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九年的上海,春意正濃。法租界的梧桐樹抽出嫩綠的新芽,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周玫站在自家洋房的露臺上,望著遠處黃浦江上穿梭的船只,
手中捧著一本新到的《新青年》。她今年十六歲,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紀,
一襲淡紫色旗袍勾勒出初顯窈窕的身姿,烏黑的秀發用一根銀簪松松挽起,露出白皙的頸項。
"玫兒,又在發呆?"身后傳來母親溫柔的聲音。周玫回頭,
看見母親周夫人端著一杯熱茶走來,臉上帶著寵溺的笑容。"母親,我在看這本雜志。
"周玫揚了揚手中的《新青年》,"里面講了好多新思想,說我們女子也該有獨立的人格,
不該只做男人的附屬品。"周夫人嘆了口氣,將茶遞給她:"你呀,整天看這些激進的東西。
你爹要是知道了,又要說你不務正業。"周玫撇撇嘴,正要反駁,樓下傳來一陣汽車鳴笛聲。
她眼睛一亮,快步走到欄桿邊向下望去。一輛黑色福特轎車停在院門前,
一個穿著西裝的年輕男子正從車上下來。"是鄭少爺來了!"周玫的聲音里掩不住的歡喜。
周夫人看著女兒瞬間亮起來的眼睛,無奈地搖搖頭:"去吧,別讓人家等久了。
"周玫三步并作兩步跑下樓,在客廳門口稍稍整理了一下頭發和衣襟,才故作鎮定地走出去。
院子里,鄭之軒正和管家說著什么,陽光透過梧桐樹葉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今年二十歲,剛從英國留學歸來,一身剪裁考究的西裝襯得他越發挺拔,面容俊朗,
眉宇間透著幾分英氣。"之軒哥!"周玫喚道。鄭之軒聞聲回頭,看見周玫,
臉上立刻綻開笑容:"玫妹,我正找你呢。""找我做什么?"周玫歪著頭問,
心跳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帶你去個地方。"鄭之軒神秘地眨眨眼,"上車吧。
"周玫猶豫了一下:"我得告訴娘一聲...""已經和周伯母說過了。"鄭之軒笑道,
"我說要帶你去聽留聲機音樂會,她答應了。"周玫眼睛一亮。
留聲機音樂會是上海灘最新的時髦活動,她早就想去見識了。她小跑著上了車,
鄭之軒紳士地為她關上車門,然后繞到另一側上車。車子駛出周家花園,沿著霞飛路向前。
周玫透過車窗望著街景,興奮地問:"我們去哪兒聽音樂會?""大光明影院。
"鄭之軒回答,"今天有場特別的演出,演奏的都是西洋名曲。"周玫點點頭,
突然注意到鄭之軒的領帶夾有些歪了。她不假思索地伸手替他整理,
手指不經意間觸到他的下巴,兩人都是一愣。周玫慌忙收回手,臉頰發燙。"謝謝。
"鄭之軒輕聲道,聲音有些啞。車內一時安靜下來,只有引擎的轟鳴聲。
周玫偷瞄鄭之軒的側臉,發現他的耳根也微微泛紅。她心里涌起一股甜蜜的感覺,
像是喝了蜜糖水,從喉嚨一直甜到心里。音樂會結束后,鄭之軒沒有直接送周玫回家,
而是帶她去了外灘。五月的傍晚,江風微涼,落日余暉將黃浦江染成金色。
兩人并肩走在堤岸上,周玫披著鄭之軒的外套,聞著上面淡淡的古龍水香氣。"玫妹,
"鄭之軒突然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她,"我有話想對你說。
"周玫的心猛地一跳:"什么話?""我..."鄭之軒深吸一口氣,"我在英國的時候,
每天都在想你。"周玫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她一直以為鄭之軒只把她當妹妹看待。"我知道這很突然,但我不想再隱瞞了。
"鄭之軒繼續說,聲音有些顫抖,"我喜歡你,玫妹。不是兄妹之間的喜歡,
而是..."他的話沒能說完,因為周玫突然踮起腳尖,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
鄭之軒愣住了,隨即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一把將她擁入懷中。"我也喜歡你,之軒哥。
"周玫靠在他胸前,聽著他有力的心跳聲,"從小就喜歡。"那一刻,
周玫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不知道,命運的齒輪已經開始轉動,
將把她推向一個完全不同的方向。接下來的幾個月,周玫和鄭之軒經常秘密約會。
他們去大世界聽戲,去城隍廟吃小吃,去靜安寺散步。周玫的父親周老爺似乎察覺到了什么,
但并未阻止,反而對鄭之軒頗為欣賞。鄭家是上海灘數一數二的豪門,與周家門當戶對,
兩家在生意上也有往來。然而,表面的平靜下暗流涌動。一九二〇年春天的一個雨夜,
周玫在家中書房外無意中聽到了父親和管家的談話。"老爺,鄭家那邊又在壓價了,
我們的絲綢生意快撐不下去了。"管家的聲音充滿憂慮。"再堅持一下,
"周老爺的聲音疲憊不堪,"我已經聯系了天津的買家,
只要這批貨出手...""可是老爺,我聽說鄭家也在接觸天津那邊..."周玫悄悄退開,
心里一陣不安。她知道周家近來的生意不太好,但沒想到已經到了這種地步。
更讓她震驚的是,鄭家似乎在暗中使絆子。第二天,她約鄭之軒在霞飛路的咖啡館見面。
當她質問鄭家是否在打壓周家生意時,鄭之軒的臉色變了。"玫妹,
生意上的事很復雜..."他試圖解釋。"我只問你,是不是真的?"周玫緊盯著他的眼睛。
鄭之軒沉默良久,終于艱難地點了點頭:"是的。但我反對過,
我真的反對過..."周玫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她最信任的人,竟然一直在欺騙她。
"為什么?"她聲音顫抖,"我們兩家不是世交嗎?
"鄭之軒痛苦地閉上眼睛:"我父親...他想壟斷上海的絲綢貿易。
周家是最大的競爭對手..."周玫猛地站起來,咖啡杯被她碰倒,
褐色的液體在白色桌布上蔓延,像是一道丑陋的傷痕。"所以你對我的感情,也是為了這個?
"她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不!"鄭之軒抓住她的手,"玫妹,我對你是真心的!
我發誓!"周玫甩開他的手,眼淚奪眶而出:"別叫我玫妹!從今以后,我們恩斷義絕!
"她轉身沖出咖啡館,雨水打濕了她的衣裳,也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記得那一夜,她在床上哭到天亮。接下來的幾個月,
周家的處境急轉直下。先是銀行突然催收貸款,然后是幾筆大訂單莫名其妙地取消,
最后連祖傳的絲綢廠也被迫抵押。周老爺一夜白頭,周夫人終日以淚洗面。
周玫看著家中的古董字畫一件件被搬走,心如刀割。一九二一年初,一個寒冷的冬夜,
周老爺在書房上吊自盡。當管家發現時,尸體已經冰涼。周夫人受不了打擊,一病不起,
三個月后也隨丈夫去了。短短兩年間,周玫從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淪落為無依無靠的孤女。
她變賣了僅剩的首飾,搬出了洋房,在閘北區租了一間簡陋的亭子間。
曾經圍繞在她身邊的所謂朋友,如今都避之唯恐不及。只有一個人例外——鄭之軒。
他多次試圖聯系周玫,甚至在她家門口守候,但周玫始終避而不見。她恨鄭家,恨鄭之軒,
恨這個吃人的世界。為了生存,周玫開始找工作。憑借流利的英語和良好的教養,
她終于在永安百貨公司找到了一份售貨員的工作。每天站十個小時,薪水微薄,
但至少能養活自己。一九二三年春,周玫二十歲生日那天,
百貨公司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陸樺,上海灘有名的實業家,擁有多家紗廠和船運公司。
他四十出頭,身材高大,舉手投足間透著上位者的氣勢。當他看到柜臺后的周玫時,
眼睛一亮。"這位小姐,可否為我介紹一下這些香水?"陸樺指著玻璃柜中的進口香水問道。
周玫禮貌地為他講解,陸樺卻似乎對她的興趣遠大于商品。臨走時,
他留下一張名片:"如果周小姐有興趣換個工作環境,可以聯系我。"周玫本想拒絕,
但看到名片上"月薪五十大洋"的字樣,她的手微微顫抖了。這是她現在工資的五倍。
一周后,周玫成為了陸樺公司的英文秘書。工作輕松,薪水豐厚,陸樺對她彬彬有禮,
甚至專門為她安排了單獨的辦公室。周玫隱約感覺到陸樺的意圖,
但她選擇視而不見——她需要這份工作。然而,該來的終究會來。一個周五的晚上,
陸樺邀請周玫共進晚餐。在法租界最豪華的西餐廳里,陸樺開門見山:"周小姐,
我想娶你為妻。"周玫手中的叉子掉在盤子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陸先生,
這太突然了..."她勉強笑道。"不突然。"陸樺搖搖頭,"我已經觀察你三個月了。
你聰明、美麗、有教養,正是我需要的伴侶。""可是...我聽說您已經有三位太太了。
"陸樺笑了:"那三位是姨太太。我要你做我的正室夫人。"周玫沉默了。
她知道這是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但代價是什么?"我給你三天時間考慮。
"陸樺遞給她一個絲絨盒子,"這是我的誠意。"盒子里是一條鉆石項鏈,
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周玫看著它,仿佛看到了自己黯淡的未來和可能的轉機。三天后,
周玫接受了陸樺的求婚?;槎Y很簡單,只在教堂舉行了儀式,然后在家中設宴。
周玫穿著白色婚紗,站在比她大八歲的陸樺身邊,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心里卻空蕩蕩的。
婚后的生活比周玫想象的還要艱難。陸樺的三位姨太太明里暗里排擠她,
仆人們也看人下菜碟。作為正室,她雖然地位尊貴,卻處處受制。陸樺對她不錯,
但那種好更像是對待一件珍貴的收藏品,而非平等的伴侶。一九二五年秋,
陸樺在家中舉辦了一場盛大的晚宴,邀請上海灘的各界名流。周玫作為女主人,
穿著最新款的旗袍,戴著那條鉆石項鏈,在賓客間周旋。就在她應付完一位銀行家的太太,
準備去休息片刻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鄭之軒。三年不見,他更加成熟穩重,
一身剪裁精良的西裝,舉手投足間透著優雅。但最讓周玫驚訝的是,
他身邊挽著一位穿著樸素、戴著眼鏡的年輕女子。周玫感到一陣眩暈,
手中的香檳杯差點掉落。她迅速調整表情,向那對走來的男女迎去。"鄭先生,
歡迎光臨寒舍。"她聲音平穩,仿佛只是在招呼一個普通客人。鄭之軒看到周玫,明顯一怔,
眼中閃過復雜的情緒:"陸太太,好久不見。"他身邊的女子好奇地看著周玫:"之軒,
這位是...""哦,介紹一下,"鄭之軒恢復鎮定,"這位是陸樺先生的夫人周玫女士。
陸太太,這是我的未婚妻林文秀,北京大學的學生。"周玫感到一陣刺痛,
但面上不顯:"林小姐,歡迎你。鄭先生好眼光。"林文秀靦腆地笑了笑:"陸太太過獎了。
您的項鏈真漂亮。"周玫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上的鉆石,突然覺得它沉重無比,像一道枷鎖。
晚宴結束后,周玫獨自站在花園里,望著天上的明月。身后傳來腳步聲,她沒有回頭。
"玫...陸太太。"鄭之軒的聲音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清晰。"鄭先生不該單獨來找我,
免得你未婚妻誤會。"周玫冷冷地說。"文秀已經先回去了。"鄭之軒走到她身邊,
"我...只是想向你道歉。""為了什么?為了毀了我的家,
還是為了現在出現在我面前炫耀你的幸福?"周玫終于轉過身,眼中含淚。
鄭之軒痛苦地搖頭:"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和文秀是在學生運動中認識的,
她不知道我們之間的事...至于當年,我真的不知情,直到后來...""后來怎樣?
"周玫逼問。"后來我離家出走了。"鄭之軒苦笑,"我無法接受父親的做法,
更無法面對你。我加入了進步組織,想用自己的方式贖罪。"周玫愣住了,
她沒想到鄭之軒會有這樣的選擇。"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她最終說道,聲音疲憊,
"我們都回不去了。"鄭之軒沉默良久:"你...過得好嗎?"周玫看著自己華麗的衣著,
又看看遠處燈火通明的別墅,突然笑了,笑聲中帶著凄涼:"你看我像過得不好的樣子嗎?
"鄭之軒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嘆了口氣:"如果你需要幫助,可以找我。
我在《申報》報社工作。"周玫搖搖頭:"不必了。我們...就這樣吧。
"她轉身走向別墅,沒有回頭。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孤獨地拖在地上?;氐脚P室,
周玫摘下鉆石項鏈,看著鏡中的自己。二十歲的容顏依舊美麗,但眼神已不再清澈。
她想起白天聽到的傳聞——陸樺又看上了一位女學生,準備納為四姨太。窗外,
一輪明月高懸。周玫突然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從一個金絲籠,
跳進了另一個更大的金絲籠罷了。晚宴過后的第三天,周玫坐在梳妝臺前,
望著鏡中那張妝容精致的臉。陽光透過蕾絲窗簾灑進來,在她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女傭小翠正為她梳頭,動作輕柔得像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夫人,今天梳什么發式?
"小翠問道。"隨便吧。"周玫淡淡道,
眼睛卻盯著首飾盒角落里那枚泛黃的銀杏葉書簽——那是多年前鄭之軒送給她的,
上面還有他用小楷題的一句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她輕輕撫摸著書簽,
思緒飄遠。忽然,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二姨太尖細的嗓音:"姐姐,
有位林小姐來訪,說是找您的。"周玫一怔,迅速將書簽藏好:"哪位林小姐?
""說是《申報》的記者,叫林文秀。"二姨太倚在門框上,眼中閃著探究的光,
"就是前晚鄭少爺帶來的那位未婚妻。"周玫的心猛地一跳。她與林文秀素不相識,
對方為何突然來訪?她定了定神:"請林小姐在客廳稍候,我馬上下去。"二姨太撇撇嘴,
扭著腰走了。周玫選了一件素雅的藕荷色旗袍,只戴了一對珍珠耳墜,匆匆下樓。客廳里,
林文秀正站在窗前看花園景色。她今天穿了一件藏青色學生裝,短發齊耳,樸素中透著干練。
聽到腳步聲,她轉過身,臉上綻開真誠的笑容:"陸太太,冒昧打擾了。""林小姐客氣了,
請坐。"周玫示意女傭上茶,"不知林小姐今日前來有何貴干?
"林文秀從布包里取出幾本書:"之軒說您以前也喜歡讀書,
這是我們報社新出版的幾本譯作,我想您可能會有興趣。"周玫接過書,
最上面一本是易卜生的《娜拉》,下面還有《新青年》合訂本和幾本介紹婦女解放的小冊子。
她手指微微發抖,這些書在她過去的世界里被視為洪水猛獸。"謝謝,
不過..."周玫猶豫著,"這些書在我這里恐怕不太合適。
"林文秀了然地點點頭:"我明白您的處境。但讀書是每個人的權利,與身份無關。
"她壓低聲音,"陸太太,那天晚宴見到您后,之軒告訴我了一些往事。
我想您應該有權知道,他現在在報社負責婦女解放專欄,我們都在為女性的獨立和自由努力。
"周玫胸口發緊,茶水在杯中蕩出細小的波紋:"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
我現在...過得很好。"林文秀直視她的眼睛:"真的嗎?"這簡單的三個字像一把利劍,
刺穿了周玫精心構筑的偽裝。她突然感到一陣鼻酸,急忙低頭假裝整理書頁。"陸太太,
上海現在有不少進步女性組織,有讀書會、職業技能培訓班。"林文秀輕聲說,
"如果您有興趣,隨時歡迎參加。這是我的地址和電話。"她遞過一張紙條。周玫接過紙條,
指尖相觸的瞬間,她感受到一種久違的溫度——那是來自真實世界的溫暖。"謝謝。
"這次她的道謝真誠了許多。林文秀起身告辭:"不必送了。對了,《娜拉》的結局很精彩,
希望您喜歡。"周玫站在門口,看著林文秀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花園小徑上,
手中緊握著那幾本書和紙條,仿佛握住了某種希望。那天晚上,陸樺回家時帶著一身酒氣。
他最近忙于一筆新的生意,常常深夜才歸。周玫伺候他更衣洗漱,
動作嫻熟得像一個訓練有素的女傭。"聽說今天有客人來訪?"陸樺突然問道,
更新時間:2025-05-04 02:26:21