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篇青磚廠春生這輩子最怕聽見兩種聲音。一種是青磚出窯時窯門開啟的吱呀聲,
那聲音總讓他想起二十年前那個悶熱的午后。另一種是秋云深夜里的咳嗽聲,
像鈍刀刮過青磚墻,一聲聲剮著他的心。此刻這兩種聲音同時在耳邊炸開。
春生攥著窯工們遞來的涼井水,望著窯頂蒸騰的熱氣,喉頭干得發疼。
秋云正蹲在窯口用鐵鉤扒拉磚塊,灰布衫后背洇出深色汗漬,
兩條烏油油的長辮子隨著動作晃蕩。"當家的,這窯火候過了。"秋云突然直起身,
沾滿煤灰的臉上浮起焦色。春生剛要開口,窯口突然爆出噼啪脆響。
他看見秋云身后磚墻裂開蛛網紋,石灰簌簌落在她發間。春生這輩子都沒跑那么快過。
他記得自己撞翻了三筐新磚,碎磚渣子扎進手掌也渾然不覺。
秋云轉身時臉上還帶著疑惑的笑,那抹笑像枚燒紅的鐵釘,至今仍釘在他心口。
"轟——"磚窯塌了半邊。春生撲倒秋云時右腿撞在窯門鐵栓上,
骨頭折斷的脆響竟比磚墻坍塌聲更清晰。秋云被他護在身下,左臉讓碎磚劃出寸長的口子。
血珠滾進她脖頸時,春生聞到了鐵銹混著茉莉頭油的味道。那是1978年的芒種。
春生躺在公社衛生院的竹床上,聽赤腳醫生說腿骨接歪了,往后怕是會跛。
秋云裹著紗布坐在床尾剝橘子,黃澄澄的橘皮在她指間翻飛,像只撲棱的蛾子。"春生哥,
吃瓣橘子。"她遞過來的指尖沾著血痂,腕子細得能看見青筋。春生別過臉,
聽見自己喉嚨里滾出悶雷:"你回吧。"竹床吱呀作響。秋云忽然把橘子按在他唇上,
酸甜汁水嗆進鼻腔。"你當我林秋云是嫌貧愛富的主?"她聲音發顫,
帶著磚窯里熏出來的沙啞,"那年我爹要把我許給糧站主任的兒子,
我揣著剪刀在河邊蹲了一宿。你要瘸,我當你的拐;你要癱,我推你曬太陽。"春生轉過臉,
看見秋云眼里的水光晃得人心慌。窗外蟬鳴撕心裂肺,有蜻蜓撞進蛛網,
翅膀粘在窗欞上撲棱。他咽下那瓣橘子,嘗到了血的味道。秋云嫁過來那天是臘月十八。
春生拄著棗木拐去接親,半道上拐杖陷進雪窩子。他單腿蹦著往前挪,
大紅喜字從懷里掉出來,讓北風卷著往天上飄。秋云掀了蓋頭追出去二里地,
繡花鞋陷在雪泥里,最后光著腳把喜字搶回來。"你個瘸驢!"她凍紫的腳趾蹭著春生褲腿,
眼淚珠子砸在喜字上,"往后要跑要跳的活計都歸我,聽見沒?"春生蹲下身給她焐腳。
新娘子腳踝細得像葦稈,凍瘡腫得發亮。他想起磚窯塌方那日,秋云背著他走了三里山路。
那時她腳后跟磨出血泡,硬是咬著牙沒吭聲。喜燭燃到半夜時,秋云忽然坐起來。
月光漏進窗紙,在她臉上割出細碎的影。"春生,"她手指絞著被角,"我給你唱個曲兒吧?
"沒等答話,她清清嗓子哼起來。是《小放?!返恼{子,
詞卻改得七零八落:"正月里采青磚哎,青磚砌新房。新房里坐著個瘸腿郎,
瘸腿郎他心腸好......"春生伸手捂她的嘴,摸到滿手冰涼的淚。
秋云順勢咬住他虎口,尖尖的虎牙刺進皮肉。春生不躲,由著她咬。咸腥味在齒間漫開時,
他聽見秋云含混地說:"傻子,疼要喊出來。"雞叫頭遍時,春生摸著秋云臉上的疤。
那道疤從顴骨斜到耳根,像條僵死的蜈蚣。"該我破相才對。"他啞著嗓子說。
秋云捉住他的手按在胸口,心跳隔著粗布衫子撞掌心。"破相好,"她笑出兩個酒窩,
"省得你總疑心我跟貨郎跑。"晨光染白窗紙時,春生摸到枕畔濕了一大片。
他假裝沒聽見秋云壓抑的抽氣聲,把她的腳焐在肚皮上。外頭北風卷著雪粒子撲打窗欞,
屋里卻暖得讓人發汗。開春時隊里分地,春生家分到三畝薄田。秋云天不亮就下地,
褲腳扎得緊緊的,怕露水沾了關節炎。春生瘸著腿在后頭點豆種,腰上別著秋云灌的薄荷水。
日頭爬到槐樹梢時,秋云會摘片荷葉蓋在他頭上。"細皮嫩肉的,曬脫了皮夜里又要哼哼。
"煤油燈秋云把咳血的麻袋藏在床底,用石灰蓋住血跡。春生問起時,
她說夜里老鼠咬破了手指。但槐花落盡時,
春生還是發現了那個藍布包——里頭整整齊齊疊著七塊帶血漬的麻布片。
1981年的谷雨天,春生娘癱在炕上的第三個年頭。老人瘦得只剩把骨頭,
褥瘡爛到見著盆骨,屋里總浮著腐肉與艾草混著的怪味。秋云每天用竹鑷子夾蛆蟲,
煮過的紗布晾滿院子,像招魂的白幡。暴雨是半夜來的。春生被雷聲驚醒時,
秋云正往漏雨的屋角摞木盆。雨水順著茅草檐往下淌,在泥地上沖出蜿蜒的溝壑。
春生摸到娘炕頭濕了一片,褥子能擰出水來。"去青磚廠!"秋云往春生懷里塞蓑衣,
"磚坯還在晾場!"她光腳套上草鞋,舉著油燈往雨里沖。春生追出去時,
看見閃電劈開云層,天地間白得瘆人。晾磚場已成汪洋。秋云撲進齊腰深的水里撈磚坯,
辮子散成亂麻。春生拖著瘸腿搬磚垛,積水漫過胸口時,他聽見秋云在哭。不是尋常的啜泣,
是母獸護崽般的嘶吼。那年他們剛賒了三百斤麥種。天亮時,公社會計撐著筏子來清點損失。
秋云跪在泥水里求情,額頭磕在碎磚上滲血。春生看見會計的膠靴碾過秋云手指,
留下青紫的印子。"抵債。"會計甩下賬單,"廠子塌了,你們去河工隊吧。
"秋云把最后半碗玉米糊喂給婆婆,自己嚼著觀音土充饑。春生蹲在門檻上磨鐮刀,
刀刃在月光下泛青。"我去黑石溝。"他說。秋云手里的陶碗咣當墜地,碎成三瓣。
黑石溝的煤窯口像巨獸的咽喉。春生跟著駝背工頭往下走,瘸腿在濕滑的煤渣上打顫。
巷道里飄著尿騷味,安全帽的綁帶勒得他太陽穴發脹。裝煤的竹筐壓在背上時,
他想起秋云扛磚坯的樣子——脖頸繃成弓弦,腳趾摳進泥里。第一個月工錢換成五斤白面,
秋云烙了餅給婆婆吃。老人混沌的眼珠忽然清明,枯爪攥住秋云手腕:"春生呢?
"秋云笑著抹鍋灰:"在窯上燒磚呢,娘吃餅。"老人咬了兩口,
突然把餅摔在墻上:"騙人!這是陰間的吃食!"那天夜里,秋云在煤油燈下給春生補褂子。
燈芯爆出個火花,燙穿補丁上的新布。"明天我去煤窯送飯。"她咬斷線頭。春生猛地抬頭,
瘸腿撞翻條凳:"不許去!"秋云還是來了。她挎著竹籃站在煤堆上,
看工頭用竹簽抽打偷懶的礦工。春生從窯洞爬出來時,渾身黑得只剩眼白。
秋云掏出手帕給他擦臉,擦著擦著突然捂住嘴。春生掰開她手指,看見掌心一抹猩紅。
"沒事,"秋云把血攥進拳頭,"上火了。"她掀開籃布,端出煨在棉套里的雞湯。
春生盯著湯面飄的油星:"老母雞呢?"秋云舀湯的手頓了頓:"黃鼠狼叼走了。
"臘月二十三祭灶,秋云去鎮上賣頭發。烏油油的長辮子換了三塊錢,
她扯了尺紅頭繩給春生娘扎髻。老人忽然清醒,摸著秋云參差的發梢流淚:"云啊,
娘拖累你了。"這是她說的最后一句話。出殯那日,春生從煤窯偷跑回來。
秋云正在給婆婆換壽衣,突然被他身上的煤灰嗆得咳嗽。春生看見秋云后頸有新傷,
結痂的傷口像只黑蜘蛛。"工頭打的?"他嗓子發啞。秋云系好盤扣:"運煤車翻溝里,
我幫著推..."春生突然扯開她衣領。那些淤青從肩胛骨蔓延到腰際,青的紫的連成片,
像幅猙獰的地圖。秋云掙開他往外跑,被門檻絆倒時護住懷里的紙錢。春生去扶她,
摸到一手溫熱——秋云小產了。衛生院的墻皮剝落得像秋云褪色的褂子。春生蹲在走廊抽煙,
聽見里頭器械碰撞的脆響。穿白大褂的姑娘出來時,手套上沾著血:"同志,
你愛人這是第幾次流產?"春生數屋檐下的冰凌。一根,兩根...那年磚窯塌方,
秋云背他下山流了頭胎;去年搶收麥子,
秋云挑擔摔進溝里;這回...冰凌斷裂的脆響打斷他的思緒。秋云扶著墻挪出來,
臉色比墻灰還白,卻沖他笑:"正好,省下嚼谷養娃娃。"回家的板車上,
秋云裹著春生的破棉襖。路過供銷社時,她突然攥緊春生胳膊:"看!
"玻璃櫥窗里擺著紅綢被面,金線繡的鴛鴦活靈活現。"等開春..."春生剛開口,
秋云搖頭:"我就看看。"半夜春生被抽泣聲驚醒。秋云面朝墻壁蜷著,肩膀一抽一抽。
他伸手摸到枕頭濕透,剛要開口,秋云突然翻身壓在他胸口。"春生,"她呼吸滾燙,
"我想要個孩子。"煤油燈爆出燈花,春生看見她眼里跳動的火苗。開春時,
秋云真的胖了些。她去河邊洗衣裳,遇見洗菜的婦人就撩起衣襟:"瞧,長肉了。
"春生發現她在褲腰里縫了棉墊,月光下像懷胎三月的模樣。他配合著演,
夜里把手掌貼在她平坦的小腹:"娃踢我了。"七月流火,煤窯塌方埋了六個人。
春生被救出來時,手里還攥著半塊杏脯——秋云每天往他飯盒里塞一顆。
工頭扔來二十塊錢:"瘸子別來了。"春生拄著鎬頭往家走,半路下起太陽雨。
他看見秋云在地里補豆苗,蓑衣下擺露出棉墊的一角。那晚秋云熬了紅薯粥。
春生掏出皺巴巴的鈔票,她接過來對著燈照:"夠買床新被褥了。
"春生盯著她補丁摞補丁的肩頭:"明天我去縣城找活。"秋云忽然哼起歌,
還是《小放?!返恼{子:"八月里挖煤塊哎,煤塊暖新房..."她哼到一半開始咳嗽,
指縫里漏出血絲,在煤油燈下泛著詭異的藍光。白被單衛生院的墻在秋云眼里總是傾斜的。
白漆一塊塊剝落,露出下面黃褐色的霉斑,像極了春生背上潰爛的瘡口。
她數著輸液管里的氣泡,聽見走廊盡頭傳來爭吵——春生又在和收費處的人理論。"同志,
這針能不能緩緩......"春生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秋云支起身子,
看見他佝僂的背把舊工裝繃出棱角。護士敲著算盤冷笑:"你當這是合作社賒豆種呢?
"秋云拔了針頭。血珠順著膠管往上爬的時候,她想起那年晾磚場漫天的紅蜻蜓。
春生沖進來按住她手背,棉球壓得太用力,碘酒混著血滲進床單。"回吧。
"秋云把輸液管繞成圈,"這病喝點枇杷葉就好。"春生不答話,從褲腰暗袋摸出紅布包。
零錢嘩啦啦散在床沿,五分的鋼镚滾到痰盂邊。那天傍晚,他們蹲在供銷社后門啃烤紅薯。
秋云掰開焦黑的皮,把金黃的瓤喂給春生:"甜吧?"她腕上的住院手環忘了摘,
被晚霞染成淡粉色。春生突然起身,瘸腿撞翻竹筐,紅薯滾進陰溝。秋云追到橋頭才攔下他。
春生攥著麻繩往脖子上繞,手指關節白得發青。"你死了我立馬改嫁!"秋云扯著嗓子喊,
"嫁給賣老鼠藥的駝背張!"河風卷走她的聲音,春生手一松,麻繩掉進河里,
像條僵死的水蛇。進城那天下著凍雨。秋云把棉被捆成卷,用塑料布包了三層。
春生推著借來的板車,車轅上掛著裝咸菜的陶罐。柏油馬路剛化凍,車輪碾過冰碴的聲響,
像極了秋云咳喘時的動靜。建筑工地的工棚漏風,秋云用月經帶補墻縫。春生跟人學扎鋼筋,
手套磨穿了就纏布條。有天他撿回半瓶紅油漆,在棚壁上畫了扇窗。歪歪扭扭的窗欞間,
秋云添了幾筆綠藤。"等開春,"她呵著凍紅的手,"藤上能開喇叭花。
"開春時秋云真的咳出了花瓣。粉白的碎末混著血絲,在搪瓷盆里浮沉。
春生攥著診斷書沖進雨里,白紙黑字被雨水泡脹,"肺癌"兩個字暈成兩團墨跡。
放療室的味道讓秋云想起黑石溝的煤窯。她躺在鐵床上,看射線儀像礦燈似的壓下來。
春生攢的雞蛋全換了止痛片,鋁箔紙在夜里沙沙響。"不疼,"秋云把藥片藏在舌底,
"像被日頭曬著。"有天夜里,秋云摸到春生懷里揣著刀。刀柄纏著紅布,
是她嫁妝里裁下的。"要當梁山好漢?"她笑著咳,"劫了藥房可跑不快。
"春生把刀扔出工棚,刀刃插進泥地時驚起幾只耗子。他們開始輾轉各家醫院。
春生學會了在走廊打地鋪,學會了從垃圾桶撿空藥瓶。秋云總把病號飯里的肉絲挑給他,
說醫院炒菜愛放姜。有回春生撞見她舔飯盒底,油花在她嘴角凝成珠子。立夏那天,
秋云突然能下床了。她借了護士的剪刀,把春生支去打開水。"頭發長了招虱子。
"她對著碎鏡片修剪劉海,一綹花白的發絲落在地上,像褪色的喜字紙屑。春生回來時,
秋云正給隔壁床的老頭念報。"......改革開放新氣象......"她聲音清亮,
仿佛回到當年磚窯里唱《小放?!返恼{子。老頭渾濁的眼珠轉了轉,忽然說:"閨女,
你長得像年畫上的娃娃。"那晚秋云格外精神。她數著春生新長的白發,
講起娘家后山的野柿子樹。"等病好了,咱們回去搭個窩棚。你腿腳不便看林子,
我采菌子趕集。"春生含混應著,掌心貼著她脊背,能摸到凸起的骨節。后半夜起了風。
秋云要喝豆腐腦,春生跑遍三條街找到挑擔的?;貋頃r看見秋云坐在窗臺上,
病號服被風吹得鼓脹。"看,"她指著遠處工地的塔吊,"像不像咱們扎鋼筋那會兒?
"春生喂她喝豆腐腦。瓷勺碰著牙,發出細碎的響。
秋云忽然握住他手腕:"那床紅綢被面......"話沒說完,白被單上濺開一朵豆腐花。
春生這才發現她袖口滲出血——她把輸液管拔了。搶救室的燈亮到天明。
春生數著瓷磚上的裂紋,第一百三十七條時門開了。秋云臉上扣著氧氣罩,
手卻死死攥著個布包。護士掰開她手指,里頭是春生畫窗用的半瓶紅油漆。
秋云轉入重癥監護室那天,春生賣了板車。他攥著皺巴巴的鈔票經過百貨大樓,
櫥窗里的紅綢被面換成了的確良襯衫。暮色里飄起細雨,他看見玻璃映出個佝僂的影子,
瘸腿男人抱著個油漆瓶,像抱著初生的嬰孩。野柿子監護儀的綠光在秋云臉上游走,
像林間漏下的月光。春生數著她手背上的針眼,二十二個,正好是他們的婚齡。
護士來換藥時總嘆氣,那嘆息懸在氧氣面罩上,凝成細密的水珠。秋云醒來的那日驚蟄。
窗外的玉蘭鼓著花苞,她手指在春生掌心畫圈:"想吃酸。"春生跑遍菜市尋來青杏,
她卻搖頭:"要后山野柿子那種酸。"最后一筆賠償金換成火車票時,
春生把油漆瓶埋在醫院花壇里。秋云裹著從護工那借的棉大衣,袖口露出半截藍條紋病號服。
火車開動時,她忽然抓住春生胳膊:"油漆......"暮色漫過山脊時,
他們回到闊別七年的村莊。老屋瓦楞草長得齊腰高,秋云卻直奔后山。春生背著她踩過腐葉,
瘸腿陷進泥坑時,聽見她吃吃的笑:"那年你在這兒摔個馬趴,褲襠裂得露腚。
"野柿子樹還在。秋云仰頭望那黑黢黢的枝椏,忽然說:"春生,架我上去。"春生蹲下時,
腿骨發出枯枝斷裂的聲響。秋云騎在他肩上,手指碰到冰涼的柿蒂。"左邊第三個分杈,
"她喘得厲害,"樹洞里......"春生摸到油紙包,二十年前的紅綢被面竟未褪色。
潮紅:"那晚......我藏在這......等迎親隊......"月光漫過山崗時,
春生用被面包住秋云。金線繡的鴛鴦擦著她鼻尖,隨呼吸微微顫動。
秋云忽然哼起走調的《小放牛》,歌聲驚起夜梟,撲棱棱掠過樹梢。后半夜落雨了。
春生把秋云抱進看林人的窩棚,用體溫焐她發紫的腳趾。雨滴穿過茅草砸在被面上,
鴛鴦漸漸洇成兩團紅暈。秋云的手突然有了力氣,攥著春生食指往自己小腹按。
"在跳......"她眼底燃起奇異的光。春生掌心貼著她凹陷的腹部,
確實有微弱的搏動——是腫瘤在生長。他咬破嘴唇點頭:"娃在翻身呢。
"秋云開始絮絮地縫襁褓。紅綢被面裁成十二片,針腳歪斜得像春生畫的窗框。
有日她錯把辣椒當線穿,笑著笑著咳出半碗血沫。春生去溪邊漂洗被單時,
看見血色在溪水中綻成桃花。谷雨那日,秋云要給未出世的娃起名。她倚著柿子樹,
指尖在春生掌心寫:"女娃叫穗穗,男娃叫......"手指忽然僵住,
露水從她睫毛滾落,砸碎了一個未寫完的"林"字。春生背她下山時,感覺肩頭越來越輕。
秋云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忽然咬住他耳朵:"看......"山道上飄著零星的綠,
是城里人丟棄的塑料袋,在風里鼓成蹩腳的風箏。暮色四合時,
春生發現秋云手里攥著青柿子。不知何時摘的,硬得像石頭。他掰開她手指,柿子滾進草叢,
驚動幾只螢火蟲。那點幽光掠過秋云瞳孔時,春生錯覺她又眨了眨眼。守靈夜,
春生把紅綢碎片塞進棺材。抬棺人喝多時說起胡話:"瘸子,你媳婦肚里真有貨?
"春生抄起燒紙錢的鐵盆砸過去,火灰揚起,迷了所有人的眼。新墳對著野柿子樹。
春生在碑前栽了圈喇叭花,藤蔓攀上石碑時,他想起工棚壁上那扇畫出來的窗。清明落雨時,
花瓣上的水珠順著"林秋云"三個字往下淌,像永遠擦不凈的淚。開春時,村里來了攝影隊。
導演相中老屋做布景,春生攥著補償款蹲在柿子樹下。主演是個穿的確良的姑娘,
辮子用紅綢扎著,在廢墟里跑來跑去。有場戲要她對著鏡頭哭,她怎么也哭不出。
"想傷心事。"副導演遞眼藥水。姑娘忽然指著春生:"讓他站那兒。"鏡頭里,
瘸腿男人仰頭望天的側影,讓姑娘瞬間淚如泉涌。
殺青時她送春生條紅綢:"您眼里有說不完的故事。"白露那日,春生把紅綢系在柿子樹上。
秋風掠過時,綢帶與枯葉齊飛,遠看像誰在揮著血手帕。黃昏時他常跟樹說話,說拆遷款,
說攝影隊,說總來偷柿子的灰喜鵲。說著說著,
就把瘸腿伸進樹洞——那里還留著半瓶風干的油漆。第一場雪落下時,
看林人發現春生靠著樹睡著了。紅綢蓋在他臉上,雪粒子綴成細密的蕾絲。撬開他緊攥的手,
里頭是顆干癟的柿子,核上還粘著二十年前的喜字殘片。
紅綢謠攝影隊的燈光照亮老屋廢墟那夜,整個村子的狗都在狂吠。春生蹲在野柿子樹下,
看那群穿牛仔服的年輕人把秋云縫的襁褓布往女演員身上披。紅綢擦過斷墻上的藤蔓時,
他聽見二十年前的喜燭在風里噼啪作響。女主演小周來找春生借針線。
她捏著被荊棘勾破的戲服下擺,指甲蓋染著城里時興的鳳仙花色。"叔,聽說您愛人繡活好?
"話音未落,春生已經摸出秋云的頂針。銅圈在月光下泛著牙黃,
內側還留著經年累月的指痕。小周學穿針時,春生正給柿子樹上肥。腐熟的雞糞味里,
他忽然開口:"線要順時針搓三下。"這是秋云教他的,說線腳才伏貼。女演員的驚呼聲中,
頂針滾進磚縫,春生趴在地上掏了半天,
摸出顆生銹的虎頭鈴——秋云當年系在褲腰上防蛇的。劇組撤走那日,
小周往春生兜里塞了包奶糖??ㄜ嚀P起紅塵,春生站在路碑旁,看那抹紅綢衣角飄出三里地。
當晚他發了癔癥,把秋云的木梳別在小周忘帶的戲帽里,
對著老鏡子唱《小放?!?“趙州橋來什么人修? 玉石欄桿什么人留?
什么人騎驢橋上走? 什么人推車,壓了一趟溝?...”開春時,
村頭小賣部的電視開始放電視劇。主題曲響起的傍晚,
春生正給穗穗(他固執地這么叫那只獨眼貍貓)拌飯。熒幕上小周穿著紅嫁衣奔向煤窯,
鏡頭掃過歪斜的窗欞畫,彈幕突然炸開:"細節封神!"梅雨季來臨時,
城里人開始往野柿子樹下放花。粉白桔梗中間偶爾夾著信箋,春生撿來引火,
發現滿紙都是"意難平"。有個穿JK裙的姑娘非要他講愛情故事,
他指指樹洞:"里頭住著花栗鼠。"七月半燒紙,春生照例多燒一份戲服圖樣。
火苗舔舐彩紙時,他聽見身后有高跟鞋響。小周戴著墨鏡,懷里抱著個襁褓。"叔,
讓孩子認認祖。"她掀開遮陽紗,嬰兒手腕系著褪色的紅綢條。春生第一次抱孩子。
那團溫熱在他臂彎扭動時,穗穗的獨眼突然泛起綠光。小周點燃香煙:"我先生是煤老板。
"火星明滅間,春生看清她鎖骨下的疤痕,像極當年秋云咳血染就的梅花。夜風掠過樹梢,
二十年前的油漆瓶突然從樹洞墜落。春生彎腰去撿,聽見身后嬰兒咯咯的笑。
小周掐滅煙頭:"孩子小名就叫穗穗吧。"這話散在夜風里,驚飛了剛歸巢的白頭翁。
晨露未晞時,春生把秋云的頂針穿在紅綢上。小周發動寶馬前,他把這串"項鏈"塞進襁褓。
"當個念想。"發動機的轟鳴中,他仿佛聽見秋云在唱新編的調子:"九月里拍電影哎,
電影傳四方......"來年清明,野柿子樹下多了架秋千。
穿紅綢裙的小女孩在藤蔓間蕩得老高,腕上銅鈴與林間雀鳥應和。春生躺在竹椅上打盹,
夢見秋云在教小周改戲詞。風起時,他手邊的收音機突然響起《小放?!返睦险{,
蓋過了電視劇的片尾曲。獨眼貍貓躍上墻頭時,最后一顆青柿子正巧落進春生茶缸。
茶水濺濕了泛黃的診斷書,墨跡洇開處,恍若誰在哼著未完成的歌謠。油漆雨穗穗抓周那日,
春生把樹洞里的油漆瓶挖了出來。二十年光陰把猩紅熬成暗褐,
他蘸著殘漆在水泥地上畫了圈,正好框住小周寄來的金鎖銀鐲。孩子爬過油漆線時,
腕上銅鈴鐺沾了色,在陽光里甩出串血珠子似的影。小周再出現時開著輛紅色跑車,
引擎蓋上落滿柿子樹的花粉。她倚著車門抽煙,看春生教穗穗認野菜:"這是灰灰菜,
你奶奶當年......"尾音被喇叭聲掐斷,穗穗撲進她懷里喊"姨",
口紅印便蓋住了銅鈴鐺。暴雨來得蹊蹺,油漆瓶接的雨水泛著鐵銹味。春生半夜被雷聲驚醒,
發現穗穗正對著墻上的畫窗嘟囔。閃電劈亮工棚舊壁時,那些歪扭的藤蔓竟在雨幕中瘋長,
藤尖卷著秋云縫的碎布片,往虛空中探。小周帶穗穗進城過生日那周,春生重刷了老屋的墻。
二十年前的油漆早結了塊,他兌了井水攪,攪出滿屋血霧似的塵。刷到西墻時,
鏟子突然撞開暗格,秋云藏的麻布片雪花般涌出——每片都繡著未完成的虎頭鞋。
電話鈴響時春生正拼第七雙鞋樣。
的哭聲混著電子音:"穗穗確診了......間質性肺炎......"他盯著手中鞋樣,
發現繡線走向竟和診斷書上的CT影像重合。兒童醫院走廊飄著卡通貼紙的味道。
春生攥著油漆瓶蹲在消防栓旁,看穗穗隔著玻璃罩向他揮手。小周的新男友在談進口藥價格,
腕表反光晃過春生瘸腿,像把無形的刀。深夜陪護時,春生給穗穗講野柿子樹的故事。
氧氣面罩蒙著霧,他蘸著涼開水在床頭柜上畫:"這是你秋云奶奶......"水痕未干,
穗穗突然抽搐,監護儀尖叫著炸開藍光。搶救室門開時,
春生正用油漆涂白球鞋——穗穗說想要雙"帶星星的"。護士遞來病危通知單,
他簽名的紅手印疊在秋云當年的血指印上,透過陽光看,像朵并蒂梅。臺風登陸那夜,
春生冒雨去求神婆。紙錢被風卷著貼滿病區玻璃,他跪在安全通道里學秋云唱《小放?!贰?/p>
保潔阿姨掃走灰燼時,掃帚柄突然敲響瓷磚:"地縫里有東西。
"那枚頂針卡在伸縮縫二十年,裹著陳年棉絮。春生把它套回無名指時,
聽見秋云在耳邊說:"該給穗穗換藥了。"走廊應急燈突然全亮,
他瘸著腿狂奔的身影在墻上連成斷續的線。穗穗出院那日,小周換了輛黑色越野車。
春生把虎頭鞋塞進后座,油漆瓶滾到剎車板下。后視鏡里,穗穗舉著頂針對陽光比畫,
銅銹在椅背投下個模糊的圓,像枚永不墜落的夕陽。野柿子熟透時,
春生在樹洞發現穗穗的蠟筆畫:穿紅綢裙的女人牽著瘸腿老漢,云朵是用急救紗布粘的。
當晚暴雨沖垮老屋最后堵墻,畫紙在泥水里浮沉,秋云的臉被霓虹映得忽明忽暗。
巡夜的手電光掃過廢墟時,春生正把油漆涂滿樹干。紅汁順著皺紋淌進年輪,
驚飛了棲息的灰喜鵲。晨跑的青年拍下這幕發到網上,熱搜標題是:#最悲情網紅樹誕生#。
穗穗再回來時戴著呼吸機。春生背她上山看樹,發現每道油漆裂痕都長出嫩芽。
孩子小手突然有了力氣,扯下氧氣罩說:"爺爺,樹在唱奶奶的歌。"山風掠過滿樹紅綢,
的確像誰在哼跑調的小放牛。小雪那日,護林員看見春生在樹下燒畫?;鹧嫱虥]虎頭鞋樣時,
油漆瓶突然炸開,星火濺上百年樹冠。消防車呼嘯而至時,老柿子樹的每片枯葉都在燃燒,
恍若萬千紅綢當空舞。灰喜鵲重癥監護室的玻璃起了霧,春生用袖口擦出個月牙形的窺孔。
穗穗躺在藍光里,渾身插滿管子,像被蛛網困住的蝴蝶。他摸出兜里的柿子核,
在窗臺上擺出個笑臉,護士長經過時踢散了核堆,塑料拖鞋碾碎了兩顆。
小周簽完器官捐獻協議那晚,春生在醫院后巷撿到只灰喜鵲。鳥喙沾著瀝青,
他蘸礦泉水擦洗時,發現翅膀折斷處露著鋼絲——是攝影棚逃出來的道具。
穗穗最后一次清醒時說過:"爺爺,等我變成鳥......"移植手術安排在冬至。
春生蹲在手術室外的消防通道折元寶,金箔紙是從香燭店賒的。麻醉師出來找家屬時,
他正對著通風口學鳥叫,瘸腿邊堆著三百二十一只金翅雀。"孩子想見你。
"麻醉師摘下口罩,鼻梁壓著兩道深痕。春生扶著墻起身,金箔碎片雪片似的粘在褲腿上。
無影燈下,穗穗的眼珠蒙著層灰膜,像雨天玻璃上的哈氣。
"頂針......"孩子手指在氧氣罩上劃拉。春生把銅圈套在她小指上,
二十年前的牙印硌著新生兒褶皺的皮膚。監測儀突然尖嘯,穗穗的瞳孔里綻開星芒,
仿佛秋云當年藏進樹洞的夜明珠。太平間的白熾燈管嗡嗡作響。
春生給穗穗換上新縫的紅綢襖,發現她后背有塊胎記,
形狀與當年秋云咳在麻袋上的血梅花如出一轍。小周沖進來撕扯綢布時,
指甲在春生臉上犁出血溝:"是你咒死了她!"雪落無聲的凌晨,
春生抱著骨灰盒回到野柿子樹下。燒焦的樹樁新發了綠芽,他徒手刨開凍土,
挖出半瓶板結的油漆。骨灰混著紅渣倒進樹洞時,驚醒了冬眠的蛇,
那畜生銜著片金箔游向廢墟,像條流動的挽聯。開春時,短視頻團隊找來要拍"網紅爺爺"。
春生對著鏡頭煮觀音土粥,導演摔了碗罵不夠慘。場記小姑娘偷偷塞給他潤喉糖,
糖紙疊的千紙鶴掛在焦枝上,成了新祭品。清明雨漲了河溝,沖出具無名童尸。
春生給人擦身子時,在肋下摸到手術縫合疤。他連夜翻出穗穗的病歷本,
對著月光比劃刀口走向。守尸人打著手電照他:"老瘋子,快滾!
"小周再婚的消息登在娛樂版。春生從廢品站稱回舊報紙,剪下婚紗照貼滿樹樁。
紅綢碎片在雨中褪色,新娘的臉漸漸化成秋云的模樣。夜巡的保安撕了紙花,
他蹲在泥里拼湊,手指被碎玻璃割得見了骨。中元節燒包袱,春生添了套童裝。
火堆里爆出個彩球,是穗穗周歲抓周漏掉的塑料玩具。他撿起燙手的殘片,
看見球面折射出無數個自己,每個瘸腿身影都抱著團虛空。寒露那日,拆遷隊推平了老屋。
春生攥著補償協議蹲在樹樁旁,公章紅印暈成只血眼。包工頭啐了口痰:"晦氣,
明天就伐了這鬼樹。"夜半電鋸響時,春生赤身抱住樹干,年輪紋路印在胸口,
像圈套著圈的靶心。ICU那扇月牙窗終于被廣告牌遮住。春生每天來擦玻璃,
直到某天窺見新病人腕上的住院手環——號碼正是穗穗生日。他翻出珍藏的頂針,
從通風管爬進病房,被保安扭送派出所時的笑聲明亮駭人。初雪覆蓋拆遷工地那晚,
春生消失了。巡警在水泥管里找到他時,人正給灰喜鵲雛鳥喂嚼碎的柿餅。
羽絨服內袋縫著二十年前的診斷書,
空白處密密麻麻畫滿小腳丫——是穗穗抓著他的手指涂的。救護車鳴笛掠過跨江大橋時,
春生突然坐直身子。他指著江心島的輪廓喊"穗穗",
護士按住他輸液的胳膊:"那是新建的影視基地。"車燈掃過廣告牌,
小周代言的婦產醫院廣告正在播放,宣傳語閃著磷火般的幽光:"讓每個生命都有來處。
"太平間抽屜拉開時,白霜撲簌簌落在春生眉梢。他給尸體套上紅綢襖,
哼著跑調的《小放?!房郾P扣。管理員要報警,老護工攔住他:"由他吧,
這老頭接走的尸體,最后都笑得很安詳。"野柿樹樁被做成景觀雕塑那天,
春生正躺在農民工棚通鋪上咳血。工友說新開發區有棵神樹,他跟著去看,
樹洞里的油漆瓶竟長進了年輪。夜市彩燈亮起時,他看見穗穗在人群里吃棉花糖,
紅綢發帶隨笑聲飄蕩,轉眼化作霓虹燈上一閃而逝的流光。立春前夜,
春生把最后的紅綢條系上江橋護欄。他數著橋下的貨輪,數到秋云嫁他那年的歲數時,
身后傳來清脆的"爺爺"。穿病號服的小女孩抱著灰喜鵲玩偶,胎記在頸后若隱若現。
春生抖著手摸出頂針,江風突然大作,銅圈滾過柏油路面,叮叮當當響了一路。
銹頂針江灘蘆葦黃透時,春生在排污口撈到個玻璃罐。泡發的診斷書蜷曲如嬰兒,
鋼筆字洇成輻射狀的藍網,正巧籠住"林秋云"三個字。他把罐子系在褲腰上,
走起路來叮咚響,像秋云當年掛在窗前的風鈴。小周離婚官司開庭那日,
春生蹲在法院臺階上磨頂針。銅銹混著汗漬在掌心化開,他忽然聽見有人喊"瘸叔"。
穿JK裙的姑娘舉著直播桿,美瞳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紫:"給家人們講講愛情故事唄?
"春生被架到補光燈前時,褲腰的玻璃罐正巧反射出彩虹。彈幕瘋狂滾動"淚目",
他望著鏡頭后的廢墟,說起秋云在磚窯唱跑調的《小放牛》。姑娘突然痛哭流涕,
打賞音效驚飛了法院屋檐下的鴿子。當晚春生上了熱搜。拆遷辦的人找來,
往他棚屋里堆米面油:"老爺子配合拍個宣傳片。"攝像機對準野柿樹樁時,
春生突然掀翻慰問品,白面灑在焦土上,像給穗穗撒的紙錢。
平安夜那場直播事故讓全網嘩然。春生被套上大紅唐裝,背景板印著"最美愛情守望者"。
就在主持人念稿時,他忽然扯開衣襟——胸口的年輪印痕滲著血珠,
彈幕瞬間被"404"刷屏。小周帶著新男友來談IP孵化那天,春生正往樹洞里塞碎玻璃。
經紀人遞來合同:"老爺子簽個字,收益分你兩成。"春生蘸著唾沫按手印,
發現違約金數目正好是秋云當年的手術費。短視頻團隊在廢墟復原了磚窯。
更新時間:2025-05-04 17:2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