊緣,像按住一尾掙扎的魚。
母親留下的淺灰色毛呢裙已經磨出毛邊,
膝蓋處打著歪扭的補丁——那是上周替表弟洗校服時,被他用剪刀劃破的“獎賞”。
《月光》第三樂章從裂開的琴鍵縫隙里溢出來。沈念之閉著眼,
任由音符在空曠琴房里結成蛛網。母親臨終前咳著血囑咐她:“別恨你姑媽,至少鋼琴還在。
”可如今這架老舊的星海牌鋼琴,連中央C鍵都泛著喑啞的銹色。門軸尖銳的呻吟刺破琴聲。
沈念之觸電般收回手,琴譜嘩啦一聲滑落在地。逆光里站著個高瘦身影,
黑色羽絨服肩頭落滿雪粒,懷里一沓圖紙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霸O計室搬到這里了?
”男生的聲音像冰棱墜地。他抬腳跨過門檻,袖口蹭到的鉛筆灰在門框上拖出一道暗痕。
沈念之盯著他運動鞋邊緣融化的雪水,正蜿蜒爬向琴凳。那是雙嶄新的耐克鞋,
鞋帶系得整齊利落,不像表弟那雙永遠沾著泥巴的破球鞋。“這是私人琴房。
”她蹲下身撿琴譜,補丁摩擦地板的沙沙聲格外刺耳。男生卻徑直走向三角鋼琴,
圖紙散落在琴蓋上。他抽走她指間的琴譜,
泛黃的紙頁上留著母親娟秀的批注:“第三小節踏板踩深些,要像月光沉進海底。
”“你彈錯了?!彼鋈徽f。沈念之猛地抬頭。男生睫毛上凝著細小的冰晶,
低頭看譜時在眼下投出蛛絲般的陰影?!暗诙氛碌?7小節,左手和弦少了個降半音。
”他指尖點著某處修改痕跡,“這里原本該是悼亡的顫音,
你彈得像在......”窗外狂風撞碎冰棱,積雪從屋檐轟然墜落?!扒缶?。”他說。
沈念之的指甲掐進掌心。母親咽氣那晚,ICU儀器的警報聲也是這樣尖銳。
她抓起琴譜奪門而逃,卻在走廊拐角被喊住?!皥D紙?!蹦猩鷮⒁化B凌亂的素描紙遞過來,
最上面那張被風吹得揚起一角——波浪形穹頂連接著落地玻璃窗,潦草標注著“海邊琴房”。
沈念之接過圖紙時,瞥見他虎口處新鮮的傷口。血珠滲進紙纖維,
在“琴房”二字上洇出暗紅的花?!爸苎佣Y?!彼蝗蛔詧笮彰舫龅陌嘴F模糊了鏡片,
“建筑系三年級。”后來沈念之無數次回想這個瞬間。如果當時沒有接下圖紙,
如果她注意到窗外一閃而過的相機閃光——那是林綰派來盯梢周家獨子的人。
可惜十八歲的她只顧攥緊那張染血的草圖,像攥住凍土里意外萌發的種子。
直到姑媽擰著她耳朵罵“勾引人的下作胚子”時,沈念之才在洗衣機里發現那張泡爛的圖紙。
唯有周延禮的簽名頑強地浮在水面,筆畫凌厲如鋼筋,刺破了她渾渾噩噩的青春。
《2》1999年春,姑媽家閣樓的霉味混著鋼琴漆面的裂痕,
在沈念之鼻腔里釀成苦澀的酒。周延禮留下的那張泡爛的圖紙被她偷偷拼貼在本子里,
建筑線條在褶皺間扭曲成血管的紋路。每周三下午是琴房消毒時間,
沈念之總能在儲物柜摸到新譜子。有時是裹著油墨香的《船歌》,
有時是邊角焦卷的《革命》,
譜頁空白處偶爾洇著藍黑墨水的算式——她認得那是結構力學公式,像密碼般嵌在五線譜間。
這日她踩著積水趕到琴房,發現門鎖換了新。
管理員嚼著檳榔冷笑:“周公子包了全年使用權,閑雜人等免進。
”沈念之攥著發潮的琴譜僵在原地,玻璃倒影里忽然晃出個人影。
周延禮斜倚在廊柱上拋鑰匙,金屬寒光劃出拋物線:“沈同學,要不要當我的鋼琴監理?
”他脖頸貼著紗布,隱約透出血色。沈念之想起上周路過建筑系樓時,
聽見幾個男生哄笑:“延禮又被老爺子拿煙灰缸砸了?林家那母老虎送的訂婚戒指燙手吧?
”琴房里的三角鋼琴罩著防塵布,周延禮掀開時揚起細雪般的灰塵。他打開琴凳暗格,
抽出一沓發黃的《施工安全規范》壓在樂譜下。“每天兩小時,替我看著這些文件。
”他食指敲了敲琴蓋內側的凹痕,
那里用鉛筆寫著極小的一行字:1998.12.7 混凝土配比異常。
沈念之的指尖觸到凹痕時,周延禮忽然握住她手腕。他掌心有木屑的粗糲感,
虎口結痂的傷口蹭過她脈搏:“報酬是教你彈真的《月光》。
”第一個秘密藏在踏板共振箱里。當周延禮教她踩延音踏板時,沈念之的腳踝碰到個硬物。
那是半截斷裂的石塊,鋼筋猙獰地刺出水泥斷面——1998年工地事故的證物。
周延禮面不改色地抽出石塊扔進垃圾桶:“劣質建材就像跑調的琴鍵,早晚要崩斷。
”沈念之不會知道,此刻周家老宅書房里,
周振業正用放大鏡審視照片:畫面中他兒子握著少女的手校正指法,
窗外梧桐樹影里藏著林綰雇傭的私家偵探。暴雨夜,沈念之在琴房撞見周延禮發燒。
他蜷縮在防塵布下,手里攥著撕碎的訂婚請柬,燒紅的眼角凝著水汽:“沈念之,
你媽媽是不是教過你......怎么在廢墟里活下去?
”她鬼使神差地彈起母親改編的安魂曲。周延禮在琴聲中顫抖著抓住她裙擺,
補丁線頭崩裂的瞬間,走廊傳來相機快門聲。次日全校貼著匿名大字報,
模糊照片配著刺目標題:《建筑系才子墮落實錄!
貧困生夜半獻琴求包養》沈念之被姑父揪著頭發拖進浴室時,嘴里還含著半枚帶血的琴鍵。
那是周延禮今早塞給她的“道歉禮”——從林家送來的施坦威鋼琴上生生撬下來的中央C鍵。
“賤骨頭!”姑父將她的頭按進漂白水桶,“周家太子爺玩膩的破鞋,倒貼都沒人要!
”漂白水灼傷眼睛的瞬間,沈念之突然看清周延禮送琴鍵時的手勢。他拇指按在她唇上,
白鍵邊緣刻著微不可見的數字:7500218270406937662——二十年后,
這串數字會成為解鎖周家罪證的密鑰。《3》2001年梅雨季,沈念之的校服裙總晾不干。
周延禮送的那枚琴鍵被她藏在石膏像的眼窩里,霉斑沿著刻痕啃食編號,像一群饑餓的螞蟻。
林綰的報復來得比畢業季更快。那日沈念之被鎖在舞蹈教室,窗外斜插進一束光,
照亮墻上的油漆涂鴉:“鋼琴婊的右手值多少錢?”*她蜷在把桿下,
聽見走廊里林綰的高跟鞋聲混著金屬碰撞的脆響——是周家祖傳的翡翠鐲子,
此刻正箍在林綰腕間,作為“未婚妻”的認證勛章。“周伯父說延禮最近總往琴房跑。
”林綰的傘尖戳進沈念之膝蓋舊傷,“你猜他是在聽琴,還是在找1998年坍塌案的證人?
”沈念之咬破舌尖才咽下尖叫。母親的工牌在褲袋里發燙,那張泛黃的照片背后,
有串褪色的鋼筆字:周振業監理項目第47組。這是她上周在建筑系檔案室偷拍的,
當管理員舉著掃帚追來時,周延禮突然出現將她拽進消防通道。
他呼吸噴在她頸側說“別碰深淵”,手指卻把那張照片塞得更深。深夜的琴房變成刑訊室。
周延禮將沈念之抵在共鳴箱上,拆開她胡亂包扎的傷口消毒。酒精棉球滾落琴弦,
震出詭異的泛音?!傲志U在查你母親的事。”他忽然咬斷縫合線,“明天去申請助學金,
搬出你姑媽家?!鄙蚰钪⒅i骨處的抓痕。那是上周暴雨夜,他闖入閣樓帶走她時,
被姑父的啤酒瓶劃傷的。此刻傷痕結著紫痂,像條盤踞的蜈蚣?!澳憔烤乖谮H罪還是滅口?
”她將工牌拍在琴鍵上。周延禮的回答被破門聲碾碎。三個建筑系男生舉著DV沖進來,
鏡頭貪婪地舔舐沈念之凌亂的襯衫下擺。
為首的紅毛晃著試管淫笑:“周公子玩膩了該換人了吧?
這婊子腿上還有......”鋼管砸碎琴凳的巨響中,
沈念之第一次見周延禮殺人般的眼神。他抄起調音錘敲碎紅毛膝蓋時,
血珠濺到《月光》譜頁上,正好蓋住母親寫的“海底”二字。秘密在暴力中分娩。
當周延禮抱著她翻過圍墻時,沈念之摸到他后腰別的瑞士軍刀——刀柄纏著繃帶,
浸滿陳年血漬?!叭昵拔矣眠@個割斷過升降機鋼纜?!彼谒吥剜?/p>
“那天起重機吊著二十噸建材,底下站著林綰的父親?!迸f倉庫的霉味像裹尸布蒙住呼吸。
周延禮拆開墻洞里的防水布,抖落出一沓混凝土檢測報告。
1998年12月7日的記錄表上,周振業的簽名覆蓋著另一個被涂抹的名字:沈清秋。
“你母親是質檢員?!敝苎佣Y用刀尖挑開沈念之凝固在傷口的紗布,
“她死前三天提交過不合格報告,但周家需要那塊地皮蓋酒店。
”沈念之的慘叫悶在倉庫回音里。周延禮竟將硝酸銀滴進她傷口,說是“防止破傷風”。
劇痛中她咬破他的虎口,嘗到與當年圖紙相同的血腥味?!盀槭裁船F在告訴我?
”她揪著他浸血的襯衫嘶吼。窗外閃過車燈,周延禮突然掐滅蠟燭。
林綰的奔馳車在倉庫外急剎,保鏢的手電光柱掃過通風口。他將沈念之塞進裝水泥的蛇皮袋,
最后的耳語混著砂礫灌進她耳膜:“因為屋頂要塌了。”三個月后,
沈念之在高考志愿表上涂掉音樂學院,改填建筑系。周延禮站在教導處窗前抽煙,
煙灰彈在她錄取通知書“周氏獎學金”的金章上。他的訂婚戒指終于戴穩了,
翡翠鐲子卻換成林綰脖頸的絞索。搬家那日,沈念之在石膏像眼里掏出霉爛的琴鍵。
編號7500218270406937662的刻痕已成空洞,像被蛀空的真相。
《4》2004年秋,沈念之在建筑系實驗室剖開第一塊混凝土試塊。
砂礫簌簌落進不銹鋼托盤時,
她恍惚看見母親的骨灰從指縫間漏出——那是三年前姑媽揚在暴雨中的骨灰盒,
混著周延禮送的白玫瑰,淤塞在排水溝里發酵。周氏獎學金的金色徽章別在她實驗服領口,
像塊烙紅的鐵。周延禮以“校企合作導師”的身份站在她身后,
指尖劃過她脊椎凸起的骨節:“加載力達到23.5MPa時,裂縫會從內部開始蔓延。
”他身上的雪松香水蓋不住消毒水味。沈念之知道,
昨夜他又去了林綰的私人診所——那位心理學博士未婚妻,
如今熱衷于用催眠術挖掘他記憶深處的罪證。實驗數據在午夜發生異變。
沈念之盯著電子顯微鏡里膨脹的鈣礬石結晶,它們像毒蘑菇在混凝土孔隙中瘋長。
這是典型的硫酸鹽侵蝕現象,而樣本標簽赫然寫著“云岸美術館樁基材料”。
“周振業要把美術館蓋成空中樓閣?!敝苎佣Y突然出現在暗室,
紅色安全燈將他顴骨照得如解剖圖般清晰。他抽出她襯衫口袋的鋼筆,
在實驗報告背面畫起受力分析圖:“承重墻厚度被削減15%,
但林氏要求追加玻璃幕墻面積?!变摴P尖戳破紙面的瞬間,沈念之抓住他手腕。
三年前硝酸銀灼傷的疤痕正在潰爛,黃膿滲進周延禮的袖口?!澳阍缇椭肋@具身體會腐爛,
是不是?”她將潰爛的傷口按在自己鎖骨處,那里有枚被混凝土灼出的月牙形疤痕。
周延禮的回答被警報聲撕裂。林綰帶著審計組沖進實驗室,高跟鞋踢翻裝著試塊的托盤。
“周氏涉嫌數據造假?!彼龘炱鹚榱训臉颖荆讣子团c鈣礬石的明黃色相得益彰,
“沈同學這份報告,倒是比訂婚宴請柬更精彩?!鄙蚰钪煌Un那晚,
周延禮的婚房正在澆筑地基。她蜷縮在工地集裝箱里,看著塔吊探照燈掃過混凝土攪拌車。
三年前那把瑞士軍刀此刻插在桌上,
刀刃挑著個U盤——里面是周振業與材料商的加密通話記錄?!坝眠@個換畢業證。
”周延禮的婚戒陷進她肩胛骨,“林綰在查你高考檔案,你姑父收了她的錢。
”沈念之忽然笑起來。她按下錄音筆播放鍵,林綰在實驗室的威脅在鐵皮屋里回蕩。
“你未婚妻的聲音,比混凝土攪拌機還動聽?!彼虻糇旖菨B出的血,
“不如把U盤塞進婚宴蛋糕,當我的新婚賀禮?”暴力在陰濕的雨夜達到共振頻率。
周延禮掐著她脖子撞向鋼筋堆時,安全帽滾進未凝固的地基坑。他咬破她潰爛的傷口,
咸腥的血混著雨水灌進喉管:“沈念之,你比周家人更適合下地獄。
更新時間:2025-05-04 20:4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